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德君很平静地说。
“不是‘似乎’，而是绝对有道理。”
“我觉得咱妈的选择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哥，你咋这么说话呢？你是不是看上人家胡娜啦？”
“这不是看上看不上的问题，蓝瑛，你不觉得妈为我们太累心吗？从我们的过去到我们的现在直至到将来，哪一步不都是咱妈为我们设计好，安排好的？我们除了舒舒服服顺理成章地去做以外，并没有在心里多加考虑，多加重视和多加体会！更没有为妈去考虑过什么实际的问题……我们没有为妈考虑的问题，妈自己去考虑，自己去安排，自己去做了……我觉得妈做的很对，不对的只是我们。蓝瑛，你仔细想过没有？我们成长到现在所走过的每一个脚步那个不都是咱妈搀扶着我们走过来的？我的体会很深刻，感觉也是最深刻的，那就是：我们必须听妈的话，照妈的心愿去做才是最好的，才能给咱妈一个最大最好的欣慰和安慰。”
“哥，你这样做是一种怯懦，也是一种唯唯诺诺，唯命是从的作态，简直就是自欺欺人。”
“这么多年来，妈一直看到的都是我们表现出来的这种‘怯懦’，感受到的都是我们‘唯唯诺诺’和‘唯命是从’的作态，妈已经习惯了我们的这个样子，猛然改变，是不是我们对妈的残忍？”
“所以妈一直认为你是最听话的，最令她放心的好孩子。我却不是这样，更不会这样。我要用我的努力证明我的确实存在，我要用我的做法取得我的地位和价值。我会按照我的思路继续我的计划，直到妈最终承认我，接纳我的时候为止。”
“蓝瑛，你这样做很不好吧？刚才你不是亲口答应过咱妈：‘期中’考试你一定拿个好成绩回来的吗？”
“那是我用的‘缓兵之计’，目的是为了稳住妈的心思。这你还看不懂啊？‘期中’考试算什么呀，真正起关键的应该是‘期末’的考试成绩。‘期中’考试我拿个好成绩回来先给妈一个安慰，让妈觉得我确实转好了，使妈的心情放松下来，等到‘期末’考试的时候我来它个总爆发，送给咱妈一个大大的惊叹号。等咱妈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成为不可挽回的现实明确的摆在那里容不得咱妈去多考虑，容不得咱妈不接受。面对现实，咱妈最终的选择只能是妥协——在妥协中承认我，在妥协中接纳我并且适当地安排我。”
“蓝瑛，你不觉得这样做太残忍吗？”
“哥，说句良心话，确实太残忍了点，但我必须这样做。只有这样做了，才能挽回我所需要的一切。我也是家里的一份子，我应该有自己的地位和权利，为什么妈就不能很好地接受我？承认我？”
“蓝瑛，你是不是考虑的太多、太复杂了？妈平时对待你不是跟对待我一样好吗？妈要求你不跟要求我一样吗？妈对我们的希望都是一样的：希望我们都能考上大学，希望我们都能够风风光光地去出人头地。”
“不错，妈对我们的希望都是一样的，但得出来的结果确是天地迥异的。你实现了妈的希望，就会得到光宗耀祖的荣誉，会得到一份厚实的家业。而我达到了妈的希望，最终的结果只能是给自己找个好郎君，选择一个好婆家，妈再为我准备一份好嫁妆，这样就很容易地打发走我的一生。我就像是一盆被泼出去的水，想留也留不住，想收也不好收回来了。这才是最残忍的。”
德君还想对蓝瑛说点什么，没来得及开口，蓝芳已经在前面大声朝他俩不满地呼喊了起来：“哥，姐，你俩能不能不磨蹭，赶快点儿？我肚子已经饿了。”
“哎，知道了。蓝芳你等着，我这就过来了。”德君抬腿奋力地朝前跑去。
蓝瑛跟在后面极不满意地小声怪罪了一句：“就你是个小馋猫鬼。”
德君和蓝瑛已经顺利地结束了“期考”，双双取得了上好的成绩。尤其是蓝瑛那张成绩单上的老师批语，读了让人特别振奋。
“该同学经过自己的一番努力终于赶超上来了，在‘期考’中取得了年级第二名的好成绩。希望再接再厉，继续保持这种旺盛的学习势头，争取在‘终考’中取得更好的成绩。老师预祝你能够以优异的成绩步入全市重点高中，最终成为那里的佼佼者。”
蓝瑛在感到得意的同时，首先带给母亲的应该是一种极大的欣慰。
张杏菊从女儿身上似乎又找到了那种自信，看到了那种沉默了许久又重新死灰复燃的希望。从张杏菊的眼里流溢出来的除了那种赞许之色，嘴角上始终挂着一种甜甜蜜蜜的微笑，特意关照起蓝瑛来：“好好地利用一下‘五一黄金周’这段时间，痛痛快快地出去玩一玩，自由自在地放松一下，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疲劳了。你好长时间没到‘滨海’的‘小吃城’去了，今天妈妈破例同意你倒那里去和同学一起聚会。不过你得自己排队买单领食物，不能以你的特殊打乱了那里的正常营业秩序，这是一种社会公德，从这样的功德中你会感受到一种极大地精神乐趣。”
张杏菊从皮包里取出几张百元的大票来递给女儿：“拿着，这是妈特意奖赏给你的。一定要记住，注意安全，晚上早点回家来。”
“知道了，妈，您真是太伟大了。”蓝瑛很兴奋地用双手拥抱母亲，用那张甜甜的小嘴狂热地在母亲的脸颊上亲吻了一口，随即用得意的眼神不屑一顾地瞅了瞅德君。
德君虽然在脸上挂着那种勉强挤兑出来的微笑，陪伴着母亲一起对蓝瑛取得的上好成绩表示着自己的一份首肯和祝贺，但显得心不由衷，力不从心，只是勉强的造作而已。
德君心里非常明白：这些都是蓝瑛的恶意操作。由于心里不清楚蓝瑛下一步将在‘终考’中的操作将会以怎样的形式和怎样的结果展示在母亲的面前，德君除了在心里真笑不出来之外，留下的只能是一片模糊的阴影和一份真诚急切的担忧。
陈妈从住了好几个月的医院里重新回到大杂院中来，又过起了那种既轻松舒适有只有自在的生活。最起码，大杂院里的生活没有浓烈的“来苏水”气味，空气也要清新许多，陈妈呼吸起来也会感到兴奋，感到畅快，感到舒坦和清爽。
陈伯的感觉却不一样。
刚退休的时候，正赶上老伴生病住院，他在自家和医院之间两头奔跑，两头忙活，身上的每根神经始终都是紧绷着的，感觉就像是在上班一样。只是这样的奔忙比起以前的上班要累心多了，但始终有一种责任常挂在心中。虽说这是一种忙碌，但陈伯却能从这种忙碌中很快地打发掉一天的时光。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老伴又恢复了从前的健康，再用不着他端茶倒水，床前床后那么不停地去伺候了。
陈伯想把家务事都捡拾起来全做了，尽量去减轻老伴的那份劳累，但始终又插不上手。屋里屋外都被陈妈在轻松自然的气氛之中很有规律地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利利索索，连买菜做饭都是陈妈亲自去张罗。做惯做熟了的事情，陈妈绝不肯轻易撒手——这似乎是一种乐趣，也是一种“专利”。
陈伯感觉有了一种空空的失落，不住地在心里唉声叹气，压抑着它，不敢发出声音来。每天早起洗漱完毕，拿着浅子转悠到街面上先去买回一些早点来，再用那只圆肚子的瓷茶壶放上一把花茶沏上满满当当一大壶溢着香气的茶水，然后和陈妈分两张椅子落坐下来。吃完了早点，喝足了茶水，觉得肚子里胀鼓鼓的时候，陈伯便会溜出去散散步。一切都看惯了也看烦了的时候，会顺着原路又走回到大杂院中来，在门旁的木椅上做不到五分钟就会踅进屋里去打开音匣子听广播，听完一段之后又会关上音匣子，打开电视看上一会儿，感到无聊的时候再从屋里走出重新回到门旁的木椅上去。老是这种生活节奏，让陈伯感到了乏味，感到了空虚，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来自精神上的减负和失落，时常会显得六神无主、无所适从，简直到了刻骨铭心的地步。
肖正春却从陈伯的这些举动中看出了他的不自在来。肖正春的心里非常清楚：陈伯患的是一种“退休空虚症”。很多人一到退休进入老年队伍的时候都会出现这种“症状”，都会感到这种空虚和失落。自己的前任老船长退休的时候就被这么“折磨”过，也折腾过：先是喂鱼养鸟，到泥塘里去捞鱼虫，提个布袋子到市集上去买鸟食再发展到后来的养花种草——什么都试过，什么都买过，可什么都没有留下。不是鱼儿撑死了，就是鸟儿被胀死了，要不然就是花草被过多的水份淹死了，被过多的花肥烧死了……人活着关键还是靠自己的心态，只要心态调适正了，一切都会进入正常，心态没调正，一切都会是瞎忙乎，白忙乎。
这天早晨，肖正春起床之后看见陈伯又坐在自己的门旁在漫不经心地嚼着早点，啜着茶水，便踱过来轻声邀约起他来：“陈哥，今天跟我一起到公园里去走走，去看看，去玩玩，好好去感受一下那里的生活和乐趣，心情自然就会变好起来的。那里的老年人很多，乐趣也很多：有拉曲弹唱抒情怀的，有争强好胜聚在一起下棋甩扑克的，有闲情逸致凑合在一起遛鸟比鸟大谈养鸟经的，有闭目养神慢条斯理地展着臂膀、挪着腿脚趟着太极拳的，还有扎堆在一起高谈阔论着自己的养身之道又海阔天空地聊起天下大事的……总之，那里有一块真正属于自己老年人的天地。那里有老年人的话题，有老年人的乐趣，有老年人的共同语言。在那里，你一定能找到真正属于你的东西，远比你一个人窝在家里哀声叹气数着手指头过日子捱时光要強的多。我也是在那里认识的老杜大哥，也是在那里学会的下棋，学会的打太极拳。在那里，你可以了解到许多你不曾了解的人和事物，知道和掌握许多你不曾知晓的信息。”
陈伯经不起肖正春的一再相邀，加上老伴以及邻里们的好心撺掇。再说，自己也早想到那里去会会老杜和另外几位老哥们，便收拾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脚上换了双轻便的布鞋，跟着肖正春一前一后信步走出了大杂院，遛出了胡同口。
太阳把整个大地映照成透亮的时候，俩人一同来到了位于南港的海滨公园里。
老杜正在圈起的人堆里大声吵吵着，样子很像是在和对手叫板似的，正把自己的一颗棋子举在手中，经过一番“运筹帷幄”，终于下定决心将手中的棋子垫在了对手的“田”字区旁。
“将军。”老杜喊了一嗓子，很得意地吹嘘起来：“这盘棋你输定了。你吃我的‘卒’子也是死，不吃我的‘卒’子也得死。我的‘车’、‘马’、‘炮’已经形成了三角将你的老‘帅’逼死了。怎么样，服气了吧？你一步棋都没有了……”
老远看见肖正春正领着陈伯走过来，老杜很兴奋地站起身来挥动着手臂大声招呼起来：“老肖，你可算来了啊！这两天没人陪我好好下棋，可把我给憋坏了……陈老弟你也过来啦？弟妹的病都好利索了吧？”
陈伯紧走几步上前说：“老杜大哥，让您惦记了。我老伴的病都好利索了，前两天已经出院回家了。您说怪不怪？”陈伯开始发起牢骚来：“老伴的病好了，我反而感到空虚了，身上仿佛像缺少了一种什么东西似的不自在。正春老弟看出我的这种不自在来了，就邀我到这里来了，说这里是老年人的天地，乐趣很多，欢乐也很多，说人来久了就会舍不得离开这里了。我闲着心烦，所以就跟着一起过来了。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很想再会会老哥几位……嘿嘿，您几位都挺好吧？”
“都挺好，都挺好的。”那天赴喜宴和陈伯凑在一张桌上喝酒的那六位老哥连声应着，忙让出一块地方来让陈伯坐下来。
“陈老弟，想不想跟我‘杀’上一盘？”老杜手里捏着一颗棋子，很热情地做起邀请来。
陈伯歉意地摆摆手：“老杜大哥，见丑了，这一手我还没有学会……”
老杜乐得笑起来：“这没有关系呀！我和老肖可以联合起来教你嘛。下棋这玩意儿的乐趣可大着哩，既能展示才智又能陶冶情性，而且还简单易学，完全靠脑子去运筹帷幄，想好一步步的对策，把自己手中的棋子当成是一个个充满豪气的‘杀’子很顽猛地推出去，一步一步地把对手逼到绝路上去。每下一盘棋都有一种冲天的豪气和取胜的乐趣。老肖刚来这里的时候也不会下棋，是在这里学会的。现在老肖的棋艺可高超了，简直不同凡响，有时连我都下不过他了……来，陈老弟，我现在就为你摆好棋子，我一边教着，你一边学着……”
肖正春赶紧出面阻止了：“老杜大哥，陈哥今天是头一次到这里来，对这里的情况还没有完全领会透，跟这里的人都不是很熟悉，不妨大家坐在一起聊会儿天，彼此介绍介绍，熟络熟络，您看好不好？”
“嗯。”老杜接连点起头来：“还是老肖脑瓜子好使唤，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招来呢？”
“你没想到，有人替你想到了也就行了。”一旁瘦弱的老哥主动介绍起自己来：“陈老弟，我叫王泉，首先对你的到来，我代表这里的老哥们向你表示热烈的欢迎，欢迎我们这里的老年队伍里又多了你这位新朋友，这是大伙都感到非常高兴的一件事情。”
“对，对，我们大伙都高兴……”
“陈老弟，你也应该高兴才对呀？”
“我高兴，”陈伯赶紧附和着说：“我非常高兴能结识各位，这说明我们都是很有缘分的。我先谢谢各位了。”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彼此，彼此。”
“陈老弟，我叫曾炳辉，是麻纺厂的退休职工。我是前年退的休，来这里和老哥们聚在一起快两年了吧……刚退休的时候，我和你的感觉是一样的：心里总是空空的，身上的感觉也是空空的，像缺少一种什么东西似的让人感觉那么不自在，连呼吸都变得不那么舒畅了。吃饭不香，睡觉也不香，白天不想睡，晚上睡不着，那感觉比得了重病还让人难受。儿女们这个接我去住几天，那个过来接我去住半月，但我很快又跑了回来。我过不惯那种饭来张口，处处让人照应着、伺候着的生活。儿女们都有自己的事业，都有自己的工作，都有自己的许多事情要去做，我不能那样总是住在那里吃现成的喝现成的，给他们增添麻烦而成为他们的累赘。这样大约折腾了有半年多的时间吧，我就开始尝试能够解脱的方法，开始的时候我利用每天清晨空气清新的大好时机出来练习跑步，从开始的短跑到后来的长跑，最后能一口气跑五公里的路程，从住家那边跑到海滨公园里来。在这里，我结识了许多老年朋友，也找到了我们之间很多的共同语言，得到了许多欢乐。在这里，我不再感到空虚和孤独，生活重新变得充实了起来，大家带给我的是令我享受不尽的欢乐和安慰。”
“每个人退休之后都会有这种感受和这种经历，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对不起，忘了介绍我自己了……我叫王永祥，是铁路部门的退休人员。算算日子退下来快五年了吧……我退下来那年，小儿子刚给我添上孙子，孙子今年正好五岁，我从铁路上退下来不是也正好五年吗？由于我人长得干瘦，老哥们跟我开玩笑给我起了个让人听了就想笑又十分形象的绰号叫‘细狗’。陈老弟，说出来不怕你见笑，我还多亏了别人给我起的这个绰号，每当听见别人管我叫‘细狗’的时候，我就乐得了不得，一边乐呵一边就在心里想那句俗语……你知道我在想哪句俗语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