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次约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采薇从那块通知板上，再也看不到到那个工工整整的名字了。
第二天，采薇来到秦如晋的办公室取通知书，同时归还了秦如晋借给她的所有资料。秦如晋看着那厚厚的一摞资料，目光迷蒙而神情古怪。“命运是不可捉摸的东西，”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本来是北京人，因为父亲来到了江南。而你本来是江南人，却因为我去了北京。”
似乎有什么硬的东西堵住了采薇的咽喉，她感到拿着通知书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注视着秦如晋，秦如晋也在注视着她。在彼此的注视中，他们都清楚地感到，一些属于欢快的，宁静的东西从彼此的眼底悄悄地飞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颤栗的，酸楚的，痉挛的情绪。采薇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热，似乎有两滴露珠坠入她的眼中，使所有的东西在她眼前都变得那么朦胧。朦胧中，他只听见秦如晋那沙哑的声音，在焦急地对她说：“小薇，别哭，要知道，现实是逃不开的，命运也是逃不开的。”
是的，她逃不开目前的现实，也逃不开分离的命运，但最起码，她能逃开眼前这个男人，逃开在他办公室里号啕大哭的后果。她一转身，迅速地离开了办公室，两滴泪水，终于滴在了手中那张薄薄的通知书上。
可是，即使是秦如晋，她也不能完全逃开。秦如晋依然是她毕业论文的指导教师，而她的毕业论文，因为科学性，创新性，理论性都相当高，系里的几个在学术上很有权威性的教授一致认为有推广价值，因此决定进行全系的公开答辩。她和秦如晋，都必须为此积极地做准备，她，还要经常往秦如晋的办公室跑。采薇痛心地发现，秦如晋瘦了，一天比一天消瘦，不止消瘦，而且还有些憔悴。他依然在精心地指导着采薇，但从没有说过一句与论文无关的话。一次，采薇在他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张纸，上面纵横凌乱地写着这样几句话：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采薇微微颤抖了一下，她企谅地望了一眼秦如晋，后者注意到了她的眼光，他拿起了那张纸，默默地把它撕碎。
采薇的公开答辩，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台下，所有的教授都对她投来赞许的目光，所有的同学都向她热情地招手。整个会场里，只有两个人对这种场面无动于衷，一个是站在讲台上的商采薇，一个是躲在角落里的秦如晋。
然后，毕业的日子就一天天地临近了。
七月二日这一天清晨，采薇穿好了黑色的学士服，在校园的各个角落徜徉徘徊。夏天的Ｗ大学是花木扶疏的，几枝初放的玫瑰，迎着这温和的阳光，懒洋洋地绽开了花瓣。扶桑花是四季都开的，大概因为今天是毕业的日子，所以开得格外艳丽：大红的、粉红的、白的、黄的，布满校园的每个角落。吊灯花垂着头，拖着长长的花蕊在微风中来回摆动。玉兰花的香味飘满了整个校园，让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充满了沁人心脾的甜香。这座美丽的校园，是采薇极其喜爱的，由于今天是毕业的日子，因此校园的一草一木，在她的眼中更增添了动人的色彩。一想到就要离开这所生活和学习了四年的高等学府，一直郁结在心中的那份酸楚就在扩大。别了，Ｗ大学！别了，那些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她又走进了中文系的教学楼，经过一个又一个的教室和办公室。这里，她洒下过多少勤奋的汗水，度过了多少苦读的光阴。经过系主任的办公室，她习惯性地抬头去看那块通知板。突然，她惊呆了，她又看到了那个久违的，工工整整的名字！
毕业典礼在学校的大礼堂里举行。台下，清一色穿学士服的毕业生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各种各样的致辞是冗长而乏味的，可是，今天的秩序却分外好，学生们都静悄悄地坐着，没有一点声音。致辞结束后，是欢送表演。节目是欢快的，气氛却是沉闷而伤感的。毕业，本就是肃穆凄切的日子，即将走进社会的学生，不可能摆脱对往昔的留恋和对未来的茫然。
一个拿着小提琴的男子走上了舞台，台下掠过了一阵惊讶的耳语声。采薇马上挺直了身子，因为站在舞中心的，是秦如晋。
“同学们，”他开了口，大概是受了典礼气氛的感染，他的脸上少了一份儒雅的笑容，“在你们中间，只有少数几名同学知道我会拉小提琴，其中一名同学曾经问我为什么不把这项本领展示给大家，以便和大家拉近距离。如今，在你们毕业的时候，我就把这项本领向大家‘展示’一番，奉献给大家一首曲子——《树的回忆》。这本是捷克的一首萨克斯曲，我把它改编成小提琴曲，不是为了拉近距离，而是想让那些能听懂我这首曲子的人，和我共同回忆、保留四年时光中最美好的东西。”
悠扬的旋律从小提琴的弓弦中流淌出来，弥漫了整个大礼堂。采薇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这的确是一首美如天籁的乐曲，在舒缓而带有一点怀旧的感伤情绪中，那些关于树的所有往事都浮现在脑海中：松边的醉倒与相扶，枫树下对红叶和人生的感叹，梅林中的偶然相遇以及由此产生的隐隐的情怀，还有那棵高大的菩提树，树下多少次互剖心曲，多少次深情凝视，多少次失声痛哭，多少次倾诉衷肠……噢，树的回忆，这是为她演奏的曲子啊！她睁开眼睛看着舞台上的秦如晋，他正全身心的沉浸在乐曲的旋律中。那些永远不能磨灭的回忆，此时也正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现吧。
一曲结束，掌声四起，采薇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傍晚，采薇又来到了菩提树下。
她没有去参加毕业宴会，不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分享大漠一般的空旷。可是，当她掀开菩提树那长长的树枝时，竟吃惊地发现，秦如晋正静静地坐在那个小长凳上。他居然也没有去参加宴会，居然又一次在这里等她。
“我想，这是我第三次在这里等你。”秦如晋苦涩地说，“以前，你等过我无数次，那么，这最后一次，就让我来等你吧！”
听到“最后”这个词，采薇忽然感到鼻子发酸，那两个月来一直郁结在心中的酸楚，正在慢慢地扩散，扩散，扩散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她看着秦如晋。秦如晋也在看着她，两个人的嘴唇都在轻微地颤抖，两个人的目光，都是那样依依不舍而又无可奈何。采薇觉得喉咙发堵，眼眶发热，一股汹涌的激情在体内澎湃着，汹涌着。她突然抑制不住地扎到秦如晋的怀里，“哇”的哭出声来。秦如晋颤栗地抱紧了她，也忍不住失声痛哭。两个人就这样拥抱着，哭泣着，哭出他们一直郁结在心中的所有酸楚、苦涩、凄凉和无奈！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止住了哭声。秦如晋掏出一块手帕，替采薇轻轻地拭着泪。“还记得这块手帕吗？”他轻声说，“这是咱们在菩提树下初次相见时，你递给我擦眼泪的那块手帕，我一直都在保存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小薇，这是你在我面前，第一次放声痛哭。在你面前，我早已不再掩饰自己的泪水，而为了让我得到安慰，在我面前，你掩饰了太多太多的泪水。小薇，”他一语双关地说，“真是委屈你了。”
“委屈吗？”采薇轻轻摇了摇头，用梦一般的声音说，“我没有委屈，只有感谢，感谢我考上了Ｗ大学，感谢我在三年前的那个早晨拿错了课本，感谢您尾随着我来到了菩提树下，感谢通知板上那个工工整整的名字，感谢和您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秦如晋握住了采薇的双手：“小薇，你的感谢同样也是我的感谢。可是，除此之外，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他又一次深深地凝视着采薇，“小薇，你是我所见过的，最优秀的女孩。你有最飘逸的外表，最出众的智慧，最高洁的情操，最丰富的情感，最善良的心，和最坚强的灵魂。你把我从即将崩溃的边缘挽救过来，你一次又一次地抚慰了我痛楚的灵魂，你让我在奋斗的旅途中有一个宁静的港湾，你给了我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力量。你不知道，我有多欣赏你，多喜爱你，你不知道，你在我的生命中，占有多么重的分量。现在，我只想说，我不能给予你的，总有一天，会有一个更出色的男人给予你，而你，永远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女人。”
采薇动情地听着这一切，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晶莹。“秦老师，”她由衷地说，“你把我说得太好了。其实，您在我的心目中，同样占着极其重要的位置。您教给我太多太多从别人那里无法学到的东西，您让我认识了什么是深刻，知道了什么是博学，理解了什么是坚强，懂得了什么是奋斗……您是我所见过的，最优秀的男人，如果将来真的有一位男子给了我您所不能给予我的一切，请您相信，在我的心目中，您的地位，绝对不会逊色于他！”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从菩提树的缝隙中筛落，筛了一地银白的光斑。无数的萤火虫在缝隙中穿梭往来，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像一盏盏摇曳飘浮着的，小小的灯。秦如晋和采薇彼此注视着，突然觉得那些以往的宁静和欢愉，了解和默契，又都回来了。两个人的心中涨满了似水的柔情，而从前那份纯洁的知己之情，又一次在他们心中荡漾。
秦如晋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借着月光，采薇认出那是一本《唐诗三百首》。秦如晋打开书，从里面取出两片连在一起的枫叶。“还记得这两片枫叶吗？”他问。
“记得。燕湖上的小岛，岛上的枫树，树上飘落的唯一两片连在一起的枫叶，以及您的感慨，我都记得。”
“那么，我把这两片枫叶送给你。”秦如晋的唇边浮起一个苍凉的笑，“自从醉倒后和你相识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相信命运。我想，上天既然在冥冥中安排我们相识，又在冥冥中安排我们分离，那么我相信，在我叶落归根的时候，上天安排在我身边，给我勇气，让我战胜对死亡的恐惧的人，一定是你。”
采薇接过这两片枫叶，借着月光和萤火虫的微光，她看到每片叶子上，都写着这样一句话：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这是《诗经》中的一句话，这首诗的题目就叫《采薇》。
采薇点了点头：“秦老师，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约会，我会记住这次约会，也争取在您‘岁亦莫止’的时候及时赴约。”她也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把这两片枫叶郑重地夹在书中，然后又从书中取出两片连在一起的菩提树叶。“秦老师，您还记得这两片菩提树叶吗？”
“记得，”秦如晋惊讶地点了点头，“这是我放在水果篮里的，难为你还保存着它。”
“那么，我也把这两片菩提树叶送给您，”采薇说，“同时送给您的，还有这棵高大幽静的菩提，和菩提树下，这片曾经属于我的空间。”
“以前，你也曾经想把这片空间拱手让给我，”秦如晋又陷在遥远的回忆中，“我没有接受，因为菩提树下没有你，就没有了灵魂。如今，你走了，我又如何接受这棵没有灵魂的菩提树呢？”
“秦老师，”采薇沉思着说，“您还记得佛家南宗六祖惠能驳上座神秀时说的偈语吗？”她轻声念着：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秦如晋心一动，马上接口说：“无一物中藏一物，有花有月有楼台。”
采薇睁大了眼睛：“秦老师，您还记得我这个谜语？”
“记得，记得你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秦如晋挺了挺脊背，深刻地，从容地说，“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菩提树本不是悟道的地方。当初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那棵菩提树就有了他的灵魂。如果他在其他地方悟道，那个地方同样有了他的灵魂。如今，这棵菩提树曾经属于你，那么，它，也就有了你的灵魂。”
“也有您的灵魂。它记载着我们演绎的故事，记载着我们真挚的情感。”采薇出神地望着飞动的萤火虫，“这情感是那样纯洁，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这情感也是那样美丽，”秦如晋补充道，“无一物中藏一物，有花有月有楼台。”他沉思了片刻，毅然说，“好，我接受你的馈赠，我想，今后的岁月中，这里，仍然是我休整的港湾。”
两个人又都在互相凝视着，彼此都有一种想流泪的感动。此时，他们都觉得，为了这种“心有灵犀”的默契，为了这份美丽而纯洁的情感，舍弃什么都是值得的。
然后，秦如晋揽过她的肩，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聆听着草丛里的虫声，荷塘边的蛙鸣，，看着那筛落在地上的月光，和树枝间萤火的明灭，静静地享受着相聚最后时刻的静谧、安详和温馨。
“秦老师，”采薇喃喃地说，“我有些倦了。”
秦如晋把她的身子揽到自己的怀里。采薇心一慌，想挣扎，可秦如晋那粗壮的手臂温存而有力地圈住了她。“别回寝室，”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就在我的怀里睡吧。今夜，只有今夜，好吗？”
他说得那样恳切，那样真挚。采薇不再动了。忽然间，她觉得秦如晋的怀抱是那样温暖，那样安全。他似乎有足够的力量，即使天塌下来，他也能撑得住。采薇静静的依偎在他怀里，静静的，静静的，她听得见他的心跳，好重，好沉，好美。采薇从来没有这样宁静过，从来没有这样陷入一种深深的静谧与安详里。她累了，这些日子，她太累太累了。她觉得自己就像暴风雨中的小船，突然驶进了一个避风的港口，说不出来的轻松，也有份说不出来的倦怠。她的眼睛发涩，眼皮渐渐合上了。远处，一个台湾男歌手低沉而深情的歌声悄然传来：
“让我拥抱你入梦，在我温暖的怀抱中。虽然明天要说再见，今夜为你守侯。”
……
一阵刺耳的铃声把采薇从梦中惊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忽然有了一种真实感。凄然的，她对秦如晋说：“秦老师，就寝的铃声响了，响了。”
秦如晋低下头来俯视着采薇，月光下，他含泪的双眸是那么明亮，就像夜空中的两点寒星。“小薇，”他颤抖着说，“想离开你，真难啊！”
采薇心中一酸，眼眶也是湿湿的。秦如晋把她扶起来，细心地为她拭去了眼泪，理好了头发，又轻轻地拂着她的面颊。突然，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采薇。“小薇，”他咬着牙，命令地说，“趁我还有一点毅力的时候，请你，马上离开这里。”
采薇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苦涩与酸痛，眼泪顺着面颊一串串地流下来，流到嘴里，涩涩的，咸咸的。她知道自己应该走了，可脚下像生了根似的，迈出一步都是那样艰难。透过泪水，她看着秦如晋的背影，那高大的身躯在微微地颤抖，但双肩，依然挺得笔直，头，连动都没有动。采薇咬咬牙，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秦老师，珍重！”
她突然掀开菩提树那交错的树枝，头也不回地向寝室跑去。她不敢停住脚步，生怕一停下来，自己所有的勇气就会丧失殆尽。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停下了脚步，回头望望，那棵高大的菩提树，早已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