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维纲打破了冷场,他说:“这时候,应该称非常时间,自行车公司的形势非常严峻。刚才刘书记已经讲了,那里随时会发生群体上访,甚至预料不到的突发事件,现在必须拿出有效的可行性办法、措施,去化解潜在的问题,哪里有时间再去搞调研。在这种时候,我们应该有大局意识,有奉献意识。自行车公司是我们Q市的企业,过去为市里做过很大的贡献。现在有困难了,我们能袖手旁观吗?Q电也是我们Q市的企业啊,现在形势正好,难道不应该为Q市做点奉献吗,不应该拉兄弟企业一把吗?叫Q电兼并自行车,这哪里是拉郎配,这正是体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有别于资本主义唯利是图的市场经济。市场无情人有情嘛,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我们做领导的,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他把企业比喻为孩子)死掉吗?”
这时候信访局的侯局长突然进来,告诉大家,市委大门刚刚叫堵了,是自行车公司的职工,大概有200来人。打的横幅是“我们不破产!”、“我们要活干!”、“我们要吃饭!”侯局长还说,上访的人不知怎么知道咱们正开书记会,说非要同书记市长两个一把手面对面谈谈才中,别人出面人家根本不谈。
会场立马冷了下来,大家不再说话了。是在等候刘书记发号施令。我却在想,今天的书记会,尽管讨论的内容早就定下,可是开会的时间是昨天下班时方敲定的,自行车公司的工人怎么会知道,就连政府的副市长们也不知道,现在正开书记会啊。会不会这里边有人告诉他们的……
这时候,刘书记冲着侯局长说:“我和俞市长怎么能见他们?”他指的是围堵市委大门的那200来人,“咱们正在研究他们的事,关键的问题尚没有最后定夺,怎么答复啊,史书记(政法委书记),你与政府那边的欧阳市长(常务副市长)一块接待一下上访的人,劝他们先回去,耐心地等待等待,再说市委政府已经很重视自行车公司的问题了,叫他们也要理解市里的难处啊,好了,我们的书记会照常开下去,大家放开心思,畅所欲言,不怕把问题揭出来,怕的是把问题包裹起来,这样看表面上风平浪静、天下太平,实际上呢,平静的下边惊浪翻滚,太平的背后事端丛生。”
刘书记不愧为一个省会的当家人,他很明智,这时候,在事情的处理过程中,是不宜与矛盾的一方正面接触的。特别是对一把手而言,对方让你拿出方案,让您解决问题,期望你说话算数。从道理上讲,他们的要求也合乎情理。但是,这种事情大多是在发展变化的,若过早的承诺什么或许愿什么,风险是很大的,万一兑现不了说过的诺言,麻烦可就大了,很可能这一下你就让你自己失信于民。所以,这种非常时刻,老谋深算的领导是不会出场表态的,而且应尽可能地拖一拖,所以也就要避免与对立的一方正面接触,以为自己留下广阔的回旋余地。刘书记确实有大将风度,从容而不慌乱,理智又有条理。他平静地坐在那里,只是吸烟喝茶,等待着集思广益。
“刘书记说得对,咱们的书记会就应该把矛盾揭出来,把问题亮明白,把争异摆到桌面。针对矛盾和争论研究问题,才可能保证决策不会失误。看来自行车公司的事的确是燃眉之急。但是,愈是这时候,愈不得匆忙草率,愈要求真务实,愈要拓宽思路,设想多种解决问题的渠道。”
我说这话的意思很明白,想导向大家广开思路,别只是在Q电兼并自行车公司这一棵树上吊死,也是企望能运筹新的办法。
“俞市长说的也是。应该多想些办法解决自行车公司的问题,事情都到这关头了,大火已烧到大门口啦!不知俞市长有什么好办法?”维纲针对我的话发表看法,他大概是想将我的军,还是以为我已经有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是想请大家都谈谈,都出出主意,想想办法,我现在觉得,眼前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改变自己处事的态度。我发现,咱们的干部已养成一种惰性,有的时候,一种本来就是谬误的思路,一旦被嚷嚷的遍数多了,时间长了,许多人就会跟着嚷嚷,似乎只剩下这一条思路了,似乎压根也只这样一条出路。这是为什么?这就是我们干部常犯的毛病,久治不愈的老病,常犯常有理的顽症,叫人云亦云,不求甚解,特别是在大多干部只唯上、不唯真(指真理)的厚厚的土壤里,只要是有些权力的人道出的什么看法、意见、构想、判断之类的东西,一下去就变成了所谓的指示,下边的人一味地唯上,拿着这类指示当令箭,就闷着头去抓贯彻,抓落实了,上边更高级的官员又官僚,也是不求甚解,通常会批示个什么‘我看可以’或‘这办法可行’之类的套话,实际上,做这样批语的领导,往往是随意点批,顺波逐流,只要看到第一个领导圈阅的什么,就顺着那意思往下滑落。当年,Q市有一家内衣厂被南方的海上内衣厂兼并,我特地找来这份由时任Q市主要领导圈阅的材料看了,上边批得确实滑稽,一共6名领导,有的写道,‘可遵照国有企业合并的有关规定执行’,有的文字更圆滑,‘请××同志定夺’。当然,这位××同志的官肯定比他大;还有更简练的是‘同意××同志意见’,我不知道,这几位领导的批示依据是什么?还是根本就没有依据,就没动脑子,而是跟着大流往下下。”
我的话触及到了Q市内衣厂,在座的副书记们倒是来了兴趣,纷纷议论起来这家企业的兴衰浮沉,竟忘记眼下正在讨论Q电兼并之事。
从在座的诸位的津津有味而又万般遗憾的议论中,我感觉到,Q市内衣厂从大红大紫的巅峰坠落深渊葬于坟墓可谓一个传奇的悲剧,不乏令人惊颤的教训:
Q市内衣厂是建国初期,从上海迁到Q市的,工厂的管理层人士全是上海人,就连车间的技术工人,也是上海师傅,那时这家企业大约有七八百人,其中本地人仅占百分之二十,本地人称上海人为南蛮子,南蛮子则叫Q地人为北侉子。内衣厂进入Q市之后就显示了它精明的经营之道与精湛的工艺技术。那年代,虽然不像如今名牌衣服满天飞的令人眼花缭乱,甚至真假难辨。可是Q市内衣厂的“矛盾牌”内衣确是社会公认的好东西。它好在货真价实、质地正宗、做工考究、品种繁多、款式新颖、穿着舒适。从50年代至90年代,40年漫长的路程,Q市内衣一直兴盛不衰,产品覆盖着全中国,还出口四十八个国家和地区。就连以纺织品为强项的日本国,也抵挡不住矛盾牌内衣的挑战,至于美国、英国、德国、法国的内衣市场,更是Q市内衣一展风采的舞台,欧洲人、美洲人都青睐矛盾牌内衣。多少年来,Q市内衣厂一直为神州内衣行业的排头兵。可是,就这样一家辉煌的企业,进入90年代之后,形势逆转,一路滑坡,直落谷底。最后终于宣告破产,被上海人收购。说起往时的Q市内衣,Q市人自豪得不能自已,说起今天的Q市内衣,Q市人遗憾的如失荆州。可是有一种现象很怪,当年的Q市内衣厂的技工还在生产内衣,只是这内衣贴上的不再是矛盾牌商标,而是上海的那些至今很有名气的××牌或××牌之类的驰名商标。Q市如今生产内衣的厂房依然是当年Q市内衣厂的旧址,所不同的只是厂大门口的牌子换了。先前的“Q市内衣厂”的牌子早已销声匿迹,不知去向了。
许多Q市人提起这事就恼火,就愤慨,就骂娘,说这世道太不公平了,说南蛮子欺人太甚了。又说Q市人太不争气,怎能这样甘心地叫人家南蛮子侵略过来,明目张胆地剥削咱们Q市人。咱们Q市人就不能争争气,把Q市内衣厂再振兴起来。是啊,内衣厂的倒闭并非人们不再穿内衣,不仅在穿,且越穿越讲究,内衣的利润且越来越大。可是不知道Q市人是没这志气,还是没这才能。可想而知,如此经营模式,利润的大头肯定是南蛮子了,Q市的北侉子只是挣个打工钱,有那动脑子的人终于发现了机密,Q市内衣厂自上海北迁以来,历届厂级班子多是南蛮子。虽然也有北侉子,但那就像掺沙子一样的星星点点,左右不了大局的。那时,就连退了休的南蛮子老厂长,年过花甲甚至年逾古稀的前任厂长、总工程师们,也没有以为自个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就休闲歇息,而是依然做着顾问,参与着企业的谋略。直到80年代中后期,Q市内衣厂的班子方有了重大变化,南蛮子的比例开始下降,北侉子的人数逐年递增。到90年代初,企业的一二把手都已成为地地道道的Q市土着。也就是这时候,企业的形势发生巨大变化了。先前的诸多规矩被逾越过去了。是的,不以规矩,不成方圆。Q市内衣厂原先的形态变了,工厂就开始每况愈下了。
也有人说,Q市内衣厂的兴衰,与南蛮子掌舵还是北侉子握权,并没有因果关系。实际上,自南蛮子50年代走进Q市,至今半个世纪以来,早被北侉子同化了,加上相互通婚联姻结亲,新一代的内衣厂人已是南北混血儿了,这里已没了正宗的南蛮子,也没了地道的北侉子。他们应该是集南蛮子与北侉子优秀品质于一身的新生代。可是,他们却失败了。这种失败,是大气候的变化导致的。是新生代的掌权人物经不住市场经济的挑战,经不起金钱物质的诱惑的结果。内衣厂的厂长变得贪了,有了贪心,他就想着法子变换手段地把谋私技术掺进企业管理、经营方略、利益分配等等工作中,使诸多工作成为以公为私服务的流程……
是的,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人心散了!内衣厂的管理陷入了混乱。工人们一个个并不傻,他们看到厂长的以权谋私,也就蠢蠢欲动了。结果是大权大谋,小权小谋,没权的工人就用偷和拿的方法,也谋起私来,下班时掖进外衣里一二件内衣走出厂区,已是家常饭,以至发展到携大包小包的内衣,大摇大摆地走出厂大门。门卫换了几换,就是制止不住。那哪里是治不住,是工人阶级们私下沟通了,达成了共识。他们一致认为,掌权的人物吃我们的血汗,我们干这点雕虫小技,比起他们,只是小巫见大巫啊!一时间,有一首民谣开始从这里问世了:“世界有个加拿大,Q城有个大家拿。”就是在这首民谣流行极盛的时候,Q市内衣厂从大洋彼岸进口的一架价值连城的、全国仅有的一台顶级内衣机器失踪了,而且,这个当时就被Q市列为公然盗窃国有资产的大案,至今没能破案。有人竟说,就是抓住这个盗窃贵重机器的偷儿,他偷的那价值,比起厂长贪污舞弊的价值,还是小巫见大巫啊!乖乖,真是不得了,据说那失踪的机器,价值上千万元人民币了,也不知这厂长们能营私舞弊多少钱?至今也没见官方惩处哪一个厂长啦,这事与公安局破不了案是一个道理。反正都是一身的白毛,谁也别指责谁是“白毛女”!
俗话说,听话听音,锣鼓听声,我只是觉得,这么多的见仁见智的议论中,有一条东西很叫我玩味、深思,那就是Q市内衣厂的破产决非因为他的技术落后、产品老化,要么,如今的驰名商标何以还贴在这里当年内衣厂工人生产的产品上,显然,培养一批技术精湛娴熟的技工,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然而,若人心变了,变得缺了德性,变得不遵守职业道德,它会在一夜间垮台的。要么一个好端端的内衣厂怎么会倒闭呢?上海人又何以千里迢迢来与Q市的破产企业的技工联手呢?由此又使我联想到Q市的自行车公司。Q市自行车公司何以即将倒闭,我敢说,Q市的自行车质量绝对属国家同行业的上乘产品。我知道,Q牌自行车曾一度成为仅次于全国着名的两大名牌自行车之后的第三名。如今,有那么多新牌子的自行车都上来了,Q牌车何以要退出历史舞台?车没了销路吗?这个问题,我要打个大问号,凭我直观的感觉,这是一种蒙人的自我开脱责任的扯淡理论,它是经不住调查研究的。我把这种想法撂到桌面,企图否定已经内定的Q电兼并自行车公司的方案。也是想寻觅一条新的出路,以挽回走至悬崖的自行车公司,更是为解脱Q电可能陷进的灾难。
我的话说过之后,就引起不小的争论,当然还是一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永远没完的各持己见的看法。争论的焦点仍然是,自行车公司该不该被Q电兼并,倘若不兼并还有没有其他的出路?实质上,这是维纲与我的争论。不同点是维纲的主张是马上由Q电兼并自行车公司。否则就会因为自行车公司工人的波动影响Q市乃至Q省的稳定。而我不主张这种兼并,但是不用兼并这种办法,又能用什么方法挽救走至末路的自行车公司呢。尽管我有一些想法,一时却拿不出切实的可行性的方案。这样,我是当然说服不了对方的,然而,对手也说服不了我。
这时候,刘书记发言了,看来他要定盘子了,我希望他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今天的书记会开的好,好在大家能把意见摆在桌面上,能打破一团和气的状态,一团和气往往是假象,有争论、有分歧、有观点才是真的。而真的东西都不拿出来,都怕对方知道似的。双方都把真象捂着、掩着、盖着,等到会开完了,真的东西在会外就显示出来,在背后就暴露出来。还美名谓叫不伤和气,这种不伤和气,实则是大伤了和气。我希望班子成员不要做表里不一的好人。我们在一块共事,就要实事求是,丁是丁,卯是卯,无论当面,还是背后,都是一样的。今天的会,好就好在把Q电该不该兼并自行车公司的事挑明了,为什么这么久,兼并的事一直争论不休,进展不下去。现在,咱们从新说说这事,俞市长,以政府那边为主,组成个解决自行车公司问题的小组,对自行车与Q电双方的情况认真分析论证一番,若兼并,马上拿出可行的方案,以两个月的时间,做出倒计时的兼并日程计划;若不兼并,马上拿出另外解决问题的实施方案,方案当然要定目标、有措施、定责任人。好了,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