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德铭
半夜敲门的女人
七月炎夏,暑热难熬。青年作家屈怀德为了静心完成他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住进了凉爽宜人的红莲寺客房。
红莲寺始建于唐代,在丹城西南十里外的碧游山中,鼎盛时曾有僧众千余人。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一场不明原因的大火将红莲寺几乎夷为平地。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有关部门为了发展旅游业,才按原来的规格重建庙宇,并在寺外增建了两排客房,供来此的旅游者和香客们住宿。
屈怀德租住的房间不远处便是茂密的树林,夜间凉风习习,景色优美又静谧,正是创作的好地方。屈怀德文思泉涌,手指飞快地敲击着手提电脑的键盘……
突然,门外传来了几下轻轻的叩击声,把屈怀德从虚拟世界中带回了现实。他问:“谁?”
“是我。”一个轻柔娇脆的女声。
屈怀德吃了一惊,心想现在的色情业真是无孔不入,连佛门圣地都未能幸免。他有些厌烦地问:“这么晚了,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门外的声音说:“我想和你聊聊天。别的人都睡了,只有你的房间还亮着灯。”屈怀德这才意识到,此时已是深夜。他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女人半夜三更来敲门聊天,会有什么好事?他想看看,这么厚脸皮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可他一打开门就呆住了,门外站着一位清纯可爱的少女。她剪着齐耳短发,穿着浅色上衣和深色裙子,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就像是夜空中两颗闪烁的星星。屈怀德不愿相信,眼前的姑娘会是色情行业中的女人。
姑娘甜甜地一笑,说:“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屈怀德这才如梦方醒,忙说:“请,请进!”
姑娘轻盈地进了屋,走到桌前。这时手提电脑的显示屏中已经出现了屏幕保护程序,她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说:“这是什么东西?”
屈怀德说:“你难道从来都没见过电脑?”
姑娘说:“电脑?没见过,不过看着就像小电影似的。”屈怀德不禁为这位女子的见识贫乏而暗自惋惜。可是那位姑娘却并不在意,她似乎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和屈怀德聊天时,那双纯洁无瑕的美丽眼睛一直都盯着他。
屈怀德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掩饰地叼上一支烟,燃起了打火机。
“啊!”烟还没点上,姑娘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叫,瑟缩成一团,美丽的眼睛充满了惊恐。
屈怀德悦:“你,你怎么啦?”
姑娘颤声说:“火,火!我害怕。”
屈怀德赶紧灭了打火机。他觉得很好笑,他还从没见过连打火机火苗都害怕的人。
打火机熄灭后,姑娘又恢复了正常。她似乎有些羞涩地朝屈怀德笑了笑说:“真不好意思,坏了你的兴致。我陪你到寺里去逛逛吧。”眼光透出一种热切,竟使屈怀德不忍拒绝。
她带着他出了房间,三转两转就进了红莲寺。
红莲寺规模宏大,大小殿宇有十多幢。姑娘似乎对寺内很熟,差不多每幢殿宇她都陪屈怀德转了一圈,而且她好像也很虔诚,对每一尊佛像几乎都要合十参拜。屈怀德看着她那诚心诚意的样子,心中不由得生出怜爱之情,忍不住说:“姑娘,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姑娘莞尔一笑说:“我叫小娇。你呢?”
屈怀德说:“我叫屈怀德。”
小娇说:“那我就叫你屈大哥。”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最后面的香积厨。香积厨虽然是寺院的食堂,但里面也供着菩萨,屈怀德猜想,这里她必定也会进去参拜一番。可没有想到,小娇突然拉住他说:“屈大哥,这里好可怕,我们还是快走吧。”屈怀德感到她的手冷得像冰,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屈怀德想不通,静夜中黑灯瞎火的香积厨怎么也会使她怕成这样?
回到客房后,小娇说:“屈大哥,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屈怀德说:“那我送送你。”
小娇说:“不麻烦你了。屈大哥,六月十九那天,红莲寺一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你一定要去看一看。”
屈怀德犹豫了一下,说:“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小娇说:“你只要六月十九到红莲寺去,我们一定还能见面。”
她一步三回头,仿佛很有些恋恋不舍,但步履却轻盈得像一阵清风,瞬间就已在门外消失。
屈怀德猛然想起,今天已经是七月二十七号的凌晨,她怎么约他六月十九重游红莲寺?他想追出去问个清楚,可是不知怎么却动弹不得,一挣扎,猛地醒了过来。只见房间门好好地关着,手提电脑的显示屏上,海洋生物还在悠闲地游动。
原来刚才只是南柯一梦。但使他奇怪的是,梦中的情形竟是那么清晰,就像亲身经历过一样。
老和尚说的故事
第二天屈怀德睡了一个早上,午后他就买了门票去参观红莲寺。一走进山门,屈怀德就怔住了:他清楚地记得,这辈子从未到过红莲寺,可是此刻展现在眼前的景象,却和他昨晚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难道昨晚上他真的和小娇同游过红莲寺?
屈怀德怀着忐忑的心情,一幢幢殿宇地看过去,结果是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那些殿宇中的一尊尊栩栩如生的菩萨,甚至小娇在每一尊菩萨前虔诚膜拜的神情,无不历历在目。
最后他到了香积厨。除了开饭时间,香积厨大概要算整座红莲寺中最冷清的地方了,游客们很少会到这个地方来。香积厨内静卧着一排排条桌条凳,就连神龛中那尊不知名的菩萨也仿佛很寂寞,陪伴它的只是头顶上那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
屈怀德正环顾四周,蓦地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屈大哥,我好害怕!”屈怀德清楚地记得那是小娇的声音,赶紧四下张望,却哪里有什么人,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觉得此事必有蹊跷,于是决定找红莲寺的方丈打探一番。
七十多岁的红莲寺方丈——通理大师在方丈室接待了屈怀德。屈怀德把梦中的情形和现实的感受都告诉了通理大师,通理大师听后紧锁双眉,久久没有言语。
屈怀德说:“大师可是在打什么禅机?”
通理大师说:“天道循环。施主若是不介意,老衲想给你讲个故事。”
屈怀德说:“大师请讲。”
通理大师清了清嗓子说:“那是一九四二年的夏天,老衲那时还只有十五六岁,当时的红莲寺香火鼎盛。有一天,寺里来了一位姑娘,她剪着齐耳短发,一身学生装束,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那段时间她每天都在寺里,时而在藏经阁抄书,时而又到香积厨帮忙,惹得我们这几个干活的小和尚心猿意马。
“后来有人打听到,那姑娘是丹城万源绸缎庄李老板的女儿。李老板是本寺的大施主,李小姐体质娇弱,李老板就把女儿送来寺里修缘,想借助佛法保佑她身体健康,多福多寿。
“就在那一年的六月十九,天气也像现在这么炎热。由于这一天是观音菩萨的生日,香客们一大早就像潮水般地涌来,寺里的和尚也几乎全都调去前面接待。将近中午的时候,香积厨突然燃起了熊熊大火,并很快蔓延。当时寺里人多杂乱,大家都忙着自顾逃命,没多久,偌大一座红莲寺就化成了一堆灰烬。灾后清点人员,香客和和尚都没有伤亡,惟独那位李小姐不幸葬身火海。”
听到这里,屈怀德终于忍不住问:“那位李小姐叫什么名字?”
通理大师顿了一顿,一字一字地说:“李小娇。”
屈怀德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难怪小娇会怕火;难怪她和他约的日子是六月十九;难怪她到了香积厨就想急着逃走,想必火起时她正在香积厨,因来不及逃走而葬身火海。佛教中有六十年一轮回的说法,现在是2002年,恰已过了六十年!
屈怀德对这种灵异的事情仍有些将信将疑,而且他也想多了解一些情况,又问:“后来起火的原因查明了没有?”
通理大师说:“当时正是日伪统治时期,烧了就烧了,谁还会认真去查这种事情。直到一九八九年,丹城市政府才拨款重建红莲寺……”
不觉中,红日已将西沉,屈怀德决定明天去城里寻访万源绸缎庄的后人,他要将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
相约六月十九
次日,屈怀德起个大早到了丹城。丹城是个新兴城市,车水马龙,高楼林立。所幸的是,万源绸缎庄所在的地方被作为历史街区保留了下来,李老板的后人仍住在原处,所以很快就被屈怀德找到了。
接待屈怀德的是当年万源绸缎庄李老板的长孙李梓友。他六十多岁,背有些佝偻,逢人先露笑,目光中却闪烁着犹疑和警惕,一看就知道是那种经历太多沧桑后的谨慎和世故。屈怀德客气地说:“我是个作家,正在写一篇有关红莲寺的作品。听说当年火烧红莲寺,您家族有位李小娇小姐不幸遇难,所以想来收集一些有关她的资料,充实到作品中去。”说着,拿出作家证让李梓友看。
李梓友似乎放松了警惕。说:“请问你要收集她哪一方面的资料?”
屈怀德说:“最好是她遇难前后的一些事情。”
李梓友说:“不瞒你说,李小娇是我的小姑姑,正好比我大十岁,遇难那年十七岁。她当年是丹城女子学校的学生,趁着学校放暑假,爷爷让她去红莲寺修缘,求菩萨保佑她祛病消灾,没想到竟然葬身于那场大火。”
屈怀德说:“后来怎么样?”
李梓友说:“红莲寺被焚后,丹城人像潮水一样向碧游山涌去。红莲寺是座名刹,家底厚实,藏品丰富,大家都想在废墟中掏到些值钱的东西。这件事惊动了日本人,派了一队日本兵来,架起机枪,将所有的人全部赶走,十几天后才撤除警戒。我爷爷再赶去时,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屈怀德说:“这么说,一直都没有找到李小娇?”
李梓友叹了口气说:“没有。可怜小姑姑到现在都还是个孤魂野鬼……唉,您这次也来得巧,今天正是我小姑姑的忌日。”
屈怀德不解地问:“听说,红莲寺大火是六月十九,而今天已经是七月二十八,你又怎么说是她的忌日?”
李梓友说:“您误会了,我说的是农历。农历六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生日。也正好是红莲寺大火六十年的日子。”
这时,屈怀德蓦然警觉起来,小娇叫他六月十九一定要去红莲寺看一看!他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现在已快到中午,就赶紧告别李梓友,匆匆赶回红莲寺。
红莲寺失火之谜
屈怀德几乎是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回到了红莲寺。今天的红莲寺果然格外热闹,旅游观光者和一群群肩挎黄布袋头扎花手巾的香客,组成了一道特异的风景。屈怀德匆匆买了门票,直奔寺院最后面的香积厨。
香积厨内空无一人,和他昨天来时一样的安静。屈怀德叫着:“小娇,我来了,你快现身来见我。”然而屈怀德很失望,任凭他怎么呼唤,又哪里能见到李小娇的身影。那尊菩萨像静静地肃立着,仿佛在嘲笑屈怀德的痴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已近中午。屈怀德无力地在条凳上坐下,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思维来。
可就在这时,他发现神龛前的布幔突然无缘无故地冒出了袅袅轻烟。屈怀德大惊,急忙上前观察,发现布幔已经燃烧起来。
屈怀德顺着布幔仰头望去,他终于解开了一九四二年红莲寺大火之谜!
原来此时正是正午时分,一缕炽烈的阳光透过神龛上的一块明瓦照射进来,通过那盏琉璃质长明灯折射,在布幔上形成了聚焦,温度升高引燃了布幔;再加上香积厨内又都是易燃的木桌木凳,六十年前的一场灾难就这样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屈怀德赶紧用力扯下已经开始燃烧的布幔,甩在地上,将火苗踩灭,从而避免了一场历史悲剧的重演。他此时已经感悟到小娇叫他今日一定要来红莲寺的真正目的:红莲寺既然是完全按过去的布局设施重建,那么在时间、气温、干燥度都相似的情况下,以往的灾难就可能再次重现。李小娇在此做了六十年的游魂,或许为的就是这一天来了却她的心愿?
香积厨渐渐地热闹起来,几个和尚陆续地走进来,开始准备斋饭。屈怀德知道,小娇不会再出现了。他失魂落魄地离开香积厨,回到了前院。
前院依然热闹非凡,主殿前面更是摩肩接踵,人头攒动。人们沉浸在佛教文化所营造出的庄严气氛中,谁也不会想到,红莲寺刚刚躲过了一场浩劫。屈怀德站在主殿台阶上,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怅然若失。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电话是他哥哥打来的,告诉他说妻子生了,是个女孩,两只眼睛又大又亮,就像是夜空中两颗闪烁的星星,想请他这个当作家的叔叔给取个名字。
屈怀德心中似乎被什么揪了一下,他意味深长地说:“就叫她小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