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四年九月十三日与诸弟书
澄、温、沅、季四位老弟左右：
二十五日着胡二等送家信，报收复武汉之喜。二十七日具折奏捷。初一日，制台杨慰农霈到鄂相会，是日又奏二十四夜焚襄河贼舟之捷。初七日奏三路进兵之折。其日酉刻，杨载福、彭玉麟等率水师六十余船前往下游剿贼。初九日，前次谢恩折奉朱批回鄂。初十日，彭四、刘四等来营。进攻武汉三路进剿之折，奉朱批到鄂。十一日，武汉克复之折奉朱批、廷寄、谕旨等件。兄署湖北巡抚，并赏戴花翎。兄意母丧未除，断不敢受官职。若一经受职，则二年来之苦心孤诣，似全力博取高官美职，何以对吾母于地下？何以对宗族乡党？方寸之地，何以自安？是以决计具折辞谢，想诸弟亦必以为然也。
功名之地，自古难居。兄以在籍之官，募勇造船，成此一番事业。其名震一时，自不待言。人之好名，谁不如我？我有美名，则人必有受不美之名与虽美而远不能及之名者。相形之际，盖难为情。兄惟谨慎谦虚，时时省惕而已。若仗圣主之威福，能速将江面肃清，荡平此贼，兄决意奏请回籍。事奉吾父，改葬吾母，久或三年，暂或一年，亦足稍慰区区之心，但未知圣意果能俯从否？
诸弟在家，总宜教子侄守勤敬。吾在外既有权势，则家中子弟最易流于骄，流于佚，二字皆败家之道也。万望诸弟刻刻留心，勿使后辈近于此二字。至要至要。
罗山于十二日拔营，智亭于十三日拔营，余十五六亦拔营东下也。余不一一。乞禀告父亲大人、叔父大人万福金安。
兄国藩手草
猞猁马褂亦宜付来，皮边冬帽亦可付来。泽儿写信太短，以后宜长些。
二十一日，罗山由金口移营至河泊山，水师出队接应，恐贼因我营垒未成而遽来扑也。水师与花园江边贼营对敌，各哨官中有勇敢者冲过贼营，直下鹦鹉洲、汉阳、鲇鱼套等处。贼见水师已出其下，立时慌乱。而罗老及确湖、义渠各营竟不扎营，直扑贼垒。贼恐水师抄后、陆军攻前，相率奔溃。罗老、义、确及李光荣之川勇三路冲入，将贼营三座踏平。烧毁其墙三重，高皆盈丈。又濠三层，引江水入濠内通青林湖，竹签密布十丈，用钓桥出入。彼自奔溃，并此而不能守。军事纯视气之盛衰，不尽关人力也。
水师自巳刻开仗，至二更始行收队。烧贼船约三百余号，夺获亦近百号。自沌口起下至鹦鹉洲，东至鲇鱼套，烧毁略尽；套内尚未烧净。西岸沌口之下盐关贼营四五座，亦被魁、杨荆兵踏破烧毁。
盖贼之所以坚垒于两岸者，皆重重置炮以击我之水军。忽见水军冲出营垒之下，顿失所恃，遂相顾惊奔。而水军由江中轰岸营，子如雨下，故东岸罗老、义、确之军能破贼营，西岸魁、杨之军亦破贼营，各夺炮百余座，马数百匹。
二十二日，水师清晨出队，接攻鲇鱼套之船，鏖战约一时之久。各营奋勇，哨官遂弃而之他。竟攻汉口，直下塘角，并追剿青山以下。从下游雷轰而上，纵火焚舟。适北风甚劲，贼船不能下窜。
塘角、汉口、鲇鱼套等处同时延烧，火光烛天，比二十一日所焚之船数尚倍之，夺获贼船约二百余号。杨载福等自青山归来，又入襄河烧船十余里。其未烧尽者，仅鲇鱼套口内数十号，襄河口内若干号而已。是日罗山等进踏鲇鱼套贼营六座，直达武昌城根。魁、杨荆兵亦踏尽西岸贼营，直抵汉阳城根。
二十三日未明，两城贼众皆逃，仅留数十人点放虚炮。我军辰刻入城，两岸同时克复。贼之衣被钱物一概未收，徒手剪发鼠窜狂奔。从东门逃出者，至洪山一带遇塔兵杀二千人。自军兴以来，未有如此痛快者也。
【译文】
澄、温、沅、季四位老弟左右：
二十五日派胡二等送家信，报告收复武汉的喜讯。二十七日备好折子奏捷。初一日，制台杨慰农（霈）到鄂相会。当日又奏上二十四夜焚烧襄河贼船之捷。初七日奏上三路进兵的折子。当日酉时，杨载福、彭玉麟等率领水师六十余艘船前往下游剿除贼寇。初九日，上次谢恩折皇上朱批回鄂。初十日彭四、刘四等来到营中。进攻武汉三路进剿的折子，奉朱批到鄂。十一日，武汉克复的折子奉朱批、廷寄、谕旨等件。为兄署理湖北巡抚，并赏戴花翎。为兄意因母丧未除，决不敢受官职。如一接受官职，则两年来的苦心孤诣，如像全是为了博取高官美职，又怎能自安？所以决定备折辞谢，想来诸弟必定以为是对的。
功成名就的地位，是自古以来难居的。为兄以一在籍的官员，招募兵勇，打造战船，建成这一番事业。名声震于一时，自不必说。人之喜好名声，谁不像这样？我有美名，则他人必有蒙受不美之名的。相比之下，是难为情的。为兄唯有谨慎谦虚，时时自省警惕而已。如若仰仗圣主的威福，能迅速把江南肃清，荡平这伙贼匪，为兄就决心奏请回籍。侍奉我父，改葬我母。长或三年，短或一年，也足以稍稍宽慰我区区的心意，只是不知圣意真能听从否？
诸弟在家，总应教训子侄恪守勤敬。我在外既已有权有势，则家中子弟最容易流于骄、流于逸，这两个字都是败家之道。万望诸弟时时留心，不让后辈接近这二字。重要重要。
罗山于十二日拔营东下，智亭于十三日拔营东下，我于十五、十六日也将拔营东下。其他的不一一谈了。请禀告父亲大人、叔父大人万福金安。
兄国蕃手草
猞猁马褂也应当寄来，皮边冬帽也可以寄来。泽儿写信太短，以后应当写长些。
二十一日，罗山从金口移营到河泊山，水师派出队伍来接应，是害怕敌人因我阵地没有构筑好而突然来进攻。水师与花园江边的敌军对阵，各哨官有勇敢的，冲过敌营，直下鹦鹉洲、汉阳、鲇鱼套等地。敌人见我水师已到了他们的下边，立即慌乱起来。而罗老及确湖、义渠各营，竟然不扎营，直扑敌军阵地。敌人怕我水师抄它后路，陆军攻其前面，相继崩溃。罗老、义、确及李光荣的四川兵，分三路冲入，将敌人三个营垒踏平。烧毁敌军三重墙，每重墙都高一丈多。又有三层壕沟，引了江水进入濠内，直接连通青林湖，密布的竹签有十丈纵深，用吊桥出入。敌人自己崩溃，有这些工事也不能守卫。看来军事决定于士气的高低，不全由人力决定。
水师自巳时开战，到二更才收军。烧毁敌船约三百余只，俘获约近一百只。从沌口起，下起鹦鹉洲，东至鲇鱼套，敌船被烧毁殆尽；只有鲇鱼套内还未烧净。西岸沌口以下盐关，贼营有四五座，也被魁、杨的荆州兵攻破烧毁。
原来敌人之所以在西岸构筑坚固的营垒，并且层层布置大炮，是为了攻击我方水军。忽然见我水军冲到营垒的下面，顿时失去了他们赖以取胜的东西，四处溃逃。而我水军从江中炮轰岸上敌人营垒，弹如雨下，所以东岸罗老、义、确的军队能攻破敌人营垒，西岸魁、杨的部队也能攻破敌人营垒，各夺取百余座炮，几百匹马。
二十二日，水师清晨出击，继续攻击鲇鱼套内的敌船，大战约一小时之久。各营奋勇作战，哨官接着放弃这里转攻他处。竟然攻到汉口，直下塘角，并追剿到青山以下。从下游浩浩荡荡往上攻，放火烧船。恰逢北风强劲，敌船不能往下窜。
塘角、汉口、鲇鱼套等地，同时焚烧，火气冲天，比二十一日所烧的船，超过一倍，俘获敌船约二百多只。杨载福等从青山归来，又杀入襄河烧敌船十多里。其中没有烧尽的，只有鲇鱼套内有几十只，襄河内有几只而已。这天罗山等踏遍鲇鱼套贼营六座，直达武昌城根。魁、杨之军也踏尽西岸贼营，直抵汉阳城根。
二十三日天没亮，两城的贼就都逃了，只留下数十人点放虚炮。我军辰时入城，两岸同时攻克收复。贼人的衣被钱物，一概没拿，空手剪散头发，鼠窜狂奔。从东门逃出的，到洪山一带，遇上塔军，被杀两千人。自建军以来，还没有如此痛快的事。
咸丰四年十月二十二日与诸弟书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左右：
胡二等于初一日到营，接奉父大人手谕及诸弟信，具悉一切。
兄于二十日自汉口起行，二十一日至黄州，二十二日至堵城。以羊一豕一，为文祭吴甄甫师。二十三日过江至武昌县。二十四日在巴河晤郭雨三之弟，知其兄观亭在山西，因属邑失守革职，雨三现署两淮盐运使。二十九日至蕲州，是日水师大战获胜。初一、初四、初五陆军在田家镇之对岸半壁山大战获胜。初九、初十水师在蕲州开仗小胜。十三日水师大破田家镇贼防，烧贼船四千余号。自有此军以来，陆路杀贼之多无有过于初四之战，水路烧船之多无有过于十三之役。现在前帮已至九江，吾尚驻田家镇，离九江百五十里。陆路之贼均在广济、黄梅一带，塔、罗于二十三日起行往剿。一切军事之详，均具奏报之中。兹并抄录寄回，祈敬呈父大人、叔父大人一览。
刘一、良五于二十日至田家镇。得悉家中老幼均吉，甚慰甚慰。魏荫亭先生既来军中，父大人命九弟教子侄读书，而九弟书来坚执不肯，欲余另请明师。余意中实乏明师可以聘请。日内与霞、次及幕中诸君子熟商，近处惟罗研生兄是我心中佩仰之人。其学问具有本原，于《说文》、音学、舆地尤其所长，而诗、古文辞及行楷书法亦皆讲求有年。吾乡通经学古之士，以邹叔绩为最，而研生次之。其世兄现在余幕中，故请其写家信，聘研生至吾乡教读。
研兄之继配陈氏，与耦庚先生为联襟。渠又明于风水之说，并可在吾乡选择吉地，但不知其果肯来否？渠现馆徐方伯处，未知能辞彼就此否？若果能来，足开吾邑小学之风，于温甫、子植亦不无裨益。若研兄不能来，则吾心中别无人。植弟坚不肯教，则乞诸弟为访择一师而延聘焉为要。甲三、甲五可同一师，不可分开。科一、科三、科四亦可同师。余不一一，诸俟续布。
兄国藩手草
【译文】
澄侯、温植、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胡二等于初一来到营中，接奉父亲大人手谕及诸弟的信，一切都知道了。
为兄于二十日自汉口出发，二十一日至黄州，二十二日至堵城。用一羊一猪，撰文祭吴甄甫师。二十三日过江到武昌县。二十四日在巴河晤见郭雨三的弟弟，知道他的哥哥观亭在山西，因属县失守被革职，雨三现在署理两淮盐运使之职。二十九日至蕲州，当日水师大战获胜。初一、初四、初五陆军在田家镇对岸半壁山大战获胜。初九、初十水师在蕲州开仗获小胜。十三日水师大破田家镇贼军防线，烧毁贼船四千余号。自有这支军队以来，陆路杀贼之多没有超过初四之战的，水路烧船之多没有过于十三日之役的。现在前锋已至九江，我还驻在田家镇，离九江百五十里。陆路的贼兵都在广济、黄梅一带，塔齐布、罗山于二十三日出发前往剿除。一切军事详情，都在奏报之中。现在一并抄录寄回。祈请诸弟敬呈父亲大人、叔父大人一览。
刘一、良五于二十日至田家镇。得知家中老幼都吉祥，甚感欣慰。魏荫亭先生既已来军中，父亲大人命九弟教授子侄们读书，而九弟来信坚决不肯，要我另请明师。我心中实在缺乏明师可以聘请。近日内与霞、次以及幕僚中诸君子反复商量，近处只有罗研生兄是我心中敬佩仰慕的人。他的学问都有本有原，《说文》、音韵学、舆地尤其是他的所长，而诗、古文辞及行楷书法也都讲求有些年头了。我乡通经学古的人士，以邹叔绩为最佳，而研生次之。他的世兄现在也在我的幕僚之中，所以请他写家信，聘请研生到我乡教读。
研兄的继配夫人是陈氏，与耦庚先生是联襟。他又明了风水的学说，还可在我乡选择吉地，只是不知他果真肯来否？他现在教读于徐方伯处，不知能辞去那里而来这里否？如果真能来，足以开我县小学的风气，对温甫、子植也不无裨益。如研兄不能来，则我心中没有他人。植弟坚决不肯教读，则请诸弟替我寻访选择一位老师而延聘为要紧。甲三、甲五可同从一位老师，不可分开。科一、科三、科四也可同师。其他的不一一谈了，等以后再继续。
兄国藩手草
咸丰四年十一月初七日与诸弟书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二十五日遣春二、维五归家，曾寄一函并谕旨奏折二册。
二十六日，水师在九江开仗获胜。陆路塔、罗之军在江北蕲州之莲花桥大获胜仗，杀贼千余人。二十八日克复广济县城。初一日在大河埔大获胜仗。初四日在黄梅城外大获胜仗。初五日克复黄梅县城。该匪数万现屯踞江岸之小池口，与九江府城相对。塔、罗之军即日追至江岸，即可水陆夹击。能将北岸扫除，然后可渡江以剿九江府城之贼。自至九江后，即可专夫由武宁以达平江、长沙。
兹因魏荫亭亲家还乡之便，付去银一百两，为家中卒岁之资。以三分计之。新屋人多，取其二以供用；老屋人少，取其一以供用。外五十两一封，以送亲族各家，即往年在京寄回之旧例也。以后我家光景略好，此项断不可缺，家中却不可过于宽裕。处此乱世，愈穷愈好。我现在军中，声名极好。
所过之处，百姓爆竹焚香跪迎，送钱米猪羊来犒军者络绎不绝。以祖宗累世之厚德，使我一人食此隆报，享此荣名，寸心兢兢，且愧且慎。现在但愿官阶不再进，虚名不再张，常葆此以无咎，即是持身守家之道。至军事之成败利钝，此关乎国家之福，吾惟力尽人事，不敢存丝毫侥幸之心。诸弟禀告堂上大人，不必悬念。
冯树堂前有信来，要功牌一百张，兹亦交荫亭带归。望澄弟专差送至宝庆，妥交树堂为要。衡州所捐之部照，已交朱峻明带去。外带照千张，交郭云仙，从原奏之所指也。朱于初二日起行，江隆三亦同归。给渠钱已四十千，今年送亲族者，不必送隆三可也。余不一一。
兄国藩〓书于武穴舟中
【译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二十五日派春二、维五回家，曾经寄给一封信，以及谕旨奏折两册。
二十六日，水军在九江打仗获胜。陆路塔齐布、罗山两军在江北蕲州的莲花桥大获胜仗，杀贼千多人。二十八日收复广济县城。初一在大河埔获得大胜仗。初四在黄梅城外获得大胜仗。初五收复黄梅县城。贼匪几万现在屯踞在江岸的小池口，与九江城遥遥相对。塔、罗的军队即日追到江岸，就可水陆夹击。能把北岸的贼匪扫除，然后可以渡江剿除九江城的贼匪。到达九江后，就可以派专人由武宁到达平江、长沙了。
趁魏荫亭亲家回乡的机会，交给他带去一百两银，作为家中年终的费用。用三份计算。新屋人多，取两份供其使用；老屋人少，取一份供其使用。此外还有一封五十两的银子，送给亲戚族人各家，这是往年在京寄回的旧例。以后我家光景稍好了，这一款项更是不可缺，家中倒不可过于宽裕。处于这种乱世，越穷越好。我现在在军中，名声极好。
每到一个地方，老百姓放爆竹焚香下跪迎接，送钱送米送猪羊来犒劳军队的人络绎不绝。因祖宗几代的厚德，使我一个人享用如此丰厚的回报，享有这种荣誉和名声，方寸之心，战战兢兢，既惭愧又谨慎。现在只愿官阶不再晋升，虚名不再扩大，长期保持这样而不出错，就是保身守家之道。至于军事上的成败胜负，这关系到国家的福分，我只有尽力而为，不敢存一丝一毫侥幸之心。弟弟们请禀告父亲大人，不必挂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