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休复
一
太阳放肆地熏烤。人群上空,汗气蒸腾,每个人的眼里都荡漾着一片鲜红。
决战前的一刻最惊心动魄,没有人敢妄测这场决战的结果。这是真正的剑客之战,决战的结局将会改变整个江湖。
他是剑妖,是江湖的异类,没有人不忌妒他,但没有人愿意承认他。如果他赢了,所有使剑的江湖人都要从此放下手中长剑。
他自认是真正的剑客,自出道以来,就以挑战用剑者为生存使命。
“不是剑客,就别带剑!”剑妖这样说。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年龄,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性别,但没有人不知道他这一句话。
他长发披肩,怀抱长剑,穿着一身石榴红的锦袍,八月的烈日下,如火焰熊熊燃烧。
他的对面,是一名白发着黑袍的老者,正是江湖上受万人景仰的剑道王者——剑尊木统正。
“罢手吧,”剑尊木统正说,“现在还来得及。”
“我和面对我的人,只能活一个。”剑妖说。
“纵然你赢了我,你也赢不尽天下的用剑者!”木统正有些伤感,“总有人比我们强,我们能杀人,终究也有人会杀掉我们。”
“人总是要死,”剑妖冷冷地说,“生命并非令人快意,没有必要刻意延长它。”
木统正叹了口气道:“剑客死在剑下,也是最好的归宿。”
二
木统正开始拔剑。
这柄剑,是上古铸剑师欧冶子的最后杰作,取天山玄铁做剑质,迷津弱水为淬汤,司母方鼎为煅炉,历时三年铸成。天山玄铁乃天下至阴至寒之物,欧冶子火煅三年,剑体方才成形,奈何炉火终不纯青,欧冶子投身煅炉,神剑乃成。
一千二百年后,此剑传于剑客木统正手上。
长剑出鞘,刺骨的寒气遮住了如火骄阳,天地间一下子阴暗起来。众江湖客都打了个寒战,汹涌而出的汗水缩回了毛孔里。
剑妖不为所动,微低着头,长剑依然抱在怀里。众人下意识地望向他的长剑,普普通通,剑鞘及剑柄甚至有些敝旧——人们不由松了口气。
木统正却心潮起伏,他凭直觉,感到自己会死在这个难以琢磨的使剑者手里。
“多有得罪!”木统正将剑向右一字摆开,胸前空门大露,十足的大家风范。
倏地,剑妖拔剑了。
人们屏息凝望,他们知道,剑妖的一举一动都石破天惊,都是致命的。刹那间,太阳停止了熏烤,山风不再飘洒。一切都凝固了,只有剑妖的动作是活的,夺目的锋芒在剑脊上游动。剑妖跃上半空,火红的身影遮住了太阳,陡然间,他的背后氤氲出无穷无尽的黑暗。
正在人们沉醉于黑暗之中时,剑妖的身影又如一头火鸟般出现,黑暗霎时无影无踪,周遭一片雪亮和寂静。这一切突如其来,转变得太快,人们仅存的一点知觉粉尘般崩散了。
三
但,木统正是清醒的。
木统正闭上了眼睛,把剑缓缓地刺了出去。
他感到两柄剑相遇了,一股热流从剑体直传到他身上。他说不出的燥热,身子似乎在沸锅中蒸煮一般,血液也沸腾起来。他想大喊,可嗓子眼如同含了一块通红的火炭。
停顿片刻,他睁开了眼睛——自己的长剑插在了剑妖的右胸。
凭感觉,他知道剑尖已从剑妖的后背透出了。他望着串在自己长剑上的敌人,剑妖也正注视着他,一双沉郁、残忍的眼睛从披面的乱发后面注视着他。
他赢了,他把剑妖一剑穿身。可这一瞬,他却忽然怀疑这场决斗的结果。
他想把剑拔出来,可浑身没有一丝的气力。剑妖挥掌切在剑身上,这柄千年神剑竟被他掌力所断。
木统正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剑妖右胸鲜血淋漓,他把手中长剑慢慢插入剑鞘,对木统正冷笑道:“剑道至尊,也不过如此!”
木统正脸色苍白,将手中断剑抛在地上,说:“承让!”
众人齐声欢呼。
剑妖仰天长笑,虽受重创,中气仍足,笑声盖过了百人欢呼声。众人骇然,但片刻之间俱动杀机——此时不除剑妖更待何时?
众人心照不宣,齐取兵刃,一拥而上,欲将他乱刃分尸。
剑妖蓦地抬起头来,头发全甩到脑后,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来。他瞪视着犹疑不定的人群,露出一丝阴冷、诡秘的笑,然后闭上眼睛,手捏剑诀,横在眉心,口中念念有词。
忽然间,他睁开眼睛,乱发四下飘洒,剑诀指向天空。
众人只觉手臂如受重击,掌中兵刃脱手而出,叮叮当当之声不绝,那些兵器飞蝗一般向剑妖飞去,凌空盘踞到他的头顶。
“驭剑术!”众人一下子惊呆了。
“以……以气驭剑?”木统正脸色煞白。
这种功夫只在古时传说中才有,那是剑仙的绝技,相传神人吕洞宾曾以此技万里斩黄龙。没有人相信江湖上真有这种武功,因为没有人会有那么深厚的内力,能在虚空之间驾驭兵刃,变招攻守,收放自如。
“以气驭剑?哈哈!那只是驭剑术的下下功夫……咳咳……”剑妖咳嗽起来,无数细小的血点从他的嘴里喷出来。
“那你这是什么功夫?”
“以神驭剑,咳……你来时无多,何必多问!”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那些云层似的兵刃,随着他的咳声不住起伏,刀头剑尖寒气森森,指着岌岌自危的众剑客。
木统正踏上一步,神情庄重:“朝闻道,夕死可矣。愿聆听剑术至道!”
“无他,万物都有生命,只要你能唤醒它的性灵……”
剑妖慢慢转过身去,半尺许的断剑自他后背透出,沾满殷红的鲜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那些兵刃也在虚空里随他步伐后退。
忽然,他的身子绷直了,接着仰天狂喷鲜血,乱发在脑后不住飘洒,悬浮在空中的兵刃簌簌而落。
众人大喜,晓得他已支持不住,如潮水一般向他涌去。
“住手!”剑尊木统正喝道。
众人止住脚步,疑惑地望着他。
“驭剑术……驭剑术岂能就此湮灭!”他喃喃地说。
四
木府。
剑尊木统正泡在宽大的圆木桶里,热气蒸腾。
他感到万分疲惫。今天是他毕生最艰难的一战,在剑妖出手的那一瞬,他几乎可以确信自己会被杀死;但奇怪的是,自己反而活了下来,而且没有受伤,只是感到沉重的疲乏。
如果剑妖一开始就用驭剑术,那自己是躺在热气腾腾的浴桶里呢,还是睡在冰冷的棺材里?
嗯,水有点热。
可是他为什么不用呢?
木统正沉思着,众江湖客的谈笑喧哗声隐隐传来,庆功宴就要开始了。
可木统正却知道,这一战的胜利实属侥幸。他已在考虑金盆洗手,退隐江湖。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个江湖毕竟总是年轻人的,还是见好就收吧。
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竟如此颓废。
桶里的水怎么越来越热呢?
好热啊!他不禁呻吟了一声。
“莺儿?”他喊道。
“老爷?”莺儿走来了。
“加些冷水,好热。”他发觉自己的嗓子忽然哑了。
他模模糊糊地看到莺儿俯下身子,把手伸进了水里。热气这么多,连她的脸庞都要看不清了。
他热得受不了,浴桶似乎一直在炉火上加热。他感到头晕眼花,感到恶心。
“老爷,不热呀……”他隐隐约约听到莺儿说。
“热,很热,快添冷水……”他喊道,可声音低得连自己也听不到。
他感到五脏六腑如同架在火炭上烤炙,经脉似乎灌进了炽热的铁汁,每一寸皮肤似乎都有一柄小刀在剐。
他低下头,吃惊地发现浴桶里正有一团团绯红在扩散,他的身旁接二连三地冒出一个个红色的水泡。
他还没明白过来,只觉得自己的后脖颈一阵刺痛,似乎被虫子叮了一口,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拍了一下。
他一阵晕眩,似乎天地一下子翻转,浴桶的水面向着他的脸庞直飞过来,然后他就听见了莺儿尖利惊恐的叫声——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木统正把自己的脑袋拍进了水里,接着,浴桶里咕噜咕噜地泛起红色的水花,他那被整整齐齐切去头颅的身子慢慢沉进水底。
剑妖杀招的威力一直在潜伏着,直到此刻才完全发作。
五
与此同时,剑妖正走在华陵道上。
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已经变得和决战前面目全非,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聒噪声中,四处都是喋喋不休的讲话声。
“万物都有生命,只要你能唤醒它的性灵……”对于他来讲,如今万物都被他唤醒了性灵,野草、树木、脚下的石子……甚至连他身上的衣服也在无情地讥讽咒骂他。
他想让它们闭嘴,可是力不从心,他的心志已无法驾驭它们。
这就是剑术的至道?他想大笑,可是发不出声音。
“站住!劫财不劫命,留下买命钱,放你过去!”不知何时,他的面前出现了两名持刀大汉。
他不由一阵愤怒,竟有人敢劫他剑妖!曾几何时,他的名头让江湖人魂飞魄散!
他右手往腰间长剑摸去。
“哟嗬,还是个会家子!”一名大汉出手了,一刀砍在他的右臂上,他一条胳膊登时飞了出去;另一名大汉绕到他身后,一刀砍在他的后膝弯里,他仰天倒了下去,右腿也断了。
接着,两人对他劈头盖脸地一阵猛剁……
他用那一只没有被砍爆的眼睛望着天,头一次发现人生是如此的有趣和离奇。自己一向孤高自许,以剑客居之,一生会过多少江湖好手——现在,却死在两个下三滥的土匪手里,曝尸荒野。
他感到一名大汉粗壮的手,在他身上粗鲁地搜摸着,他忽然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两名大汉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把几块银子放入怀中。其中一人在他脑袋上又狠狠地砍了一刀:“妈的,不是剑客就不要带剑!”
他的头颅像个西瓜般被剖开了。
但他还是听到了这句话——“不是剑客,就不要带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