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这种“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法则,在潜仁身上就生出超越寻常的效果。潜仁身边的人说,潜仁除了不会生孩子,别的事他都能做成。之所以对他有这么高的赞誉,并非同仁们的谄媚拍马,胡吹乱诌。其中,潜镇无中生有一个火车站的故事就是印证。因为这事颇有传奇色彩,又不乏创造与幻想。所以人们把这事称谓故事,但是这个故事全是真事。
本来,潜镇是不临铁路的,因为潜镇在福水南岸,那条纵贯神州东西的陇海铁路是从福水北岸奔腾而过的。如今办企业,若没有一个以铁路站名为发货和接货的火车站,的确很不方便。更重要的是影响信誉度。铁路毕竟是运输业老大,特别是发货运货,号称铁老大,它的吞吐量是汽车和飞机无法抗衡的。不仅如此,如果一个地方叫别人说起来,连铁路都不沾边,确实是个遗憾的事。
潜镇人就是有叫遗憾的事变成不遗憾的本事。当然是潜仁先想到的主意,经过勘探,他发现距潜镇最近的那个铁路经过的地方叫小冉村,那地方有建火车站的先天条件。小冉村是福水北岸大鸟县大庙乡的一个行政村,即使在那地盘弄成个火车站,也应该叫大庙乡站啊,那分明是人家的疆土嘛,能叫潜镇火车站吗?这样一个十分简单明了的结论,是不会有什么争论的。不,那是对一般人的一般思维说的,对潜仁,就另当别论,潜仁的思维充满幻想,不无浪漫,重要的是他还要把幻想变为真实,使浪漫走进现实。潜仁有句名言:“树不倒,刨坑小”。那意思自然是没有刨不倒的树。是啊!再大的树,只要工夫下到了,坑刨得够了尺寸,它能不倒下吗?怪事。为弄这铁路的事,潜仁亲自制定了攻关方略,从小冉村、大庙乡、大鸟县直到管他们的山名市,各级有关部门的有关人物,他列出一张一目了然的一览表格。当然他是经过一番调查研究,才弄到这些情报和资料的。一个部门就是一道防线,一个人物就是一个堡垒。用潜仁的话说,甭看它防线怪长,堡垒怪硬,听起来叫人生畏,看起来让人却步。真进去了,一道防线,一个堡垒,也就是俩仨人。真正掌权、说话算数的也就那一个人。只要把重点人摆平了,事就成啦。
当然,对于这种攻坚战,潜仁是内行。早年在村办工厂做推销员,到经营厂长,已使他完成了这门“攻关”学业的修炼。他通晓这一方水土的“地质结构”,他谙熟用什么偏方(药方)治什么样的“土病”。
在这场多层次、全方位的攻关战役中,潜仁既是纵揽全局的指挥官,又是冲锋陷阵的战斗员。据说最后攻关竟然攻到国家有关的部委一级。事情终于弄成了,而且弄得异常漂亮。
紧临铁路的小冉庄的那块土地被潜镇买下了。有大庙乡与潜镇双方的“土地买卖协议书”做证,当然,这纸协议书是经过上级有关部门认可的。当“潜镇站”的大牌子在大鸟县大庙乡的地盘上矗起立直之时,福市领导们无不为潜镇这一创举欢呼雀跃,庆功喝采。时任潜镇党委书记的潜仁,也因这一政绩被福市授予开拓型人才的称号。他在方圆一带的威望更高了。
潜镇站虽然无中生有地出现在了大动脉铁路线上,但是,由于福水将潜镇与潜镇站隔至南北,各立一方。俗话讲,隔山不算远,隔河不算近。潜镇的10多家企业往车站发货接货,都要开车绕到数十公里远的福市区,方能过桥通达彼岸。如此货来货往,很是不便,天长日久,一算细帐,仅因如此绕路过桥,造成的时间损耗、汽车汽油浪费,就是个不小的数字。眼前,潜仁来汇报兴建福水二桥,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我刚来乍到,具体情况尚不了解,特别是政府主管这事的部门与主管领导尚没有向我请示此事,我也不知道他们的态度,作为政府官员的规则,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不应该盲目表态的。就以政府的套路告诉他,把筹建福水二桥的书面报告送交主管部门,照此渠道运作,需要我批示时我再处理。之后,我就转移了话锋,询问起我依然担心的S酸污染问题,特别是有人策划上千名农民卧轨的事。我想知道这位基层干部掌握的最新动态,尽管前些天他曾对我做过保证,并夸下海口,若摆不平这事,他就头朝下走路。我当然希望他的保证不是空话,不是胡吹。但是我毕竟与他接触太少,了解不多,仅凭言谈话语,许诺保证,怎么能叫我的心放下来。
这时候,潜仁听到我又问起有人欲要卧轨向政府施压的事,劲头儿突然来了。他从沙发根站起来,在办公室的空间来回走动起来,下意识地把两只衣袖捋到胳膊肘之上,双臂做着很有气势和力度的比划,嗓门随着双臂的挥动渐渐地大了起来:“俞市长,您甭听他们嗷嗷乱叫,有点小动静,就惊天动地地吆喝,要真有上千人卧到大陇海铁路线上,你就拿我潜仁问罪。”这时潜仁用有力的右掌拍打着自己宽厚的胸脯,继续说,“我潜仁一个堂堂的男子汉,连这班乡里百姓都摆不平、镇不住,还算啥父母官,啥鸡巴镇党委书记。俞市长,放心吧,该做的工作我都做了,对那30个重点人,我用的是篮球比赛中的人盯人的紧逼战术,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像在电视屏幕上,我随时都能知道,都能看到。那几个货,谁个吃硬,谁个吃软,谁个喜辣,谁个爱酸,我清楚得很,我跟他们一人配一付药,这叫一人一策,只要这付药一灌下去,保准他们一个一个的服服贴贴,没人再出来闹事的,你信不信,俞市长。”潜仁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他走到纯净水根,弯腰取一只纸杯,接了杯冷纯净水,站到那里就一杯抽进口中,他是渴了,说了那么多话,嗓门一定很干,喝过了水,他又回到沙发根坐下。我没说话,我不想打断他的话,他正说在兴头上,“俞市长,您在上边,对下边的人没我清楚,咱们做村官,做乡官这一级的,就得能武能文,能硬能软,能大能小。话说回来,根子是该软时得软,不软下来事就要弄迸,要炸锅了。该硬时得硬,这比该软时得软还重要,还要命。要是该硬时你还软着,还硬不起来,那就糟了、坏了、完了。那是啥?那就是在大庭广众面前犯阳痿啦,要是大伙都知道你是个阳痿,以后你就是再硬起来了,人家也不怕你了。在咱这地方,要是没人怕你,糟啦,为啥说糟啦,就是说弄不成事啦,干不成事啦。慢慢的,你自己也就真硬不起来了,再也硬不起来了。完啦!在咱这地方,就这样,有了权,还得有威,才能镇住形势。要有威,就得站得直、硬得很。叫他们看着你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才中。至于下边那么多的人,别看他们聚起来呼天喊地的,声势大的能把地压塌一样。其实那都是一种虚劲。没用的。俞市长,你是不知道,那么多人中,真正有蛋子的汉子,少得很啊!只要摁住那几个有蛋子的,好了。行了,摆平了。俞市长,你信不?”
我还是没有答话。但是,对面前的潜仁的实力,我是有几分相信的,还有他的一番见解,的确很合Q省的水土。我不说话,是因为我知道,在潜仁这样的下级面前过早亮明态度,会使他觉得你浅薄、好哄。我的另一个目的是让他把肚里的东西再倒一倒。
“我知道,俞市长,你还是不放心。”他说这话时,他的心也没放下的。
是的,我的眼睛在告诉他,我依然有诸多顾虑和诸多疑问,尽管他的表态与言辞是那样的明确。我甚至连已经开始对他的某些信任也不表达出来,我要叫他对面前这位市长捉摸不定,只有捉摸不定,他才会以为你的高深莫测,他才能从心里慢慢地服你。而不是变着法儿地对你说假话,说你高兴听的话,而把真象掩盖起来。
“你还是担心咱们的S酸吧,还是怕治不住它的污染。”他判断的真对,我当然担心这些,因为他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对S酸的治理却没说出一点东西呀。
“俞市长,你是不知道,咱的S酸虽说有污染,可那决不属重污染的化工产品,只是轻微的污染,不影响人畜的正常生存。这事,人家科研所有专门的技术报告,专家论证和结论呀,再说,就是轻污染,咱也着手在治呀。俞市长,老百姓不懂,这治污染,总得有个过程,哪能像吹糖稀哩,一吹就成啦,嘿嘿,你说,是吧。”
我必须把他观念中的谬误校正过来,把他话语中的虚假提示出来,以能叫他今后别再对我打哈哈。“潜仁同志,你要明白,你现在是对谁说话,是对谁汇报工作,你应该明白,这种一对一的汇报工作,前提是实事要千真万确,实事求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千万来不得半点虚假,否则,我的决策建立在虚假的事实之上,不是一切都要错下去吗?我先问你,S酸产品不属重污染的根据是什么?再问你,为S酸做化验的科验所有没有国家权威单位颁发的资质?还有,你们请的专家的情况,这些资料我要亲自过目。潜仁同志,你想一想,我做了那么多年的政府官员,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经过,我不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或者什么硕士、博士研究生,他们当然不懂如今的社会学,他们才会相信那些盖着红印的报告、结论鉴定之类。我相信的是事实,我为什么要到你们潜镇去转悠,我为什么要到S酸厂周边去看看,我为什么要走到福水河畔,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啊,如今这句话特管用。为啥,如今说假话的人越来越多了,做领导的只要稍一马虎,就被马虎住了,被哄住了,骗住了,好了,你就根据虚假的情报去决策,那不失误才是活见鬼啦,这方面本人是交过学费的,唉,交过了学费,还能再交吗,还能不接受教训吗?我敢说,我现在再请一家与咱这地方不搭界,不沾边的权威科研机构,对咱的S酸(我也学会了潜仁的用语,把你改为了咱)从新化验一下,那结果与咱们以住化验的结果是不是一样,就很难说了,这种事我也经过,就连这种属于技术性的问题,本应该只有一种结果的,也会有多种结果。你说,潜仁同志,是吗?你敢不敢让别的科研机构来操作这事?潜仁同志。”潜仁没再说话,他像被击中了要害,那神情没有先前那样盎然亢奋,只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侧耳聆听我的话。“如今这市场啊,唉,什么奇迹都会发生,过去都以为,科学技术这块园地是纯净的,不像社会上那些杂七杂八的领域污浊不斟。可是,这些年啊,不是那回事啦。潜仁同志,我说个故事你听听,还是我在金远做副市长时,有个乡镇要争取上一个工业项目,为这事从市跑到省,这地方尽管各方面条件都具备,但是有专家担心,它的地下水资源不中,怕日后撑不起这么个工业项目,因为这个项目需要有丰富的地下水。这时候,镇里的领导层人物特别一致,表态说,地下水资源绝对没问题的,还请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农们座谈,说这里一向没缺过水,一向的水质好。之后,又请了有关的科研机构,有关的水文专家,来现场勘测,钻探。结论是地下水资源十分丰富,上那个工业项目没任何问题的。即使这样,省里的大项目办还是不放心,大概他们吃过这种亏,要求金远市进一步慎重研究这个问题,为这事,政府开了市长办公会,我毕竟是学水利专业的,毕竟在专攻水利专业的大学混了4年,又在省水利厅供职多年,政府责成我牵头再论证论证那个乡镇的地下水资源。结果呢,你可想而知,我邀了几位水利专家去考察一番,那地方地下水位下降十分严重,别说供大型企业的工业用水,就连老百姓吃水,也快支撑不住了。若是不负责任地上了那投资超亿元的项目,岂不一败涂地。事后,我找到镇里的有关领导,推心置腹地与他们谈,为何要这样蒙敝上级,不怕国家遭受损失吗?那个同志还不错,就对我讲了实话,这些年镇里上的工业项目相继垮掉,单靠农业一直摆脱不了贫困,大家商量,先把国家的投资(上这一项目的钱)引过来,能上成了当然好,真是因为缺水上不成那项目,能引来那么多钱,也会拉动全镇的经济啊。再说,到那时,项目上马了,再下来,也要消费呀。钱是国家的,国家有的是钱,损失俩算啥。国家的钱落到咱镇里,对我们干部说,就是本事,就叫造福一方。所以他们就事先贷款10多万元(镇里穷得已没什么流动资金),把那几个专家打点住了,他们就昧着良知,写出了这种谬误的“水资源丰富”的报告来,你说,潜仁,如今的人什么不敢?又有哪个行业会在真空里生存?”
“俞市长,我真服你,这些年,我接触的领导多了。可是,像你这样内行的领导,真不多见。”这时的潜仁又从沙发根站起来,走至我的办公桌根说:“不是咱潜镇不积极治污,不是咱不知道S酸那东西利害,是大环境啊!光咱一家治污,福水对岸大鸟县那么多化工厂、造纸厂,都住咱福水排污,咱们治污,叫他们挣钱,那污也治不住啊!俞市长,别说是咱福市,没有看咱Q省那家超大型的味精厂,是咋个发财的,号称全国最大的厂,有人说是亚洲最大的,有人说是世界最大的,也不知那厂有多大,反正比咱们的S酸大得没影了。前两年俺们去那里学习人家治污,有线人告诉咱,他们也没真治污,只是与环保部门沟通的好,关系弄的铁,情报来得及时,只要一听环保局的人来了,他们就立即停止排污,要是环保部门的人来采水样检测,他们立马放清水稀释要采的水,他们就不是真心治污,净跟政府捉迷藏,做游戏,能骗就骗,能哄就哄。俞市长,人家恁大的企业还这样弄,咱个小S酸算个啥?嘿嘿,这钱也不能都叫他们挣了吧。”
潜仁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这种现象我不是不知道,可是,我一个Q市市长能管那么远吗,我还是认真地说:“潜仁同志,咱们身在Q市,总得先管好自己吧。总不能因为有人不治污,咱们就跟着学吧。再说,咱那S酸排出的废水,确实污染了环境,周边的几个村子,无论是耕地,还是水源,确实遭受了污染,受到了损害,就凭这一点,咱该不该治污?”
“该——该。唉,说心里话,我早都想治啊,这样下去总不是常事啊,可就是上治污设备的钱太高了,我一直在想法弄这钱啊。”
“好,这就好。你把治污的计划拿给我看看,不过,潜镇的稳定工作一定要做好,决不能出现突发事件。”
“是——是。俞市长,放心吧,决不会有突发事件。这两天我就把S酸的治污计划送来。”
握着潜仁有力的大手,我还是很欣赏他的,尽管他的有些做法有点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