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字典里注释为好的行为、品质,跟“恶”相对。在还不会查字典的童年,我的眼里,善,就是黑白电影里脚穿布鞋,肩背鬼头刀的八路军,恶,就是头戴钢盔,抬着机枪的日本兵。
上了小学二年级,我还不认识善和恶这两个汉字。但我却知道,善,就是沈小石还有徐荷花,恶,就是孙大头和所有孙姓孩子。
我出生在苏北一个叫沈庄的小村子。沈庄就陈、徐、沈三户外姓,其余人家都姓孙。
我和沈小石都上二年级,那时和徐荷花一块上三年级的孙大头,每天放学都会找我和沈小石的茬儿..寻找借口,欺负我俩。
从沈庄到学校的路是从麦田里斜通过去的小路,只有一米宽不到,每次大头都会两手掐腰,跨着大马步,横在路中间,不让我们碰到他衣服,更不准踩倒小路两旁孙姓家的麦子,非硬逼着我和沈小石从他的胯下过。
胆怯的沈小石只好从大头的裆下爬过去,孙姓的孩子们都呵呵奸笑着,好刺耳。
倔强的我没有弯下身,孙大头还有另外两个姓孙的孩子,就狠狠揍了我,扬长而去。
我流了很多鼻血,却没有哭。沈小石和徐荷花没有走,帮我把书重新装进书包。
徐荷花和我家是邻居。不过,大头从不揍徐荷花,他只揍我和沈小石这两个外姓男孩。
以后,再放学,我和沈小石就不站队,偷跑在大头的前面。
沈小石怕大头,我也怕。大头在我的眼里,就是黑白电影里进村烧杀的鬼子兵。
看着电影中,八路军挥着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我就想拥有一把鬼头刀,并砍向大头。
我偷偷制作了一把鬼头刀,还模仿着小人书上的鬼子,用黑笔在木柄上画了一个鬼脸。我喜欢自己的鬼头刀,每天都把刀收藏在书包里。大头再要欺负我,就用鬼头刀砍他狗日的,我暗下决心。
孙大头又抢跑在我和沈小石的前面,等沈庄放学的孩子都围聚上来时,他又命令我们从他胯下爬过。
我拉过沈小石,让他不要爬,这下惹恼了大头,他一把捉住我的前襟,用力将我推倒在地,然后抬起左腿,从我头上跨过去,接着还奸笑着看着我。
望着奸笑着的大头,我发现他就是人见人骂的恶人——烧杀抢夺的日本兵。有股血直冲脑门,我猛地从书包里抽出鬼头刀,哭叫着跳起来,疯狂地向大头砍去,大头抱着头嚎叫着逃跑了。
旁边的徐荷花吓坏了,身子不停地颤抖着。沈小石告诉我,当时我的疯狂的样子,好凶,大头一脸是血,哭着逃家去。
后来,孙大头再不敢欺负我了。沈庄的小孩除了荷花和小石,别人都不敢和我玩,说我是个恶人,大人们还叮嘱我父亲,不好好管教,说我将来长大,敢杀人。
童年的我,在村人的眼里,是个恶小孩。他们说,从没有见过这么狠的小孩,把大头的头砍了四道血口子,幸好是木刀,要是真刀,怕四个大头的小命也都早没了。
砍了大头,父亲当着大头母亲的面,狠狠揍打我,刀背粗的木棍都打断了。我的腿一连几天都不敢走路,看着躺在床上的我,母亲哭着骂我,愣种,打你,为什么不跑哟,愣种。
父亲想打我,我为什么要跑呢?只是我不懂,明明是大头的错,父母怎么都怪我呢?
后来,等我长大了,才渐渐明白,父母为了在沈庄平安地过着庄稼人的日子,他们就不得不接受姓孙的白眼和冷脸。
可我并没有因父亲的管教而收敛自己,少年的我变得凶狠异常。沈庄的大人都叮嘱自家的孩子不要和我玩,他们都知道我身上藏着一把真砍刀。
老师也多次搜我的口袋和书包,就是不见那把刀,可沈庄回家的孩子都能看到我手中的砍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是我将母亲丢弃不用的破菜刀磨制成的一把小砍刀,同样我用黑笔在刀柄上画了一个鬼脸,也称其为鬼头刀。
我从不把鬼头刀带回家或是拿到学校,只有在上学和回家的路上才会拿着刀。藏匿刀的地方,荷花和小石都不知道。
父亲打问我多少次,可我就是不肯交出那把刀,硬说没有。
砍刀虽然没有我精心制作的那把木刀好看,但真是刀,就和八路军肩上背的鬼头刀一个样。我很珍惜这把鬼头刀。因为我手中有刀,而且是一把明亮照眼的真刀,直到小学毕业,孙姓的孩子都不敢欺负我。
我在沈庄人的眼中,就是品质恶劣的坏小孩,他们都说,陈家那愣种,长大准是杀人犯。
让我丢弃那把画着鬼脸的砍刀的是疼爱我的奶奶。
记忆中,奶奶喜欢烧香拜佛,总对我唠叨说,好人好报,恶人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她还叮嘱我要好好读书,好好做人,不能打架斗殴,更不能做个恶人。
我就会问奶奶,为什么姓孙的老欺负我们三家外姓?
奶奶说,那不是欺负,他们只是想显摆自己人多的威风,他们更不是恶人,就算是恶人,善良乜不能因恶入而改变。
我好奇怪,奶奶连善和恶这两个字都不认识,她怎么会说出善良不因恶人而改变这句话呢?
我上初中,就再没有带着那把鬼头刀,那把刀还藏在沈庄石桥的洞中。
上学、工作、结婚,离沈庄仿佛越走越远了,但我却从没有忘记奶奶说的那句话,还有石桥洞中那把鬼头刀。
现在,我常会回到那个曾让我的少年充满恐惧的沈庄,这里有生养我的父母,更有着让我放下砍刀好好做人的奶奶,尽管她早躺在沈庄大田地里,静静的如一棵生长的麦子。
每次回家,沈庄的孙姓人家都会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拉着我到他们家喝口茶,就连小时凶恶如鬼子一样的大头,见得我,也是憨憨地笑,他还摸着自己现在不是很大的头,羞涩地让我看那四道疤痕。
看着憨憨的大头,我真庆幸当初砍他头的是把木刀,而不是藏在石桥洞中的那把砍刀。
望着青青的麦田,我又看见了奶奶,想着她说的,善良不因恶人而改变的那句话,我遥望着石桥,心想,那把砍刀怕是早已被水冲走了吧。
把鬼头刀藏匿在石洞中,记住奶奶说的“善良不因恶人而改变”这句话,已注定成为我内心不是秘密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