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胜
清末民初那阵子,洪城陈家,是上下三县都响当当的大户。这陈家做的是捞偏门的营生,在德胜街口子上,临街亮堂堂三间大屋,屋里百十张柏木桌凳,全是招赌的。
陈七是赌坊的少东家,练就了出神入化的赌技。无论是掷骰子还是推牌九,都是绝了。二十岁出头,鬼手陈七的名头便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不过,陈七的本事是压箱笼的。除非场子里来了财大气粗出手阔绰,看阵势明显是来挑刺儿踢场的,他才出来镇场子。
说着还就真来了一个人呢,是潼川府人,叫张结巴。张结巴在赌技方面也有些造化,来了就点名要和陈七赌。陈七先是淡然一笑,不予理会。一会儿场里的人来说,不去看来不行了,张结巴出手就是一百块龙洋,吓得开宝的子弟不敢启钵。陈七去问他爹陈老太爷,老太爷沉吟着说:“一注一百块龙洋的主儿,一定弱不了。你要小心,适可而止。”陈七不以为然地嘿嘿一笑,就着盆清凉的井水,干干净净洗了手,然后换了身月白长衫,施施然出来了。
张结巴是个奔三十的汉子,牛眼鼓凸,一看就不是个善角儿。他挑了张桌子坐下来,开口就说:“我带了五百块龙洋,敢收不?”
陈七微笑道:“咱是开馆的,自然是来者不拒。你赌什么我收什么。”
“爽快!那咱们一局定乾坤,赌骰子比大小。”张结巴一巴掌拍在桌上说道。陈七一挥手,立刻有人送上副崭新的牛骨骰子。张结巴探手抓起骰子,握在掌心看似随意地晃了两晃,然后两个指头挟着粒骰子,声色不动,“啵”一声响,牛骨骰子碎成了粉末。赌坊里,大多会在骰子上做手脚,骰子掏空,注上水银,水银体重,掷点时哪方受力多,哪方就先扑下,向上一面就是自己想要的点子。大凡豪赌,都得验骰子。但能像张结巴这般轻描淡写便捏碎骰子的,却绝无仅有。张结巴分明是以验骰为名,卖弄手上的功夫。陈七哪里看不出?只轻轻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张结巴手握铜钵,钵口朝下,顺着桌面轻轻一刮,三粒骰子便尽入钵中。也不用铜板扣钵,钵口朝下就哗啦啦摇开了,只听得碰撞声犹如疾风骤雨,钵里骰子追风赶月般。围观的赌徒一齐喝了声彩:“好功夫!”片刻间手一顿,“嗵”地将钵扣在桌上,脸露得色地移开铜钵。赌徒们又喝开了彩,三粒骰子都是六点那面朝上,一十八点大!
轮到陈七摇骰子了。旁边的陈家人手心里都捏了把汗。因为即使陈七也摇出十八点,也不过斗个平手。陈七挽起长衫袖筒,左手往桌上一拍,三粒骰子全被震得跳离桌面,右手铜钵一抄,将凌空的骰子收入钵中,跟着手臂微晃,看似漫不经心,那骰子却已在钵中响开了。与张结巴不同,张结巴摇骰时声如疾风骤雨,陈七摇出来的声音,却像是小窗细雨般。一般赌徒不明就里,只是一味叫好,张结巴却面露凝重之色。他自然知道,自己摇骰时弄出那么大的声响,全是因为用最快的摇晃速度,控制着骰子不从向下的钵口跌落。像陈七这般,把力度把握得分毫不差,比自己至少胜出一筹了。但一想到陈七最多也只能摇出个十八点时,张结巴心里又坦然了许多。
一阵摇晃后,陈七手一沉,将钵扣在桌上。然后猛地将钵揭开,赌徒们全都惊诧地叫出了声,张结巴心里却一沉。桌面上骰子显示的点数,分明是一十九点。有粒骰子断下一个角,那角上刚好一点!
张结巴脸色正阴晴不定,心知陈七用暗劲剖开骰子,虽说有些取巧,但光凭那功夫却是自己万万不能做到的,陈七此局自然是胜了。正思忖间,那边陈七接过家人递来的布帕,潇洒地拭着手,嘴上说:“来,给张大爷上茶。”说这话,就是胜负已分要送客的意思了。
张结巴一听这话,脸上却搁不住了。冷笑道:“你是不是说过,我赌什么你收什么?”陈七点点头。
“好!”张结巴蹦起来,从腰里拔出明晃晃尖刀,摁在左手小指头上,“我赌一根指头,推牌九。”
陈七默然好一阵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张大爷是不是赌得太离谱了些?”
张结巴眼也不眨,定定地瞅着陈七,只问:“你赌是不赌?”
陈七放下布帕说:“好。你赢了五百两银子你带走。”
家人立刻捧上副骨牌,稀里哗啦一阵搓,做了个请的手势,说:“你先。”
张结巴略迟疑了下,抓了副过来。翻开一看,冷汗淋漓而下。抓起刀一划,一截活蹦乱跳的指头便留在了桌上。那翻开的牌,是副通赔的弊十。弊十是最背的牌,即使庄家也是副弊十,却也能吃闲家。张结巴也就没心思看陈七的牌了。“好,我张结巴愿赌服输。山水有相逢,咱们来日方长。”说完,捧着滴血的手走了,脚下有些恍惚。
张结巴走好远了。近处的子弟听到陈七舒了口气,像放下两百斤重的担子样。从兜里掏出汗巾,在额头拭了回,不知不觉,也淌汗了呢。
一个子弟将牌九悄悄翻来看,眼珠差点跌到脚背上:全部是十点,任何两张牌凑拢,都是只输不赢的弊十。牌是自己端来的,张结巴也验过,明明是一副全牌啊。再看穿月白长衫清清爽爽的陈七,绝不像藏过牌的样子。张结巴算是会家子,都没看出来。那三十二张牌,每张都有食指长两指宽,陈七是咋换的?换了藏哪里了?
老太爷从里屋出来了,叹息着说:“我们陈家能开这赌馆,不单是有各方面照应,还在于有分寸。做事要留三分余地,才能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俗话说穷寇莫追,你这样梁子就结下了。大凡恶赌的,都是不要命的狠角,兔子憋慌了要咬人啊。”
陈七脸上出汗了,心里也后悔自己年轻气盛。嘴里却硬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了不成?”
“真要是这样,早晚得出事。”老太爷跺着脚说。
没过几年,陈老太爷病故,赌坊由陈七接手打理,陈家家业更大了,却进了民国,赶上戒烟戒赌,陈七便关了赌坊,将城里的店铺租了出去,清清闲闲过日子。
这年,军阀田讼尧的一个步兵师,驻进了潼川。驻在洪城的一个旅,旅长竟是张结巴。头天夜里刚驻好营,第二天便来到了陈家。
陈七正和洪城几个士绅喝茶说话,看见一身戎装带荷枪实弹马弁的张结巴,愣了愣。拱手道:“原来是张大爷,失迎失迎。”
张结巴一边用马鞭敲着靴帮,一边说:“张某人这些年一直为那年未能赌得尽兴耿耿于怀,还好山水有相逢,被田军长派驻洪城。今天你这正好有这几位洪城士绅,便请他们作证,咱们再赌一局吧。”
陈七面露难色:“我已经很久不赌了。”
张结巴嘿嘿一笑,语气里已带上了威胁的味道:“怎么的,不给张某人这个薄面?”那几个马弁都把手搭在了匣子枪上,那样子,似乎陈七只要说声不肯,便要拔枪似的。
陈七叹息一声,心知不赌不行了。只好问道:“张大爷说赌什么?骰子还是牌九?”
张结巴摇晃着手说:“咱们今天得换点新花样了。”说着从腰间枪匣里拔出支银光闪闪的短枪,“张某人这支法国造左轮枪,能装七粒子弹。”轻轻一旋弹仓,将七粒子弹倒入掌中。然后拣出一粒,塞进弹仓,再一旋,那弹仓滴溜溜转得飞快,转了几圈,扬手“啪”地合上,才说:“现在枪里只有一粒子弹了,你来猜猜看,哪一次有。你说有的,咱就不扣那扳机。若说没有,咱就检验一下如何?”说完顺手将枪递给个马弁,那马弁接过枪,手一抬,枪口就对准了陈七额头。那几个士绅相顾失色,这样的赌法,闻所未闻,更不要说见到了,看来陈七八成是凶多吉少了。
陈七脸色一白,无奈地苦笑道:“陈某就只好凭运气了。”
张结巴一挥手,那马弁将指头搭在扳机上,冷冰冰地说道:“第一枪!”
屋子里一下子静得只剩下陈七的喘息声,那几个士绅全都屏住呼吸,眼都不眨地盯着陈七紧抿着的嘴,似乎那子弹不是从枪膛里射出,而是从他嘴里。陈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紫,几乎耗了半刻工夫才艰难地说:“没有。”马弁搭在扳机上的指头立刻摁了下去,士绅们心里全都一紧,嗒地一声响,只听见空洞的扳机撞击声,果然没有子弹。
“第二枪。”马弁面无表情地说道。
陈七额角上现出汗迹,嘶声道:“没有。”
士绅们心都被提到嗓眼儿上了,眼睁睁看着马弁慢慢摁下扳机,嗒,仍然是扳机撞击声,没有子弹出膛……
一连猜了六次,陈七都说没有。那几个士绅,都松了口气,既然前面六次都没有子弹,最后这一次,自然是有了。陈七果然也不假思索地说道:“有。”
张结巴哈哈大笑,笑声中马弁猛地摁下了扳机。士绅中有人惊叫出了声,那枪膛里却没发出意料中的炸响,只听得扳机嗒一声空响过,仍然没有子弹。
满头大汗的陈七一下子脸色灰白,颓然瘫坐在椅子上。
张结巴张开手,七粒黄灿灿的子弹叮叮当当掉在了地上。“这枪里,张某人压根儿就没装子弹!”那几个士绅全都瞪大了眼,刚才明明看见张结巴往弹仓里塞子弹的,这会儿咋就没了?
张结巴鼓凸着眼睛,怪笑道:“今日就点到为止,改日张某再来叨扰。”说完领着马弁,扬长而去。
输了这局的陈七,整个人一下子像老了一截,送走那几个士绅后,儿子陈玉劝慰他说:“爹,胜败本是常事……”
陈七打断他的话头道:“你以为爹输了?”
“赌博一途,重在手疾眼快。手疾可变换局面,但若没有眼快为先,何以了解局面是利是弊?眼快手疾才是正说。张结巴装弹时,爹已看清他只是虚晃一枪,却并没有装下子弹。他初来洪城,爹在洪城多少有些影响,他不至于先杀爹报断指之仇,而让洪城士绅心存芥蒂。目的不过是要折辱我。”
陈玉大惑不解,问:“那,你怎么却说有弹?”
陈七叹息道:“当年爹少年气盛,才结下这梁子。张结巴断不会善罢甘休,不如先示弱,麻痹他……”
这天夜里,陈家院子燃起了冲天大火,火光映红了半片天空。那火势惊心动魄,从午夜一直燃到黎明,陈家院子被烧成了焦炭。
鬼手陈七一家,在大火后都不见了踪影。有人说他们烧死在大火中了,也有人说他们在上半夜乘船顺涪江走了。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不过驻军里有消息说,张结巴最宠爱的三姨太,叫张结巴吃饭,却差点给一枪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