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往衣架上挂大衣,他略带着些不满的语气,让我心中微暖,眼眶微微发酸。
这段时间,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我确实瘦了不少,腰肢早已盈盈不足一握。可是现在是冬天,这点变化被厚重的衣服悄然掩盖住,就是我的父亲,最近几次见面,丝毫没有发现的迹象。
我故作轻松地说,“我似乎一向都这么苗条吧!全当你是在夸奖我,我就照单全收了。”
他“哼”了一声,没有理我。估计又在心里腹诽我这人太矫情了,我冲他做了个鬼脸。
我心里有事,吃得很斯文,也吃得很少。卢远航显然不满意了,亲手煮了好多片雪花牛肉,放到我盘子里,还盯着我吃。
如果不是季节不对,我会认为我的心被某只蚊子叮了一口,心脏的部位此刻又痒又疼,可又无处抓挠,因此我觉得咽喉发紧,嗓子堵得难受。偏这会儿他非要我吃东西,我感觉难以下咽。
卢远航似乎有点生气了,“姚淼,我说真的。你要是吃不完,你的事儿今儿也就别谈了!”
我的眼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滑了下来,“吧嗒,吧嗒”全落在面前的盘子里,落在他给我煮好的牛肉片上。
他显然慌神了,隔着桌子,一下子紧紧抓住了我的手,“你别哭呀,我就是说一下嘛,对不起……”
这是我和卢远航狗血的初相识之后,直到眼前这一刻为止,他对我说出的第一句“对不起”。而且这也是唯一的一次,他居然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得罪了我。
他不说话还好,这么一哄我,我的眼泪更加止不住,如夏天傍晚突然降临的阵雨,又急又密。
好在我今晚并没有怎么化妆,否则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不敢想象,满脸黑红柳绿的东西混着眼泪淌下来,不知道会不会让卢远航把吃下去的那些再吐出来。
我还没有幼稚到听不出他的那句玩笑,我的眼泪来源于我内心一时的软弱。对于层出不穷的坏运气和种种打击,我倒是总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可是对于这种猝不及防、神迹一般突然降临的关心,我似乎没有一点儿抵抗力。
我不得不去洗手间长时间地洗了个脸,顺便让冷水平静一下我的情绪。
等我从洗手间出来,卢远航恢复了嬉笑怒骂的本性,给了我一句,“又不是要上花轿,等得花儿都要谢了!”我白了他一眼,吸吸鼻子,“你算什么花儿?狗尾巴花儿吧?”
这次他没再阻止我要谈的正事,我则开门见山地提出了我的想法,甚至慷慨激昂的加上了关于未来的创想。我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抽烟,眼光几乎没离开我的脸庞。他眼神里流露的东西太复杂,以至于我根本分析不出来,他到底是同意还是反对。
我讲完以后,他仍旧保持着那样的姿态,半晌没说一句话。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看我的眼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身体,正与另外一个我看不见的人,无言地交流着。
我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回头看了看我身后空无一物的空间,伸手在茶几上敲了敲,唤回了他的神思。“喂,你怎么啦?到底听没听我说的话,什么意见呀?说一说吧。”
“姚淼,你知道这家服装厂现在价值多少吗?”他终于开口了。
我摇摇头,“这不是问你吗?你能告诉我真实的数据吗?”
卢远航点点头,“可以,我代表我个人告诉你。就是我接手这半年多,年度合同额已经超过两千万元,资金也已经到了两千万元,实际资产也差不多如此。”
我太惊讶了。“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他的这些话,对于一个想收购这个企业的人来说,无异于自翻底牌!他甚至可以将资产报告做成三千万,甚至更多,增加谈判的筹码。
卢远航回避了我的问题,转而问我,“你有这个实力,整个拿下这家厂子吗?”
我诚实地摇摇头,有点豁出去了,“说实话,就是按照您的底价,目前我也没有这个实力。可我就想要51%的股份,而且我那份三年的合同也要作为收购价格的一部分。”
他扬了扬眉,一脸诧异的表情,噗嗤一下乐了出来。这一个转折,倒将他眼中某种奇异的忧郁一扫而空。
我的脸颊开始发烫,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再接再厉给自己打气。我知道要收购一个已经走出低谷的企业,往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我提出要51%的股份,无非就是要卢远航交出厂子的控制权,这种要求在眼前这种条件下纯属异想天开,颇有点无赖的嫌疑。
那夜我近乎无赖的收购请求,居然奇迹般地被卢远航接受了。虽然,他一再声明,他仅站在董事会聘任的CEO个人的立场上表示同意,最后的结果要等待董事会的裁决。
但出于对他行事作风的了解,直至分手我仍不敢相信好运气就这样光临了。我不理他的沉默,执拗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一直跟到他的车前,仍不甘心地追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同意?”
卢远航开车门的动作停顿了下来,转过身体面对着我,微微俯下身来,轻柔地替我将大衣的领子竖起来。“啧啧,支持你了也不对,也怀疑我别有用心?没见过你这样的淑女,脾气大就不说了,又娇气、又多疑、又矫情,真不知道你到底哪点好了?”
我俩第一次这般接近,我甚至能闻到他须后水的味道。那是夏日刚刚修剪过的青草地的味道,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味道。
可他出口的几句话与他温柔多情的动作完全不搭,不仅将我一棍子打翻在地,只差再踩上一只黑脚。
“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你也说过,我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那几位董事当然也都不是,好好准备你的报告吧,别操心这些没用的!”他的右手从我大衣领上挪开,理所当然地在我微凉的鼻尖上揪了两下。
我一时冲动,一下子抱住了他那只胳膊,“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谢谢你,不仅仅是因为你的决定,你知道的!”
他的声音骤然低哑起来,“你再这样拽着我不放,我会觉得你不舍得放我走哦,那你就要跟我走了!”
他话音未落,我就红了脸,立即放开了他的胳膊,急急地说了声“我要走了!”之后掉头就走。当我从另一侧的出口即将离开时,我从后视镜里发现,卢远航依然站在刚才的位置,正目送我的车离开。
其实夜色中他的身影早已模糊不清,可在我的心里却如镌刻上一般清晰,令人烦恼着,挥之不去。
睿云对这件事儿的第一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她上下打量我,颇有几分意味深长地说,“莫非他看上你了?”
我叹了口气,很真诚地说,“我倒希望是这种可能,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次他个人答应按我的条件转让服装厂股份的事情,与风月、风情毫不相干。”
睿云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那么,这个厂子难道有什么猫腻?”
我连连摇头,表示否定这种可能。我身为服装厂长期合作的客户之一,对于厂子的生产和经营状况有着第一手的资料。合并之后,卢远航立刻引进了一条全新的生产线,再加上筹划这事儿之前我做过了功课,知道卢远航完全没有夸大其词。
睿云摊摊手,“那么,你的意思是天上掉下来个大馅饼,正好砸在我们的脑袋上?你觉得,我们有过这么好的运气吗?”
我犹犹豫豫地说,“我们不如暂且这样想着?再说,这个馅饼现在还在纸上画着呢!”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原因,卢远航做决定的时候情绪有些恍惚,这个结果我这个外人看起来都有点离奇。他言外的意思似乎是说,他认为服装厂有一位大股东,一定会支持他这样做。
可除了他之外,服装厂还有什么股东,我一个也不认识呀!一直追问他到最后,结果就是又傻傻地被他吃了一回豆腐。
我不知道,从男女关系上来定义,我和卢远航之间算是哪一类。记得有个科幻片叫《第三类接触》,我们俩目前这种莫名其妙的纠葛,恐怕只能冠以“第三类男女关系”,发展方向依然是待定。
等待宣判的日子分外令人心焦,我极力想打发掉这种等待日子里的无奈,因此拉了詹元柏去父亲所在的培训班混了几个下午。当然,也想不漏痕迹地顺便刺探一下,父亲与某个学员之间关系发展的进度。
意外地发现,父亲在那里很受欢迎。因为喜欢跳国标的一般都有点年龄,他们并不见得需要人来教,而是需要一个地方来交际。交际向来是父亲擅长的功课,与男人如此,与女人更是如此。
我看他的肚子似乎比从前小了一些,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坚持跳舞的缘故,他身上重新幻发出一种活力。我们再没有提起曾经的继母,该发生的事情总不能避免的,就象天要下雨爹要二婚一样。
父亲对邢大姐很热情,上课期间两人翩翩起舞,言语自然亲热。虽也令人赏心悦目,但也就止步于指导老师对于一个漂亮中年女学员的热情。
邢梦莲的情况,却比我想象中来得快。她上课过程中,经常会主动给父亲递茶杯,偶尔还会踮起脚尖,用纸巾擦去他鬓角的细汗。此刻她高耸的胸就在父亲眼前,我发现那刻的父亲会下意识地想躲避。
我不禁微笑,这种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好。老话怎么说的,“女追男,隔层纱”,我知道自己的父亲,抵挡不了这样的温柔小意。再说,邢梦莲的漂亮可不是一般的水平,我才来几次,就发现这培训班上有几个男学员,对她八仙过海般地献着殷勤。
父亲对我带来的舞伴詹元柏却极有意见,搞得詹元柏苦笑连连,十分后悔上了我的贼船。以父亲多年花花公子的阅历,第一眼他就判断出这个俊美的男人就是花花公子。
尽管我一再地保证与詹元柏是很纯洁很纯洁的友情,他也不肯作罢,对詹元柏没一点好脸色。詹元柏反而安慰我,说没想到你爸爸这么爱你,这回反过来轮到我苦笑连连。
可是,我与詹元柏有过纯洁的友情吗?我想从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我对他的好奇,他对我的思慕,全是最原始的男女之情。只是隔在我们中间的不是一捅就破的窗纸,而是毛玻璃,还是防震加固的。
我对詹元柏感慨,也许我们终生就这样子好奇下去,想想也不错,一种离奇的感情。他虽然没有反驳我,眼睛里却一片黯然。
我就这样在父亲的培训班里学会了跳国标,当然是最简单的那一种,可惜詹元柏不是个好舞伴,不肯再陪我。不过,我也理解他,任谁也不愿意每次来都被舞伴的父亲冷言冷语。
父亲教授我几次,就断定我对跳交际舞有天赋,这真叫人惊讶。记得我大学时学过一阵子,混号叫作“踩不准”。我从来没有踩准过拍子,跟跳舞的男伴配合起来就象在拔河。
而林菱的混号就更离谱了,叫做“踩死你”,因为她喜欢穿超高的高跟鞋,一脚踩下去就将舞伴踩的痛苦不堪。
我简单的交际舞技术很快地有了用武之地。我再次接到了韩森的请柬,公司新年元旦志庆,注明是个舞会。我决定要盛装参加,因为我知道珍妮花和她新出炉的未婚夫也要出席。
二个多月前,韩森公司的内衣品牌旗舰店开业时,我也曾接到他的请柬,不过那时我正潦倒,没有兴致去那种富贵逼人的地方自惭形秽。而且一件内衣几千元,我觉得,不如直接去买黄金,打个胸罩出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