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直自杀了。是在郊区政府指示北郊乡落实解决耿直的合理要求之时,消息走到耿家村,村里就滋生一种伤害耿直父子的流言蜚语。说耿直太胆大了,敢到上边告村支书,就是官司赢了,以后的日子也甭打算好过,谁不知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
耿直的父亲是个老实巴脚的农民,听到这话,就担惊害怕的坐卧不安了,他劝儿子离家出走,省得日后遭支书暗算。他知道自家根本不是支书的对手,那个土皇帝是啥事都下得手的。自己这条老命已活够了,孩子还年轻啊,千万不能叫他遭到支书的报复。这时的耿直陷进了精神分裂的痛苦境地,也是长时间遭受压抑,使心胸闷郁,苦恼难奈,特别是四处碰壁的5年寒暑的上访生涯,已使先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绝望了,他喝下一瓶名字叫“1059”的农药。就这样,28岁的退伍军人含着冤情和委屈离开了这个世界。
闻悉耿直的死讯,心情很是沉重,没有想到,前几天与他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成了最后的一次见面。我为他的去世感到遗憾,却又默默地责怪他的脆弱和退却,接下来又设身处地的为他着想。一个“赤手空拳”,一无所有的年轻人5年的辛酸苦楚上访史,使他确实觉得生活太累、太难、太煎熬啦。就这样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奔波上访,徒劳无效的挣扎,真不如一死了之。唉,想活的人怎能理解想死的人,想死的人岂不想活?耿直是真的到了活不如死的地步吗?我不知道。但是,我以为他不应该死,他有活下去的理由。他是被逼死的吗?我问,他有没有遗书之类的东西,我想找到他是被逼死的证据,即使只是些蛛丝马迹也好。我想为这个年轻的生命说几句公道话。尽管耿直已经没救了,但是,我不想让另外的“耿直”重演这种悲剧,可是,我失望了。不是他没有遗言,他的遗言只有9个大字:
我活够了,我不想活了。
这9个大字里,找不到我企望的信息。我拿起电话,想批评训斥那个郊区人民政府的区长,可是,又释手了。现在批评区长还有什么用,怨他没有操作好吗?也许根本不能怨他。我想逮住那个乡长,把他从头到脚撸一顿。还有那个村支书,早就该将他清除出基层政权。可是,我有那个权威吗?我问自己,我怎么没有?堂堂的市长,拿掉个把村官,还不是一碟小菜。可是,我有那精力吗?不是没有权威,是数量太多,任务太重,一旦真得弄起这种“工程”,我肯定陷入不堪重负的尴尬状态,谁不知道法不责众的道理。
耿直的死,可谓死的轻如鸿毛,这种不应该的死去,却又死得其然。分明被逼死的事实,却没有人为其承担责任。
我指示部下,安置好耿直的丧葬事宜,和他父亲的晚年生活。儿子5年上访已耗尽微薄的家产,倘若政府能早一点重视耿直的问题,岂能使他沦落到这种地步。可是,耿直的死,在维纲书记的眼中,只能是死的活该,是为他们阴暗的心底去掉一个包袱。
这时候,我似乎失去了先前的那种激情,只剩下冷峻和干枯的理智了。是这种理智,指示着我萌生一种想法,我想暂时躲避一下没完没了的烦心干扰,以使翻腾不息又纷乱无章的情绪平静下来。去哪里做这种心态的调整和小憩呢?沿海的地方有大连、青岛、威海、连云港、宁波、厦门……唉,这些城市我都去过,眼下它们对我已没了什么诱惑。那就选一个别样风情的地方,要么到新疆、内蒙或者黑龙江与俄罗斯毗邻的地方。至于以什么名义去,这太好办了,对一个市长,他能不眨眼地一下子说出10个名堂,为他的出走包装得冠冕堂皇,入情入理……
正在这时,一桩使我惊诧的新闻来了,合达贲失踪了!有人说是逃跑了!随之,反映到我面前的信息是:
前三四天,合达贲指示迪奥德公司往南方一家贸易公司打去上千万元的购料款。一天过后,又为他迪奥德公司上上下下的员工发放了数目惊人的奖金,从那天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合达贲了。开始,他身边的人没有想到合总经理会一去不返。可是,有几种疑点使他们不能不这样结论。一是合达贲的手机突然关机。平时他的手机是不关机的。合达贲有3个手机号,其中一个是专对内部人的,从不关机。可是,如今这个号也打不通。二是他的老婆孩子不仅早就移居到了加拿大的多伦多;前些时他的父母又双双飞走了;还有,大家都认为是合达贲的小情妇的会计,自对迪奥德公司的员工发过奖金以后,她就没再去公司,有人就怀疑,是不是跟合达贲一块跑了?
就是这个时候,刚才还准备外出休整的念头一下就无影无踪了,有的只是一种失职的遗憾和压力。怎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腐败分子从自己的“家园”溜走呢?又不是事先不知道他的问题。凡是了解合达贲的人,没人相信他是靠正当的收入维持生活的。他的衣食住行的奢侈,他的人际交往的大方,他的“活动经费”数额的惊人,他在职工心目中的形象之卑劣龌龊,可谓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就这么一个人,为什么不把他及早抓捕起来,至少应该看管起来,用眼下时髦的做法,叫双规起来。是啊,别人为这个问题纳闷,我身为市长,何以也在纳闷?
怪不得老百姓们爱说,做官的都是官官相护。但是,有许多东西老百姓并不知道。例如,有这样一种规矩,倘若拟定一名腐败分子,作为反贪机关整治的对象,且不说需要据有法律效应的证据,重要的一步是得经过权威的上级部门批准。一个县级部门,它只能整治科级的腐败分子;一个地市,它的权限只能升格至县处级了;如果遇上超出权限级别的腐败嫌疑对象,那是必须报请上级权威机关审核批示的。而重点的国有企业,则另有规定。别看他们那些经理厂长之类的帽子不属国家公务员系列,不是规范的政府官员的级别,但是他们享受反贪政策的待遇,则比官员更高一筹,更灵活一层,更随意一码,也就更保险一成。
Q市自行车公司早就列为重点企业了。政府对这种企业出台过这样的政策,不限制企业老总的住房标准、坐车标准、用餐标准,甚至向他的员工、他的管理层、他自己发多少工资,统统由老总说了算。当然有一个前提,是在他的企业照章纳税的前提下。但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反复实践,这种办法不是放之四海皆准的。Q市的实践证明,只有对韩鑫这样人品可靠的老板用这办法,效果奇佳;对合达贲,结果适得其反……使我愤慨的是,当自行车公司每况愈下,由兴盛走向衰败,驾驭公司的掌舵人合达贲的贪婪行为日渐暴露时,有人却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而以各种理由为其开脱责任,对其加以保护。直到公司要垮掉了,他们依然不承认是合达贲的责任,更不准去追究其中的问题。直到合达贲失踪了,实际是逃跑了,有预谋的逃跑了。那些一直在包庇着他,保护着他的人物,也不会承认自己的过失,甚至会反搂一耙。也许,合达贲的出逃就是他们策划的,至少,是他们希望的。因为找不到合达贲,又可以保护一批本已烂掉却还完好的干部了。
我叫史正过来,是我得知这消息之后,就马上唤他。作为主管政法的领导,应该有敌情观念,尽管由于多种原因,对合达贲不能下手。但他的问题早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特别是合达贲的父母最近飞往异国他乡,这可谓他欲出逃的信号,难道史正就没有一点预感?
史正终于来了,他说正忙于对合达贲出逃的侦破,还没顾上向我汇报。根据现在掌握的信息,有几种情况:
第一,合达贲出逃已成定局。
第二,他已经不在国内。现在看来,他的出逃是预谋已久的。根据收集的信息,10天前,有一个用和平的姓名的身份证预订的飞往泰国曼谷的机票,起飞时间是4天前的早晨。从年龄、相貌可以初步判定,这个和平应该是合达贲。还有一张机票,比这张的晚了一天,是从Q市直飞南韩汉城的,那个身份证的名字叫平和。看来合达贲是祈祷和和平平、平平和和地度过后半生了。你看,连起的假名字都蕴含着平和无事的意思啊。还有一种可能,是合达贲根本就没有乘飞机出逃,而是选择从云南或广西出境,到缅甸或越南,然后从那里飞往他要去的地方,这种判断也是有根据的。被公众公认的合达贲的情妇之一,迪奥德的女会计不见了,据她的姐姐讲,妹妹曾说过要去云南和广西旅游,到那里就顺便游游缅甸和越南,那是一条旅游线。另外,自行车公司先前在缅甸的仰光和越南的河内就设有产品销售公司,那也是公司在第三世界开设的窗口,合达贲平时就爱在这类地方转悠巡视,包括香港、澳门。这些地方他都很熟悉,分析起来,从这里出境更安全一些,不容易引起官方的注意。
我问史正是否也可能从香港、澳门出境?
史正说,那种可能性不大,毕竟香港、澳门的海关比较正规,检查出境人员十分严格,分析合达贲的心理,这次的出境,应当是有去无回的一次。他会把几种出境途径加以比较,权衡利弊,最后选择万无一失的通道。像缅甸和越南,与中国接壤的地带,不少地方有民间的贸易集市,根本不用办出境证,就可越境出去的。有那边境地方,两国早就通婚联姻,成了亲戚,相互走动探望已成家常便饭。据说合达贲对那一带地方和民俗很熟,也不排除他就交有朋友在那地带。合达贲这人办事很动脑子,也很有心计。虽然在经营企业方面很是失败,但是失败的原因是他把能力全用在谋私上了,而他谋了私,就把这私利的一部分奉献给了他看好的掌权人,这些掌权人又反过来保护着他继续谋私。所以咱们就搬不动他,直到他都跑出国了,还有人为他说话,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的确是这回事,若不是有一部分掌权的人护着合达贲,他早该被拿掉了,还会等到今天。当然,也是合达贲对这部分人特别“厚道”,特别“孝顺”,他们之间有一条特别的取长补短、相互帮助,且是鼎力支持的“暗道”,方达到了今天这种“同舟共济”。至于合达贲其人,他使自行车公司走向失败,是因为他的缺德,人一旦缺德,就肯定要做坏事。想一想,这合达贲能窃取一家重点企业的老板宝座,又能混这么久时间,直把一个兴旺发达的企业送进死亡的坟墓,倘若他只是一个孤家寡人,是根本弄不成这等大事的。
我又问史正,合达贲是单身出境,还是带着什么人一块出境?
史正说,这方面的事他们也分析了。平时,合达贲有好玩女人的劣习,连公司的工人都知道,合达贲不能一日无美女的。这也是他在一次醉酒时的自我表白,说什么“宁可食无鱼,出无车,但不可无女人陪伴唉。”合达贲有个特点,用他的话说叫喜新不厌旧,公开的情妇虽两个,暗中的有关系的女人很难统计。也是由于他身为总经理的位置,有权有钱,如今的女人中不乏见钱即卖身的骚货,但是他并不与结发妻子离异。当他把妻子也送到加拿大时,实际上那两个情妇已成了名副其实的夫人。他这次出去,是不会回来了。从他的品性推论,他应该带一个情妇出去。所以说,他预购飞机票飞往曼谷和汉城,都是虚晃一枪,迷惑我们的眼睛的,尽管他用的是假身份证。而携情妇从云南或广西出逃,才是实的。
我接着问,合达贲眼下会在哪里?他到缅甸或是越南,能停多久?
史正说,合达贲实际是非常狡猾的。他进入缅甸或越南的同时,说不定那里就有人为他预订了飞往另一目的地的机票。按照正常逻辑,他不会在那种小国过夜,最多是吃顿快餐,就登机起程了。至于飞往哪里?加拿大的可能性不大,甚至就不可能,因为那里已经是亮在明处的归巢了。他不仅不去加拿大,还可能已经把妻子儿子迁出了加拿大。
他可能定居哪里?我对此很有兴趣。
史正说,根据掌握的蛛丝马迹,自行车公司在很早以前,就有一笔巨款打到了瑞士一家银行。那是个绝对中立的地域,也是合达贲这类亡命徒们苟且偷生的理想之地。
可以肯定,合达贲这样的人,压根就是想用窃取的权力来谋私的。这种人一旦掌权,贪起来是不择手段的。根据审计部门提供的最新数字,他们的债务已达到资产的五至六倍了。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其中的一部分债款,实际并不是债款,它已通过一种圆滑的孤线,装进了合达贲的私人口袋,只是那账面上显示的欠账单位是自行车公司。做这种张冠李戴的账目游戏,合达贲手下有的是人才。据审计部门粗略的估算,合达贲营私舞弊的数额应该在1.5亿元之上。而他花在进贡权力、协调关系、摆平事端等方面的开支,大约在5000万元上下。
我为那么一些与合达贲“合作”的人物汗颜,我为自己的麻木无能而愧疚。怎么能让这样的蛀虫从眼皮底下溜之大吉。不,决不能便宜了这个合达贲!不论他藏匿到天上地下,Q市政府就是钻天拱地,也得把他生擒活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