当常笑的身影渐渐走出李哲视线，他无论多么用力也只能看到一片空茫之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颤抖。此去经年，相见无期。
他看到常万山一家在送别常笑之后，离别的愁绪并没有在脸上作过多停留，开始讨论着晚餐的菜式；他看到机场里送别的情侣，执手相看泪眼着不舍；他看到旅人回归之时脸上幸福的疲倦；他看到出游人士侃侃而谈的期待……每个人好像都有着自己的旅程和故事。
他不知坐了多久，手底下丢了一堆烟蒂，袅袅烟雾也带不走他的愁绪。
李哲那天回家之时已经很晚，方文静却坐在客厅里等他。一见他回来，方文静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嘴里却依然淡然地说：“你回来了，那我休息去了。”
李哲点头，这是他的家，他千百次想逃离却迈不开步伐的家，他和母亲，彼此疏离却又牵连不可分。他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亲人，也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环境。家是他一直不停抱怨的地方，他却没有勇气真正离开这里。
心再破碎，他也会感到疲累，晚上洗漱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脸，青绿得骇人，似有一层灰败之色，那是绝望铸的壳，将他紧紧包裹。
那之后，他将自己丢在无尽的睡眠里，不知睡了多久，母亲的呼喊、闹钟的噪声他充耳不闻，直到章凡的一通电话打来，叫醒他：“哥们，你玩失踪呢！”
“唔。”在被子黑暗的世界里，他应了一句。
“你到底怎么了？还准不准备回来？”章凡急急地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他懒散地回答，这一刻他真的想放弃一切，什么学业前途，去他妈的！
“我说，你这性子耍得太过了吧，学校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如果你再不回来，校务处马上给你办理退学手续，你等着吧！”章凡的话虽然不中听，却是事实。犹如当头棒喝一般，他从沉溺和颓废中醒来。
他最后的放手，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连手里仅剩的都不能抓住，他还剩有什么？既然已经选择朝前走，那就不要回头。忘不掉，那就把她封存在时光里吧！
第二天他便收拾行装回到学校，章凡对他的事多少知道一些，不过他现在和女友谷穗的爱情正是好得蜜里调油之时，对李哲的失落无法感同深受。他只有豪气万丈地拍拍李哲的肩：“兄弟，这女人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改天我给你介绍几个低年级的学妹，嫩得可以掐出水来……”
“得，你老兄自己留着吧。”李哲苦笑道。
“我有这个心没这个胆啊！你知道我这一上贼船就……哎哟，谁扭我耳朵？”正说得热火朝天之时，章凡大叫起来。
扭头一看，原来是他的女友谷穗，带着七分戏谑三分威胁地望着他。
“轻点，我的小姑奶奶。”
“怎么，你还想有其他想法？”
“不敢，不敢，我是那孙悟空，你就是那如来佛，我哪翻得出你的手掌心啊！”
“贫嘴！”谷穗笑着打他一下，两个人笑笑闹闹着打成一团，李哲有些无奈地看着章凡和谷穗相互打闹。这哪里是兄弟之间的安慰，分明就是赤裸裸地显摆。不是每个人的爱情，都像他的爱情一样，未盛开到极致便颓然得只剩下灰色剪影。
常笑离开之后，时间于他，仿佛成了无尽的荒芜。他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书本中，试卷上的分数回报了他的努力。章凡倒也说到做到，给他介绍了几个低年级的学妹，结果都以李哲的不解风情告吹，章凡几次都好奇地追问是何等佳人才令他念念不忘，但李哲不愿意触及伤心往事。
而到了后面，章凡也没有兴趣对李哲的私事紧追不舍，他们毕业了，找工作成了头等大事。李哲因为成绩优异被校方推荐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而章凡在学校里度过吊儿郎当风花雪月的四年，出来才知道美好的理想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他像每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一样，心怀理想却屡屡在现实中受挫，每一份工作都好像只能给他带来问题和烦恼，工作走马灯似地换，积蓄日渐稀薄，每次谷穗怯生生地说可以找她在国外的母亲帮忙的时候，都被章凡粗声粗气地吼了回去。
为了证明自己，太想成功的他寻遍所有亲戚和朋友，筹得十万块钱买来一批建材产品，兴致勃勃地开始创业征程。那段时间，章凡每天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发财梦里，以致忽略了谷穗越来越苍白的脸和偶尔纷扰她的头痛。
谷穗独自去了医院，得来的消息却令章凡措手不及：她怀孕了。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章凡完全没有要做父亲的喜悦，他没做任何思索便叫谷穗去打掉这个孩子。为此事，谷穗和他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不过最终拗不过章凡的固执，含泪去了医院。
即使章凡用尽全部心力投入到生意上，也改变不了他的创业之路走向绝境。而在这个时候，他最信任的人没有站在他的身后给予他支持，反而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某天他回到家中，谷穗却不见了踪影。
她走了，带走了她所有的东西，切断一切可跟她联系的通信方式，没有留下任何语言。她的离开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章凡觉得心灰意冷，生无可恋，他将自己沉入到冰冷的海水中，是尾随而来的李哲救了他，在他再次走向海水的时候给了他重重一击，打得他的嘴角溢出鲜血，也令他在海水的倒影中看到自己令人生厌的模样。
一般寻死被救起的人都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章凡也是如此。他本一心一意对待爱情，谁想到落得这般下场。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对谁坦露真心，再也不会。爱情，给过他无法忘却的美好，更多的却是蚀骨的伤。
两个伤心人，只有把大把时间投入到工作中。只是和恋人分开之后，两人对待感情的态度，开始大相径庭。李哲心如止水，而章凡在伤心欲绝平静之后，仿佛看透人生和爱情，开始游戏人生。
一段陈年往事说完之后，东方已经泛起白色曙光。
“果真是，荡气回肠的一段往事啊！”听完李哲的诉说，江微感叹一句，“从那之后，你们有过联系吗？”江微问。
“没有。”李哲说。
从那之后，李哲再也没有见过常笑。她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踪影，只是，她的影像铸刻进了时光里，封存在了他的心里。一直都在。
江微握握他的手，说：“你的以前我没办法参与，你的未来，我们会在一起吧？”她的声音一如平常般温婉，却带着压力。这就是江微，她以以退为进的方式步步紧逼。
“我……”李哲不敢，也不能在此时做出承诺。
没等他回答，江微吁出一口气：“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她背对着他躺下，同睡在一张床的两个人，却是各怀心思，同床，却是异梦。
李哲发现他好像比以前更不了解江微，他不知道她现在的心里到底想什么。她这样的好脾气，反倒叫他心里难受，即使承诺一生共度，枕边人的心思，他却从未看透过。
江微睁着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望着白昼之前的点点曙光，不能成眠。常笑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早在很久之前，她就把这个名字记在了心上。
男人和女人来自不同的星球，他们对彼此的认知总是隔着一层薄纱，看似分明，却又模糊，江微对李哲是如此，李哲对江微，也是如此。
年少的一场恋爱已经耗尽李哲的心力，以至于在常笑离开的几年里，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学业里、工作上。以优异的成绩顺利毕业，然后进入一个律师事务所担任律师助理，开始谁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就像一块石头，沉稳是他的标签，不多言语的他在一群实习生里并不是最出色的。
可天长日久下来，谁也不能如他一样，每天花十几个钟头的时间在工作上，他们要恋爱、要逛街，要成群结伴寻乐。付出与收获总是对等的，他把全部的时间交付给工作，工作也给予他最大的回报。这种拼命三郎的精神得到领导的赏识和业绩的回报。
他偶尔的空闲时光便用来守望，沉默中带着执着，始终如一。走到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守望什么，坚持什么，没有任何人需要他做出承诺。好像是他自己与自己的战争，一个人走在荒漠里。烈日当头，救援无助，然后除了继续走下去，别无他路。
他去过常家，常家的别墅虽然没有易主，却已经成为别人的家园，这里已经寻不到她的任何气息。李哲每次都失望而归。有两次他遇见了常心，他们之间没有交流，常心肆意飞扬着青春和美貌，对他的这种痴守报之以轻蔑一笑。
他都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也许两年，也许三年。方文静从来不催促他的人生大事，也和他很有默契地闭口不提常家，尽管他和方文静都知道，他们没有离开。左邻右舍看到独来独往的李哲总是善意地调笑着要给他介绍女朋友，方文静总笑着打哈哈而过，儿子的心结，她一清二楚，她已经勉强过他一次，没有把握再勉强他第二次。
他和江微认识，还得归功于江微的哥哥江淮。
那是李哲接到的一个知识产权案件。
江淮如同每一个理工科男人一样，在专业方面颇有心得，脑里却少了一根精明的弦。明明是自己的劳动成果，却被同事剽窃之后洋洋得意地四处宣扬。偶然得知此事的江淮怒火中烧，咽不下这口气的他一举将同事告上法庭。
江淮有足够充分的证据，赢得这场官司并不是难事，事毕之后他非要请李哲吃饭以示感谢，同时带上自己的妹妹江微，明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和李哲见面之前江淮对妹妹告知了他的情况，怀着一颗成就好事的心，自然说的都是溢美之词。李哲的条件也颇得江微的心：五官端正、举止得宜，话不多但简洁有力，工作体面，目前的薪水虽然不算丰厚，但凭他的用心和拼劲，大好前途依稀可见。她对他，虽谈不上一见钟情，却委婉表示可以继续交往。
此时，江微正处于感情空窗期，在此前谈的一场恋爱，让她身心俱受创伤。这两年来她都不敢再碰触感情。随着年龄的增长，解决个人问题好像已经迫在眉睫，她突然发现想找一个合心意的伴侣怎么就那么难？
放眼四周，皆是感情有问题的男女。有专门为吉祥日子挤得头破血流去结婚登记的夫妻却在四天之后为买苹果四代还是四袋苹果吵得不可开交，愤而离婚；看似精明的上司，却偷偷摸摸地做着别人的小三；坐在宝马车里笑着的，你不知道晚上她会在面对着深重的夜幕黯然流泪多久……江微心生黯然，这年头找个好男人，犹如沙里寻金那么难。
那段时间江微多次相亲，一个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在她面前微笑，李哲也是其中之一，而他的条件最符合她的标准，寻觅已久的江微沉吟，就是他了吧。如今她回想往事，她分不清是他的条件刚好符合她的要求，还是他这个人吸引了她。
李哲焉能不知江微的意图，席间谈笑风生，那女孩的眉眼在他眼里看起来始终是那么遥远而又疏离，他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却又舍不得把心空出来，让另一个女孩进驻。可是那个人却一直杳无音讯，她在离开之时给了他一个决然的背景，也在离开之后让他陷入无望的等待之中。
由于李哲的不甚热情，想让妹妹觅得良人的江淮只有主动出击了。他经常在李哲下班之后找他一起吃饭聊天，席间江淮又以老婆怀孕为由离开，剩下李哲和江微两个人，默默地吃完饭，然后，他再送她回家。
有好几次李哲想拒绝，可他也会害怕，害怕寂寞如水将他吞没，害怕家里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往事将他吞噬其中，苦苦挣扎也找不到出路。那些欢笑的、哭泣的、离开的场面，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回放。
有个人陪伴着他，在热气腾腾的蒸汽里享受美食，陪伴着他走过一路，他也会依赖和习惯。离不开，不仅仅是需要，也有可能是习惯，习惯自己被某一个人放在心里想念着，因为太害怕孤独。
虽然一直淡淡地交往着，他却从来没有牵过她的手，更没有强烈的爱意表达，江微萌生了退意，她的青春和时间不想耗在一场虚无的等待上。
寂静的夜里，江微还是先给李哲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江微的大嫂即将生产，医生检查说是一对龙凤胎，大嫂非要坚持自己生，挣扎得痛不堪言。李哲匆匆赶到，江微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不停地绞着手指，心里很是紧张。看到她为家人紧张焦急，李哲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经过二十多个小时，江微的大嫂平安生下一对龙凤胎，江微在李哲面前喜极而泣。李哲从来不知道一个孩子的出生，母亲要经历这样炼狱般的痛苦，对自己母亲的怜惜又增加一层。忙碌了一晚上的江微累了，靠在李哲肩头，轻轻地闭上双眼。
一个人总觉得孤单，两个人正好，疲惫时一松懈，身边至少有个可依靠的肩。两个人在一起，没有那么多的爱也是可以的。至少，它可以抵御生活中的突如其来。相濡以沫，不需要这么浓烈的爱，平淡如水的感情，也许更好。
和李哲确定恋爱关系之后，江微并没有感受到那种浓烈炙热的爱。她对这个人，其实知道的确实很少，很少。她不知道他平静如水的眼眸里偶尔闪过的悲伤是为什么，她不知道他如此循规蹈矩的生活其实也在暗中含有期待。
他如今所有的希望，都寄存在这个手机里，几年来他从不让它停机，期待着有一天从遥远的国度传来一点点她的信息。即使手机已经十分老旧，他也舍不得更换。为了工作关系，他添置了新的手机，换了新的号码，这款老式的诺基亚却一直被他保存完好，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蓄满电，等待着远方的召唤。没有人知道，这款手机，这个电话号码，他只为一个人而保留。
江微因此对这个手机上了心，而它日复一日的沉默也让她寻不到那个答案。趁李哲不注意时，她将这手机的来电转移到她的手机上。做这这些事的时候，她的心中没有对错，有的只是一探究竟的好奇。
在电话一如往常沉默的日子里，江微都已经忘记这件事了。而在某一天她上班的下午，她的电话突兀地响了，她接听，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只有细细的呼吸声萦绕。
“喂，你好……”江微问道。
“喂……”鼻音很重的女声，似有哭腔。在听到江微的回应之后明显停顿一下，然后电话那端默不作声地挂断电话。
电光石火间，江微知道这个人，是她。李哲一直等待的她。
在那段时间里，她一共打来三次电话，每次都是一声呼唤之后是挂断电话。如果说第一次是偶然的结果，那么第二次和第三次则是必然的等待和回应。江微对电话的秘密守口如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只是男人更粗心一些，他们自以为女人跟他们一样神经大条，不以为然。疏不知每个女人在守护自己感情之时，都是天生的福尔摩斯。
李哲的工作繁忙，可他每天必看的一个节目是国外的天气预报。在他当日不敢迈出那一步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他会有今天，他必将面临无尽的煎熬和等待，也等不来她的一丁点信息。
不，其实中途曾经响起过远方的召唤，只是李哲错过罢了。也许，这就是他和她之间的宿命。命中注定的错过，有时候是天注定，有时候是人为之，但不管怎么样，错过就是错过了。她就这样头也不回地了，留给他一个孤独而决然的背影。让他魂牵梦萦，让他不能忘怀，让他在时光里苦苦追味。
她一定很恨他或者她过得很好吧，所以才将他彻底忘记。
他希望是哪一种结局？李哲希望是后一个。
所以他还心存爱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