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十二岁,读小学四年级。有一天,我挎着书包放学回家,母亲在院门外的老槐树下拦住了我。母亲说今晚陪你姨睡去,我愣愣地看着母亲不说话。
姨是个好人,姨的家离我们家只隔着几条小弄堂。弄堂是小镇的颈脉。我穿过弄堂去姨的家时感觉阳光不是很充足,还有几丝凉意袭来。姨在房间里等我,姨说:来了?嗯。我轻轻地答道。今天咋了?平日里见姨不是挺开心的?姨说。我没说话,只是瞧了瞧面前熟悉的脸,放下书包走进房去。这是你睡的床,这是姨睡的床。这是你做功课的桌,这是姨织毛衣的椅子。姨跟着进来解释说。
我不清楚姨为何要这么详细给我解释,我只记得母亲对我说,姨怕独居的黑夜怕黑夜里的风声。我跳上椅子,打开书包,唰唰地开始做作业。姨出去时在我的书桌上放了一包豆酥糖。我看见姨朝我笑了笑。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有一次我回家去。我中午每天回家的,只是下午放学后去姨家,然后一个晚上待在那儿。母亲问我,姨对你怎么样?我说挺好,姨每天给我吃豆酥糖。母亲说,这孩子,一包豆酥糖就把你哄成这样了。母亲说话时咯咯地大笑,那笑声一直飞到小镇的弄堂里。
姨每天很晚回夹,这是我后来才注意到的。姨出门时一般都是八点以后,在这之前姨只是洗衣洗碗织毛衣,有时还和我聊聊天。姨出家门时天早就黑了,黑得连我也不敢外出。其:卖我不是怕黑,我是怕弄堂里的狗,狗吠声让人胆战心惊。我一直纳闷,姨怕黑屋子怎么就不怕弄堂里的狗呢。
有一天,姨带回来一个男人,那男人威武高大。我起先有点怕他,后来姨对他说去买豆酥糖,姨说话时笑得像吃了豆酥糖一样开心。那男人很听姨的话,给我买了一大包回来。我于是对他笑了。那男人从未在姨的房间里过夜,因为我和姨睡同一个房间。我只知道我趴在桌上写字时,那男人就坐在姨的身边看姨织毛衣。我睡觉时,听见姨说该回去了,孩子明天还要上学。
我后来和母亲说了那男人的事,母亲捂着我的嘴喊不许乱说。母亲说,你姨命苦哩,刚结婚不久,你姨夫出海遇上风暴死了,孩子也没留下。母亲叹了口气,继续说,你姨的命,真苦啊,你乱说话,会害了你姨的。我于是没再提起这件事,我怕姨知道了会打我,而我再也吃不到豆酥糖了。
那晚姨又出去了,姨问我小孩子一个人待在家里怕不怕。我说姨你去哪儿,姨说她外面办点事,晚上估计回不了。我说那我回家去,姨说我走了母亲就会一个晚上找她,因为母亲知道她怕黑。我愣愣地看着姨,听不明白姨在说啥。姨最后给我拿了两包豆酥糖过来,笑着说今晚多奖励一包。我从姨手里接过了豆酥糖。姨就走了。
我每天一早上学去总要路过几条弄堂,弄堂里的情景我早已熟稔于心,倒是快忘了老家。我不怕早上的狗,那时候弄堂里全是进进出出的人,狗拴在铁链上一直荡来荡去看着我远去的身影。可我突然怕见人了,姨多给了我豆酥糖后日子里,总有人在弄堂里拦住我,他们啥也不说只问姨的事。我说你们自己问姨去吧,我要上学。
我一直没说弄堂里的事,那晚姨又出去了,她忘了给我留豆酥糖。第二天我忍不住把这事说了。姨的脸色一下铁青下来,姨的眼睛很长时间没动过。我从来没见过姨这种表情,在我的眼里姨一直是微笑的。后来姨蹲下身缓缓地向我打听弄堂的事,我噙着眼泪说我啥也没说。我看见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边笑边哭地抱紧了我。
那晚姨把家里所有的豆酥糖拿出来放在我的桌子上,姨笑着说全归你了。我开心得不得了,我从来没想家里藏着这么多的豆酥糖,我可以吃好多天呢。
姨晚出的次数慢慢开始增多,我好几次一个人待在家中。姨说她找到好工作了,经常要上夜班。我对她上不上夜班没兴趣,那是大人的事,反正只要给我吃豆酥糖就行。姨看着我的嘴巴扑了粉一样黏着豆酥糖,姨就笑,姨笑起来更好看了。有几次母亲晚上突然来看我们,见只有我一人在就问姨去哪儿了。我对母亲说姨上夜班去了,母亲长叹一口气就没再问下去。可我从来没对母亲说姨晚上不回家的事,我知道这一说,豆酥糖就吃不到了。
那个男人后来我又见过几次,他还是不断地给我买豆酥糖。有一次我看见姨和那男人抱在一起痛哭,哭了很长时间。我拿着豆酥糖第一次没迅速拆开吃,我趴在桌子上听着姨和那男人在说话。姨哭着说:快走吧。那男人抱着姨的头一直在唉声叹气。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男人,那男人威武的形象~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每天早晨,我依然路过弄堂去上学。有一天,我突然不见了那条狗,那条铁链子也不知哪儿去了‘。我心慌慌地在弄堂里走过,我一直以为弄堂很暗,可那天弄堂里特别亮堂。
母亲来接我回去了。我说我不回去,这儿有豆酥糖吃。母亲说姨不住黑屋子了,姨要走了。我和母亲说话时,姨出来往我的口袋里塞了好多的豆酥糖。我对姨说:姨,你怕黑时我再来陪你。姨笑了笑,说:你是个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