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烟云笼罩。林霞揉了揉眼睛,一歪一倒地走出招待所。远处,几点微弱的灯光在熹微的晨光中一闪一闪,犹如一双可以说话的眼睛;那曾经造福了,也阻隔了山民的巍巍大山,这阵子也在迷迷糊糊中奏着低沉的但却愉乐的晨曲。“山那边便是石板溪吧!”林霞正望得出神,忽然一群狗儿从眼前窜过,直吓得她一大跳。那若有若无的鸡叫和狗吠声,还时不时地从山那边传来,好似还带着纯朴的土地的气息。细耳聆听,石板溪里的流水还哗哗地响个不停,似乎在对青山倾吐着她简单而又羞涩的纯情。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那灯光也渐渐地多了起来,先前安静的村子,一下子也变得喧嚣热闹起来。山的这边和山的那边,也渐渐地升起了炊烟。那烟,和着那尚未消散的云雾,在天空中舞动着,直到搭起一架架连接山谷两边的云桥。
林霞正在赞美这山里清晨的奇景,忽然被后边的叫声吓了一跳,待她转过身来,见是远妮和莲儿,方才松了口气,道:
“原来是你们啊,真要把我给吓死了!”
“你起来这么早干嘛?”远妮道。
“听见鸡叫,也就睡不着了,所以出来走走。原以为那桥上会走出个神仙爷爷来,”林霞指着那云桥,“没想到竟冒出了你们!”
莲儿背着书包,看了看那云桥,笑道:
“什么神仙不神仙,若被有的人听见,又要把你当牛鬼蛇神来斗了!”
林霞一愣,无话可说。
“昨晚睡得怎么样?”远妮继续问道。
林霞正在发愣,听她这么一问,便觉得好笑。“嗯,也不怎么样?”林霞答道。
其实远妮刚问完那话,便后悔不该冒然而问——人家长到十七八岁,或许还是头一次独自在外生活呢,又怎会不思前顾后、孤独难耐的呢?后来一听那回答,便猜想她昨晚她定是个难眠之夜。想到这里,远妮又笑着道:
“其实昨晚我是想要过来的,可想到你终究还是要一个人住的,再说那个阿秀,从来就看我不顺眼,若她什么时候来了兴趣,还要揭发我们结党营私,搞小团伙主义呢。”
“就是,要是那样,这个招待所恐怕又要加上什么司令部的罪名了。”莲儿补充道。
“这么严重?”林霞骇然,“像这个样子,我还怎么生活!”
“人是活的嘛,”远妮笑着道,“只要你处之有度,是没有问题的,——全村那么多人,被她披斗过的毕竟是少数。”
“可那样的气我怎么受得了?”林霞叹道。
“别想那么多,你只管白天干活,晚上睡觉就是了。还有,我跟我娘已经说过,叫她劝说李书记,把你安排在她的班上。”远妮又道。
“其实那个阿秀也没那么可怕,连我都跟她斗过。”莲儿道。
林霞正在犹豫,忽然远妮又道:
“中午和我娘一块吃饭,收了工就直接到咱家去,咱们也好好乐一乐。”
“若那阿秀又把你家当司令部呢?”林霞担心地道。
“我们那里是老司令部了,早没了斗头。这回你去,也不会怎样的,——前些年住这里的知青,大都常到我们那儿去的。”远妮道。
林霞千恩万谢,感激不尽。时不待人,学校早自习的铃声已幽幽地传进了耳里,远妮和莲儿不得不辞了林霞,加快脚步,赶到了学校。
远妮、莲儿一走,林霞便又不知了方向。
接下来几日,她还是无事可做,总是走走玩玩,终于盼到八月三十那天,这天一大早,李书记便找上门来,笑呵呵地道:
“看也看够了,玩也玩熟了,明天你就跟你韩大娘一块儿下地吧。”
林霞听了高兴,忙招呼李书记进到屋里。
“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了!李书记,你咋偏要熬到今天呢?”
“哈哈,”李书记大笑,“明天九月初一,是一个月的开头,说来也好记一点呀!”书记上前坐下,环顾一下四周,“安排得倒挺好的,那衣柜是远妮送你的吧?”
“嗯,好长时间了。”林霞点点头。
李书记迟疑了半晌,又道:
“他们家被抄了几次,现在还能有这个样子,不简单啊!”
正这时,远妮和莲儿也进了来。
“刚才我听到李书记的声音,定是有什么事吧?”远妮闯了进来,道。
“明天我就可以下地了,”林霞有些激动,“跟韩大娘一块儿。”
“是真的吗?”远妮问道,“这下不乐死你才怪!”
李书记静听着她们吵嚷,待没有了声音,才道:
“明天是个吉日,我看过的,你就放心去吧。”
“李书记,你就不怕人家说你信牛鬼蛇神,还求巫算命吗?”莲儿插话道。
“巫可没求,算是我私下里算,——天算不如人算,自己不算就被人家算。那个王队长,不是总算人家,最后还是给人家算了吗?”李书记站了起来,“好了,也不早了,各做各的事去,咱都不多说了。”说完便示意远妮和莲儿到学校去,自己也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林霞上工之初,倒还觉得新鲜有趣,可时间一长,便有些挺不住了,好在韩母多方照顾,做事总把她带着点,才使她勉强跟得上,不致被大伙抛在后面。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几个月,随着时间一长,林霞也渐渐适应了过来。白天虽然很累,但晚上和远妮等在一块儿,也还觉得舒心。唯独让她不快的是,那个世云见到她的时候,不但没有了前次热情,反倒变得的近而远之、神神恍恍,而自己呢,也真是没用,明明是为了他来,却又不敢与之接近,哎,可怜的人啦,什么时候那团烈火才会熊熊燃烧起来!
这几个月来,世云的心绪也跟林霞差不多。林霞虽到过家里几次,但自己却总像个小姑娘似的,不敢跟她搭讪,最后也只得哽着心中的千方万语让人家回去。
这天正值大雪时节——虽节气已到,但地上仍然干干净净,不见一点儿积雪。要不是变天,这天空中就连飞飞洒洒的小雪花也没有,世云吃过饭,本想去远妮处看看林霞是否在那里的,可又碍于面子,只好静静地呆在自己窗前看那飘飞的雪花。那雪花一片一片,一点一点,在冷冷的天空里舞荡着——看,要落下了,——不,又飘起来了。哦,雪花,你是否也有千方万语,要向窗内的人儿诉说?你为什么那么柔弱,那么娇嗔?你为什么一落到地上,便没了踪影,是不是在刻意躲避我的凝视你的眼神?
远处,那深山的里面,时不时地传出几声凄婉的鸟鸣,还夹杂着婴儿的哭泣。想到婴儿,世云又不禁想起几个月前。那天,正是大姐的孩儿整满月酒的时候,全家人都热热闹闹地过了去。随去的礼物,除了家人的花铺盖,韩大娘的花布衣,远妮的新丝绣,莲儿的彩鞋垫,还有一份特殊的礼物,——林霞送来的两条新丝巾。虽然这些东西未必全都有用处,但那一份心意却实实在在地让人感激。而今,大姐一家人正在庆祝吧,可这边自己家里,乱七八糟,兄弟不和;大哥早已是娶媳妇的年龄,可一没住房,二没对象,怎不让人心急?眼下自己年龄也大了,可还呆在这样的窝里,谁看得起?如果什么时候天有不测,那林霞跟了家人回来,再许了人家,自己又该怎么过?想到这里,世云便更加心烦意乱,那先前的睡意也渐渐地丢在了山的尽头。
子时已过,世云实在无聊,便从门壁上取了长箫,一步一步地迈出房门,直到那唯一可以让人心平浪静的地方——石板溪畔。溪流如故,石桥依存,唯一的不同处,便是这溪里的流水不再如夏日那样小气、那样羞涩,而变成了一汪让人神怡的涓涓碧流。那石桥还稳稳地坐在溪渠上,虽没了七月绿树掩哭的清幽,但却多了冬日枯草遮蔓的苍凉。
世云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好半天,他才深深地舒了口气,自语道:“山幽幽,水幽幽,还是逃不过那万般愁;山茫茫,水茫茫,梦不完的还是那霞姑娘。”夜很静,也很凄。世云默默地蹲在石桥旁边,过了好半天,才察觉自己还带了长箫来。他不紧不慢地掏出长箫,凝视了半晌,而后放到嘴边……箫声响起来了——不,那不是箫声,那是大山的心的诉说,是泉流的情的阐述;所有山与水的欢欣、快乐、忧愁、伤感,都融在了这冬夜的音律里;那不是夜的恸哭,是欢笑中的幽咽;那不是乐的狂欢,是沉吟中的凄笑。
入迷了,世云全然忘却了周围的所有。或许,他的心已到了另一块地方。
正当世云沉醉在这种凄寂与优雅中的时候,一个人——一个让他想象不到的人,已翩然而来。世云震惊地转过身,不禁大吃一惊,怎么会呢?林霞怎么会像浓云满布的天空突然出现的月亮一样,偷偷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雪依然在飘飞着,天空中那朦朦胧胧的月亮,也透过云层,把那微弱但却温馨的银光洒射在他们的身上。林霞的嘴在颤抖着,手也在颤抖着,整个身子同样在颤抖着。她似乎要说,可又说不出;她似乎要动,可又动不了,她或许在想着天空,想着飞雪,——不,她应当在想着月亮的孩子,雪花的孩子,大山的孩子,石板溪的孩子!
“刚才我听到箫声,猜到是你,所以就过来了。”林霞终于开了口。
“你在招待所,怎么能听得见?”世云不安地问。
“听得见的,”林霞道,“只不过别人没有留心罢了。”
世云放下长箫,“天这么晚了,又这么冷,你出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