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是暮秋里的最后一场雨。
清晨，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空一片烟雨茫茫。风有了些寒意，悄悄地拂上了行人的衣襟，飘落的秋叶轻轻地从肩头滑过。
有如这清静的秋晨，白色的病房里也极其安静。身着浅蓝色病号服的绿缨显得更加地清癯和虚弱。此时，她正匐匍在病床上，双臂伏着床头的铁栏杆，下巴顶在胳膊上，眼巴巴地对着窗外张望。窗外，薄薄的雾气似一屏烟嶂氤氲着灰苍苍的天空，四周潮湿而静默。我拂了拂被雨水溅湿的头发，内心洋溢着快乐和喜悦，笑容可掬地走到绿缨的面前。绿缨的脸看上去比先前丰润了一些，面庞泛起了少许的红晕，这是一个好的气象。虽然每天都打针、吃药、接受治疗，枯索而痛苦，但她从不抱怨和悲观，这让我感到莫大的欣慰。我仿佛又看到了以前那个浑身上下充满朝气、开朗、活泼、快乐的绿缨。
“你怎么那么早就爬起来了？也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刚刚梦见下雨了。有一只七彩蝴蝶飞到我的床头，我想伸手去摸它，却醒了……”绿缨侧过脸来，意犹未尽的样子，似乎为刚才那个美妙的梦境破灭而惋惜。
“怎么？病还没好就想着出去画画啦？是不是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致就情不自禁啊？”
“鲁檐，你知道我心里现在最想的是什么！”绿缨嘟哝着小嘴。
“可是医生说了，还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不能那么早就出院！你就安心下来养病吧，等把病彻底养好了我们再出院，到那时候，时时刻刻、一分一秒都是你的时间，就怕你没心思和力气来画。”我像哄小孩入睡一样地安慰着绿缨。
“可是老让人家这样躺着，我都快闷死了！”
“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医院里呆着肯定很郁闷，所以特意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
“礼物！是什么？快拿出来给我看看！”绿缨惊叫道。当我把那个照相机拿出来时，绿缨顿时心花怒放。她知道，那里面有我们最珍贵的留念和美好回忆。
看着她低头把玩的模样，我的心底突然升起一种无以名之的幸福和忧伤，禁不住泪湿满眶。——感谢上苍，让我有幸还能看到我心爱的人那如花以玉的面庞！
中午时分，雨停了，太阳如美人儿的脸蛋羞答答地钻出了云层，温暖地照着清晰的地面。吃过午饭，我牵着绿缨的手来到了医院的花园里。走出病房的绿缨就像回到了山林的小鹿，异常地兴奋和欢喜，脸上挂满了春意盎然的灿烂笑容。眼前这一切，对绿缨来说是多么地美好与奇妙呵！她感觉自己仿佛是刚刚降临到这个绮丽的世界上，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地陌生和新鲜，使人充满了好奇和神往。她快乐得好像自己的身体要翩翩欲飞起来。她张开了双臂，深深地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她要把心底无处躲藏的快乐毫无保留地、尽情地宣泄出来。她看到每枝带露的花儿都向她微笑地点头，人们热情地投来艳羡的目光，就连飘浮的白云也为她停下了匆匆的脚步……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世界啊！
“鲁檐，谢谢你，”绿缨纤纤的小手轻轻地碰着我的指尖，我能亲切地感觉得到她嘴唇上温热的气息，“谢谢你让我感到了自己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人，让我有福气还能拥抱得到这明媚的阳光、看到人们那充满善意的、心旷神怡的微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欲望、名利和金钱跟神圣的生命比起来真是太微不足道了，可怜的人们还处心积虑地为它们疲于奔命，有人甚至因此变得贪婪、狡诈和凶残，想来真是愚蠢得可悲。一个人，如果没有了生命，那些纸醉金迷的生活和扶摇直上的地位于他又有何干系呢？那不过是一堆柴火烧尽后留下的卑微余灰。感谢上天，让我在芸芸众生中遇见了你……此时此刻，我真的无法用词藻来传达我内心的感受。我感觉自己都快要飞起来了，心里回荡着一种超凡脱俗、宁静致远的淡泊和释怀。”
“你知道吗，当我得知自己患了癌症时，我的心就碎了。我被可怕的病魔吓坏了。绝望让我丧失了人性的理智和爱的意识，却促长了我走向永恒的勇气。死亡就像磁石一样深深地吸引着我。当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而来，我更是狞笑地感到死亡的幸福和美妙，迫不及待地要同它并肩齐走。当时，我狭隘的心里满载着沉甸甸的愤怒和悲痛，除此之外，那个龌龊的小东西容不下任何的风尘和劝慰。我躺在病床上，思索着死亡能带走一切痛苦，包括那些因我而起的给别人造成的伤害和苦难……”我望着绿缨珠黑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虔诚地聆听着她的衷诉。
“很久以前，”她继续说道，“当我们处在生命的豆蔻年华，对美好的未来充满了遐想和憧憬，陶醉在爱的欢乐和狂喜之中，像花儿一样在春风里竞相绽放，有谁会提防病痛和死亡的冒然袭扰呢？我甚至想都不敢想，这个罪恶的字眼和自己有什么瓜葛。别说死亡，就是感冒发烧打一屁股针我都感到寒颤。我这样说，你是不是就断言我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对不起，我当时确是这么想的，也这样照行去做了。我的自私和乖戾差一点就把我毁灭了……”她清洌的泪水滴在我的手背上，动情地说，“不单如此，当我们闻悉一个人或英年早逝、或为爱殉情、或家庭破裂自刎、或命途乖骞、怀才不遇、病魔缠身而死时，我们总是恻隐地感叹道：‘这个人多么多么地可怜，那个人怎样怎样地不幸’。而无形之中，在我们脆弱的心灵却筑起了恐惧的巢穴……我一直执拗地认为，我的死能让一切不美好的事物都销声匿迹、让昏暗的天空烟消云散、朝辉满地，给那些一度为我受苦受累的人们带来福祉和惠泽，却忽视了人世间乃至宇宙间最美好、可贵、神圣情感——爱的存在。是你，鲁檐，让我服下了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让爱如煜煜的曙光穿透世俗的迷雾，似一泓清泉注入我皲裂的心房，拂拭心灵上的浮尘和喧嚣……我只有百般地珍爱这现时的一切，紧紧地抓住这伟大的爱的绳索，才能一步一步地走向幸福的彼岸——让人生活着没有遗憾！”
当我听到这番震撼人心的肺腑之言时，我仿佛只身来到了一条水流丰盈的河边，面对舒缓、碧绿的江水，我心烦意乱却又心潮澎湃。我仰望苍天，嘴里不停地呐喊，一定要活着！为了我，你必须得活着！
我紧紧地握住那只纤纤细手，热泪千行，唏嘘难歇。
——生命的意义，就是你活着，而且给你身边的人带来温暖、充实、欢乐、喜悦和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