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秋到了西班牙才有如此觉悟:原来春天也可以是这样的呀。
却也难怪她,在北京生活了这么年,所以依然习惯,自己记忆中的那种春天。北京的春天,无雨,是大风卷起的漫天黄沙。完全不同于西班牙的那种温柔和煦,空气中流淌着令人沉醉的气息。
但是,北京的春天也是不逊的呀。至少,会开满玉兰花,端庄秀丽,这里就没有。 林小秋这么想,乡愁就泛起,爬满了心际。
却,不能后悔。来西班牙学习舞蹈是她的坚持。父亲早死,只母亲一人,当然不想女儿远走,只希望她能安分地续自己的路,进舞蹈学院。但她却孓身来到了西班牙。
自然是不适应,没有想象中的简单,或更难。在空落中打发时光,便没了以往那种欢悦,愁闷着。
学校10点钟上课,林小秋往往9点就去了。
坐在草坪上,倚着大树,看来往的外国人,各种肤色,竟也是一种风景。外国人热情,同学路过,见了林小秋,会闲适地打声招呼,她也不免回一句。多了,就发现有那么个西班牙小伙子,棕黑的长头发,劳尔式的清瘦,见了她总要跟她打招呼,和她很熟似的。
林小秋奇怪,他又不认识她。但她却是知道他的,是个快餐小子。平时穿着工作服,开着半旧不新的摩托,晃晃悠悠地来送快餐。她上课的时候,常常见他,趴在窗边看着她们练习。想必是送完了,偷懒。林小秋如是想,就忍不住要笑,倒是把他给记在了心上。
班上的女同学对他也感兴趣,下了课,硬拉住他,闲聊。他倒也不拘谨地谈,仿佛真的要把偷懒贯彻到底,还不时邪佞地勾起嘴角,痞痞地一笑,样子好是潇洒。
那个时候,林小秋都会换好闲装,回家。走在校道上,他通常也就闲聊完了,一溜烟地骑尘,从她身边而过,还故意展开双手,让车子自行地溜。这时,林小秋就好奇,邪邪地幻想有一天他栽个人仰车翻的狼狈样。如果真如此,她不但不会上去扶他一把,而是骂一句:活该!她还没见过这么张狂的男生。
似冷非热的天气,简单无趣的饮食。林小秋挤了一个月的小房,咽了30天的土豆和罐头,也竟能硬生生把自己的情感种植于其中,习惯了。
悠闲完了,生活渐变得拮据,林小秋才想起要去找工作的。
在报纸上画了一圈又一圈,林小秋不免有些失望,才知道,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要找份合意的兼职也就不容易。
但还是得找。于是,周末的时候,林小秋就决定去唐人街碰碰运气。
走在唐人街上,林小秋却以为是到了香港。也是如斯繁华,各种华人开的餐馆、小店一家挤着一家,鳞次栉比,多得很。
林小秋天真,认为:都是黄皮肤,找工作也就容易了吧?然而非也,一连进了几家,却都是招满了人的。林小秋不免有些怨,怪自己太懒散,到了山穷水尽才想到找工作,却早已被别人占了先。
又是吃瘪,走出一家店,林小秋正懊丧,却听到有人用中文唤她。自然以为听错,她在此未曾认识其他同胞的。
于是回头,却是那个快餐小子,正绑着头巾,扑散着刘海,依着摩托车,爽朗地给她一个饶有趣味的笑容,竟然可以称得上帅!
他?林小秋微眯一眼,满心的不确定。然而,他又叫:“嗨,林小秋。”标准的国语发音!林小秋心里震惊,却佯装平静,挤出缥缈浅笑回道:“嗨。”。
“干什么呢?”他眼带柔光,除下头巾,散出一头抒情的长发。这下子,林小秋就再也掩不住吃惊了:他真的会说中文,而且那么的自然,毫无僵硬做作。
“找工作吗?”他兴趣盎然地看着她,好象早就知晓似的。林小秋点点头,承认。“找到没有?不介意的话,就来我们店里做吧,怎么样?”他敲了敲身后的招牌,弯起一抹笑。林小秋循着他的手指,“中西合壁”。好奇怪的店名!林小秋嘴唇微扯,忍住笑。还没等她来得及考虑,他竟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走进了店里。林小秋好无奈,也不反抗,随他了。
趁着等候的空隙,林小秋偷偷转动眼珠,把店里给溜了一遍。店面宽倘,完全中国式的摆设,细腻有致,还挂上几幅山水画,点缀起中华的古典。
林小秋观完就有感,认为店老板不失为有品位的中国人。却,又是错了。店老板是个棕头发,蓝眼睛,明明白白的外国女妇人。林小秋惊讶,接着,是惊鄂。因为快餐小子叫她母亲,而且,她也会说中文。错综复杂,直把林小秋的思绪绕成乱麻……
林小秋发现,悠闲和忙碌的区别,果然在于时间。再也没有了那份坐在校园里休憩的一派闲适,每天端着餐盘走来走去的,累得她手软腰酸。虽然是苦,却也充实,更何况,她再也不用‘望土豆兴叹’了,可以留在餐馆里跟皮蒂一家用餐。久违的中国菜,感动她的胃都想流泪:他们一家,人好。
有次,皮蒂很认真地告诉她:“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的中文名,福生。”林小秋却是不敢叫的,她怕自己的肚子会笑疼。然而,为什么起这么老土的名字呢?福生倒是神采奕奕地解释:因为他祖父说,在中国,这代表长命百岁。林小秋于是就想,有机会真的要拜访一下这个在此落地生根的老北京。
以后,林小秋下课的时候,皮蒂也不和女同学多侃了。一阵风地从后面追上她,停下,拍拍后座,爽利地叫她上车。林小秋却秀眉一蹙,考究那破了几个洞,翻出棉絮的后坐垫,思量再三,也就没有坐上去,搞得皮蒂好不解。直到明白了,换个新坐垫,林小秋才肯坐上去,于是,皮蒂就开玩笑地消遣她贪新厌旧,她也不恼,理直气壮地想:反正他的车子也该换了吧。
但皮蒂却没有换车子,说是感情深,不舍得。林小秋就觉得他跟自己好象,都是重感情的人,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物。这么一想,她便不唠叨了,反而经常趁着休息的空闲,帮他擦擦车子,上上机油。车子渐锃亮,渐灵活,皮蒂驶起来也就有精神多了。
皮蒂感激,说车子也感激,所以硬是在周末的时候,拉着林小秋去兜风。贯穿于大街小巷中,跑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林小秋总算有机会深切地接受异国的洗礼了。皮蒂却还不尽兴,再去的时候,就带了个相机,碰到有机会,就停下车来,或给她照相,或两人合照,乐此不疲。
林小秋把照片寄回去,母亲就来信问:“照片上的那个小伙子,谁呀?朋友吗?”林小秋自己却也疑惑,深思,半晌才下结论:硬是要说,应该归其为朋友和爱人之间的那种关系吧。
但是,皮蒂有女朋友的吗?林小秋认为没有,除了他母亲和姐姐之外,她还没见过他和其他女孩子有亲密来往呢。却不敢确定,就有意无意地在姐姐面前提及。她却是一脸荒缪,回答:“皮蒂的女朋友?不就是你吗?他经常还在我们面前提起你来呢。”
林小秋就是脸红,像初绽的杜鹃,慌忙摆手否定:“不是,不是的。”内心却是窃窃喜哉,偷偷乐焉。
林小秋在店里干了三个月,和皮蒂一家就更熟。皮蒂母亲于是邀请她去家里作客,皮蒂也趁机在一旁大敲边鼓:“来吧,来吧,祖父也很想见见你呢。”林小秋就应了。
果然是个和蔼可亲的耆耆老者。见林小秋来,祖父就起身,激动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然后谈起北京来,滔滔不绝。触话伤情,林小秋的乡愁也就渐从心底而泛了。一老一少的,谈得很是投契。
临走的时候,祖父从口袋里掏出一件手镯来,硬送给她,她不便拒绝,收下了。只是她看那手镯色彩斑驳,就想:应该是个古董罢。问皮蒂,还真是件老物。他过世祖母的东西。
“为什么送给我呢?”林小秋不解,问。皮蒂却不答,眼睁摺闪地看着她,耐人寻味地笑着。林小秋想起,以前的老影片里,老人家总喜欢送些珍贵的东西给儿媳妇的,难道......思及此,她却没有去归还的意思,反而坦然了。收下的东西就不好再送回去了罢?她勉强挤出个理由来搪塞自己。
学校放假,林小秋闲着无聊,想去旅行。皮蒂听说了,便有提议:一起去伊比萨(IBIZA)岛。林小秋查看地图,原来是一个位于地中海西部的西班牙小岛,有名,被称为‘这个星球上最著名的日落景点’。也不错嘛。她想,就和皮蒂稍整行装,出发了。
果然是美。地中海的蔚蓝海水、燃烧整个天空的日落余辉、比海洋还湛蓝的天空、慵懒而放肆的人群……那种美,直把林小秋感动得流泪,不同于皮蒂的无动于衷,他早已习惯了。
西班牙女郎豪放,穿得相当清凉节约,就露出一身地中海式的古铜色肌肤,美得很。林小秋贪美,也想去沙滩上晒个一天半夜的。却被皮蒂阻止,怕她变美不得,反而晒出一身病来。而且,“你也是很美的呀。”他说,两眼灼灼地睨着她,羞得林小秋急忙别过脸,虚掩她泛红的脸颊。
第二天,皮蒂就带她去逛街。
大白天的,伊比萨城却好象还没睡醒。街道上,白白胖胖的猫咪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稀疏的行人脸上都带着慵懒的表情。如此光景,连林小秋的好兴致也被消磨得差不多,昏昏欲睡了。
无聊之际,却遇到一个占卜算命的吉普赛老人,面前放着一叠塔罗牌,坐在房子阴影里,无所事事,脸上带着迷惘的表情,像极了古罗马的雕塑。
林小秋想着是神秘,不懂,也要凑热闹,拉着皮蒂就要占卜。却,西班牙语还没熟,林小秋只好装认真,听皮蒂和老人叽里咕噜,看塔罗牌奇怪组合,也摸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看到皮蒂一脸凝重,搔得她心痒,就想知道答案。
末了,便问皮蒂占卜什么?“唉,工作不顺利呢。”皮蒂故作怅然,却又狡狯一笑:“这种东西,不灵的呢。”林小秋也然,认为:迷信本是道,信则有,不信则无的。
在跳蚤市场,林小秋看中了一条项链。精致,缀着一颗水晶之心,阳光一照,就跳闪而亮。林小秋喜欢,爱不释手,但没有买下来。她是希望皮蒂能送给她的。但这家伙,迟钝无所知,看不出她的心意来,反而催着她走,令她好生失望。
从伊比萨岛回来,林小秋的心情就好,再没那种顾影自怜。而且,真晒出个美人来,同学见了她,就是竖起大拇指,赞。然而,还没一秒自恋的时间,林小秋却要赶回国去。
母亲心脏病又发作,来电话催她。她推辞不得。当初丢下母亲一人,她本也是不愿的。现在有了理由,却也不想回去。她舍不得皮蒂,和他一家人。
皮蒂故作洒脱,劝她:“就回去吧,反正也不是见不着,等有机会我就去中国找你。”林小秋想,也对,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何必如此悲呢?
于是,就回国。
母亲身体已无大碍,但是硬拉住她,不让她再走了。林小秋拗不过她,只好顺从安排,暂时留下教人舞蹈。
教的都是一些娇稚的少女,正在读中学,还不识愁滋味,所以老爱缠着她,问起她在西班牙的趣闻。自然而然地,皮蒂也就悄悄自她思绪中窜出,勾起她的思念。
和皮蒂网上聊天,林小秋问起同学的情况,他却支吾不能答,“很久没去过了。”他说。林小秋就是奇怪:“你不是经常去学校送快餐的吗?”皮蒂给她一个深奥的解释:醉翁之意不在送快餐。在乎什么?林小秋有一种冲动,直想把他的心掏出来,看个透彻明白。这个西班牙混血儿,真的遗传了中国人的那种涵蓄。
三月初,皮蒂说:“我要出门了。”然后就在网上遁个无影。林小秋为之气结,她早已习惯了他的行径的。
三月底,皮蒂又上网了。林小秋劈头盖脸地,就骂他:“这阵子死到哪里去了。”对他,她用惯了这种语气。皮蒂却是缄默,然后才告诉她:“很遗憾地告诉你.……”
林小秋上网查新闻,果然在遇难者名单里找到了皮蒂的名字。林小秋心碎,哀悼无力,又怨:这傻家伙,何必给她惊喜,何必来中国向她求婚,又何必那天那个时候搭那列车去马德里呢?
接着,收到皮蒂母亲寄给她的遗物。一条精致的项链,缀着一颗水晶之心。林小秋把它放在日光下,就是刺眼,闪得她想流泪。然而,泪水却真的忍不住掉下来了。
时光渐逝。林小秋想,人的一生总有几件事情需要埋葬,于是就在心里挖洞,预备要把皮蒂彻底遗忘了。
却有那么一天,下课休息,那群小妮子也不闲着,就地玩起占卜来,却也用塔罗牌,引得林小秋也凑过去看。竟也是伊比萨岛的那种组合。林小秋好生奇怪:小小年纪,就关心起工作来了。然而,小妮子也是一脸荒缪地睨着她:“老师,这不是测工作,而是爱情。而这组塔罗牌的预言是......”
依然爱你,即使世界毁灭。
在那一刻,林小秋才知道,心碎,是爱情最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