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香的原名似乎叫烟霞。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应该是个好名字吧?
多年以后,当烟霞叫做乌香时,才似乎惊觉,烟者,西方来的土,而且是放在火上烤的土,烟霞二字不过是鸦片的代称,宿命早有安排。
乌香的夫婿是世绅子弟,虽然长得小鼻子小眼,但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优雅。他送给乌香的定情物就是一只紫檀木烟盘,一支玉石烟枪,一盏水晶烟灯,一只象牙烟盒和烟签。紫檀木制就的烟盘以螺钿、铜叶镶嵌,勾勒出一幅冷冬寒梅的图案。盘底依稀有字,仔细看了,却是一句诗文:“灯光不是文光,偏能射斗,文将并非武装,亦善用枪。”乌香的爹喜上眉梢,别说这一套烟具,光就烟枪上的青玉烟斗就值一千个大洋!
乌香过门后才发现,这一套烟具在夫家只不过是极普通的一种。他优雅从容的夫婿每吸三口就会换一杆烟枪,烟斗更是不计其数。一天时光,夫婿有多半天的时间蜷在烟榻上。乌香稍有不满,夫婿就沉静地笑着,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用烟签从象牙烟盒中挑出一条细细的云南烟膏,塞入玉石烟斗中央的小孔,抽出烟签,然后把烟枪塞到乌香嘴里,拿起水晶烟灯凑向烟斗,烟膏便化作缕缕清烟吸入了乌香的小嘴。
看到蝴蝶了吧?夫婿微笑着,袅袅青烟里,我们都是庄周梦里的蝴蝶。乌香也惬意地引上一句清代张潮《幽梦影》里的一句:“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千年一万年,蝴蝶却遇到了爱情冷气流。当乌香闯入烟馆的上房,却看到夫婿跟另外一个女人依偎着躺在宽敞的红木大床上。乌香退了出来,没忘带上门。外面的阳光刺目耀眼,乌香心里的太阳却被硕大的蝶翅遮蔽了。
此后乌香也上烟馆去,包最好的单间,吸上等的烟膏,没有必要替那个王八羔子省钱,没有必要。
包间里的小堂倌笑起来有些羞涩,可手脚麻利,人很勤快,给乌香端茶奉水,甚是殷勤,乌香躺在烟榻上过足烟瘾,也会跟他拉拉家常。有一次乌香高兴,递给小堂倌一支烟枪,乌香以为自己的恩典会让他受宠若惊,小堂倌却像被毒蛇咬了似的,嘴里蹦出一百个“不”字,乌香有些恼了,不耐烦地挥挥手赶走了他。
许是时局不稳定,夫家的经济陡然紧张起来,乌香也从烟馆的上等房搬到了二等房。乌香为此跟夫婿闹过一次,夫婿冷冷丢给她一句话,没让你去三等房,就算够客气了。乌香当然清楚三等房的都是什么货色,不是社会的渣滓,就是小偷、人口贩子。这些大烟鬼,大都弯腰曲背,双肩紧耸。他们在柜上付了钱便可领到大烟,从床上的小桌几抢上一杆充满油垢龌龊不堪的烟具,随后卧在烟床或干草里,和着屋里悬浮的尘土烟雾蒸腾。乌香呸了一声,对于精其烟、雅其器,极有烟品的自己,哪能跟那些烟鬼们相提并论?
自从到了二等房,就很少见到小堂倌了。一日乌香却听到烟馆后院的马圈传来小堂倌的哭声,循声而去,正看到小堂倌扯着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干瘪老头在哭。老头躺在破草席上已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身旁散落着从烟斗里挖出来的鸦片渣滓和一只用鸡蛋壳做成的烟灯罩。
有人从屋里走出来,大声呵斥小堂倌,死就死了,哭什么哭?赶紧拖出去埋了!
乌香蹲下身子,轻声问小堂倌,小兄弟,咋回事?小堂倌抽泣着说,是俺爹。抽不起烟土,就拿水吞“三沙”止瘾。
三沙?
就是烟灰……
乌香哦了一声,充满同情与怜悯地递给小堂倌一张银票,买些上好的烟士帮他IElE瘾口P。小堂倌接过银票给乌香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乌香走出院子很远了,依稀听到小堂倌说,这次有得抽了,下次怎么办呢?
乌香不怕死,但乌香不愿死得那么难看,乌香最终决定要戒烟。有好几次乌香都顶不过去了,但一想到小堂倌的爹,乌香就又扛过去了。最终,乌香吐了一碗血涎后成功戒烟。为了警戒自己,乌香从那时把名字改成了乌香。
自此乌香一直没有见过小堂倌。此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夫婿家败了,沦落成烟鬼,最终死于肺痨,乌香守着三间破屋,每日做女红为生。
解放后,乌香看到主席台上有一个解放军,模样很像小堂倌,乌香不很确定。有一次,乌香听到那个解放军在作报告,提到自己曾经在烟馆打工时,利用演双簧等各种方式拯救了许多烟民。
乌香有些恍然,盈盈趴在地上,朝主席台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