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四爷是个从来不流泪的人，即使是当年已经五十岁三十年工龄了仍然被苏美玉下了岗他也没有流过半滴眼泪。
但这些天刘四爷却总是一个人在偷偷地哭，他甚至在他老婆的遗像前烧起香化起钱纸哭着说：“老婆，你这个砍脑壳的先走了倒安生了，留下我这个没本事的男人在这世上受罪，连个女崽也管不好，你也让我跟着你一起去吧，去了就安生了，这世上的麻烦事我就看不到了……”哭完了香也燃完了，他便拿起洋铲编织袋出了门。
刘四爷刚从楼上下来就看见那个女人正站在清晨的院子里，看她那身装扮刘四爷一眼就瞄出了那女人跟自己是一路货色，是个在垃圾桶旁淘日子的人，刘四爷这就有点恼火了，这女人真有些不识相，也不看看这龙塘里的林业局家属楼里有一个名叫刘作真刘四爷的垃圾佬，也敢跑到这里来虎口拔牙。他刘四爷自从下岗之后就被安排到丹山镇的公益性岗位负责城北一带的城乡清洁卫生，每月领取五百五十块钱的生活补助，其它的收入就要靠他自己从垃圾堆里淘了。靠着这些收入，他送女儿刘小丽读了高中，还上了省里一所著名的艺术学校学习舞蹈，没有那些垃圾他刘四爷做得到吗？现在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女人竟来和他抢食，那不是要了他刘四爷的命？于是他走到那个女人的面前吼道：“出去！这一带是我的地盘。”那女人听了刘四爷的一声吼却不惊不诧，反而是非常平静地望着刘四爷，想必她是这样的场面见多了。刘四爷这一下是真正火了他用力推了那女人一把，那女人终于跄了一步坐在了那根原木旁的水泥地上。
“大哥，那么凶巴巴做什么？种田的何必欺负插秧的？”那女人终于开了声。
刘四爷听了女人的话一下子作声不得，因为他突然觉得那女人说得在理，两个同样在垃圾堆里刨食的人又有什么高下之分？于是他走过去扶起坐在地上的女人说：“你是外地的吧？”
“湖南邵阳的。”那女人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坐在了原木上。
“这么大老远的你跑到这里来捡垃圾，你只怕是撞到鬼了哦？”刘四爷说。“好多大城市的垃圾比我们这座小县城多多了。”
“我在找我的崽，我找了十八年了。”女人的泪流了出来。“他三岁的时候就被人拐走了，十八年来我一边捡垃圾维生一边打探我崽的消息。”
刘四爷这一下彻底没有话说了，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个比他自己还要命苦的人，他真没有把她赶走的理由了。而且在刘四爷的心里也深深地为眼前的这个女人折服了，十八年的寻子路她是怎么走过来的，她要经受多少风风雨雨雪打霜吹？可她就这么一直找着。
“现在有什么消息了吗？”刘四爷也在原木上坐了下来问。
“什么消息也没有？”女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说。
“那你……当初你应该莫找的，十八年这么久，你可以和你老公再生一个的。”刘四爷说。
“生不了啦。我老公为了找这个崽出了车祸死了，临死时拉着我的手说，老婆，你一定要找到这个崽，不然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你讲，我能不完成老公交给我的任务？”
刘四爷再一次哑了口，他着实地看了看女人，他看到这个女人脸上皱纹已经像鸡划烂的草窝，蓬松着的头发散发着一股怪味，那件穿在身上的月白色衬衣到处浸着捡拾垃圾时留下的渍印，赤着的双脚到处是皲裂的口子，在这秋天的早晨被冷风一吹渗出丝丝血迹。刘四爷知道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不能再说什么了，他站起身，突然冲二楼方庆东的窗子里喊道：“方大作家，我要出去几天，你帮我看看房子。”窗子里方庆东的头伸了出来说：“刘四爷，你要到哪里去？你可好久没出远门了，是不是在外地去找老相好啊？”
“找你个大头鬼哦！方大作家也耍起嘴皮来了。”刘四爷说完把钥匙往窗子里一丢，然后把手上的洋铲编织袋往楼梯口一塞，便风风火火地出了龙塘里。
刘四爷火急火燎地赶到汽车站，发现正有一班开往省城的班车准备出发，便票也顾不得买就窜上车，那些服务员什么的也没有拦他反正在车上补张票还可以多收两块钱的手续费。刘四爷刚在座位上坐下来那车就开动了，刘四爷在心里说，老天爷，这些天给婆娘烧香化纸见成效了，清早就遇到了那个找崽找了十八年的垃圾婆，让他明白当下他最应该做的是什么事？然后到车站搭车也一路顺风，说明这次自己的省城之行把女崽从火坑里救出来是完全有希望的。
刘四爷是五天前接到省艺术学校的电话的，电话中女崽小丽的班主任秦老师告诉他说他的女崽小丽已经有十来天没有到学校上课了，刘四爷忙问他的女崽到哪里去了？那个秦老师嗫嚅了半天才说他向班里的同学打听过了，说小丽在一家夜总会坐台。听完电话，刘四爷一下子就瘫在那里，这些年在丹山他刘四爷什么东西没见过？坐台是什么？坐台说得好听点是服务员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卖裤裆里面那个东西的，一个妹花花怎么能干那种缺了八辈子德的事？他刘四爷在丹山在林业局这座旧旧的家属楼里还怎么过日子？所以那些天他一直小心翼翼的，生怕别人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说自己的女儿在省城的夜总会坐台卖淫，那他刘四爷的脸就真正跌到裤裆里去了，好在他们都没有发觉，这连那个察人至深的方大作家也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出半星痕迹来，说明他刘四爷还是个有点城府的人，不然那情景可就惨了。
班车停靠在省城汽车站的站台上时已是下午五点，刘四爷下了车就坐了一辆摩的直往省艺术学校奔。摩的虽说比公共汽车贵多了，但比的士便宜一些，再说摩的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它不堵车，那些开摩的的都是城里的精怪，再蜂拥的车流他们东拐西窜就从车流中穿了过去。刘四爷有些嫌自己年纪大了，要不然也到这省城来搞辆摩托车搭客，每个月的收入肯定比那个公益性岗位的钱多多了。
上摩的前刘四爷给小丽的班主任秦老师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刘小丽的老爸到省城来了，所以他一下摩托车就在学校的门口看到了秦老师，他们两个还是在小丽报名时见过面了，但秦老师年轻眼力好一眼就把从摩托车上下来的刘四爷认了出来。
“刘叔，你来了。”秦老师握着刘四爷的手说。
“那个砍脑壳的妹崽究竟是怎么回事？”刘四爷迫不及待地问。“秦老师，你晓不得哟，我接到你的电话我真是担心死了，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安，好像天就要塌下来一样……”
“好了，刘叔，你莫说了，这是小丽在夜总会坐台的地址，你自己去找她吧。”秦老师说着把一张名片递到刘二爷的手里。这时，省城的夜已经落了下来，到处闪烁的霓虹灯照得刘四爷眼花缭乱的，他什么也看不清，但他仍然谢了秦老师，等秦老师转身进了校园，他才一屁股坐到校园门口花圃的台阶上。令他奇怪的是现在他的头脑变得非常清醒和冷静，他已经完全从和秦老师见面时那种倾诉欲望中解脱了出来，因为秦老师不愿意听他说，他只是尽一个老师的责任把这件事告诉家长，他相信这街上走着的每一个人都不愿意听他说，因为这是他刘四爷的家事与他们无关，所以刘四爷对现在发生的一切必须好好地扛着，可他又知道他的内心不是一个坚强的人，许多年来他在别人面前不流泪是他硬撑着憋过来的，就像那次林业局改制他曾经偷偷地提着两只从乡下买来的土鸡与两千块钱去求过苏美玉，但苏美玉连面都没有见他，他知道他那两只土鸡与两千块钱在苏美玉的眼里一文不值，但在当时却是他刘四爷可以拿出的全部，那个晚上他一个人真的跑到龙塘里的后龙山上哭了很久，回到楼里小丽还看到他的眼里红红的，小丽是个聪明的女崽，她知道她爸的难所以她没有问，只把一碗清香的鸡汤端到父亲的手上。而现在，这个端鸡汤的女崽正在省城的一家夜总会里坐台，被那些男人搂在怀里东摸西摸的，这是他刘四爷不允许的，他的女崽只能嫁给一个男人，而且是正儿八经的明媒正娶。他感到女崽这次的行动烧灼了他，使他难以平静并且急速地从丹山赶到省城，他发现自己突然变得年轻了许多，这感觉非常好，年轻了他就有力量拯救自己的女崽或者说拯救残存在他一生中最后的希望。
刘四爷站了起来，他往城市的纵深处走着，霓虹灯照不花他的眼睛，即使他的眼睛看不见了他的心里也明朗着呢。
他拿着那张名片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来到了那家夜总会的门口，两个保安面色冰冷地站在门口，他用眼睛瞟了一眼里面，发现两个花一样的女崽穿着窄小的衣裙正和一个男人调笑，他闭着眼把目光收了回来，然后才对那两个保安说：“小兄弟，我想找一下刘小丽。”那个保安看了他一眼后问：“你是她什么人？”刘四爷说：“小兄弟，你看不出吗？我是她老爸。”问他的那个保安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说：“你进去吧。”但刘四爷却摇了摇头说：“我不进去，那里面我晕。还是请小兄弟帮我把她叫出来吧。”那个保安说了一句麻大烦什么的便进去了。
刘四爷站在那里等自己的女崽出来，他的心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跳动，他突然有些害怕见到女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装扮，难道也像门里的那两个女崽穿着窄小的衣裙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或者是被那些男人灌了许多酒一脸醉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时他对女崽说些什么？女崽又对他说些什么？刘四爷在心里一遍遍地揣测却没有半点头绪，于是他闭上了眼直到听着保安喊了他一声说，你女崽不在我们这里。刘四爷有些不相信地拿起那张卡片看一下对保安说，她们老师说她就是在这里啊！但那两个保安却走开了，根本不听他再说什么。刘四爷只好往里冲，但刚进门口他就晕了，那里面黑黢黢的，他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来，他只好从里面缩了出来。拿出手机给女崽打电话，女崽的电话却关了机。刘四爷没有办法了只好又来到保安身边说：“小兄弟，你带我进去好不好？”那保安便把刘四爷拉到一边说：“老哥哎，你女崽在这种地方做事她哪好意思见你啊？等她下了班，你在门口堵着，也许可以见到她。”刘四爷一听想想也是这个理，便坐在旁边花圃的围栏上傻傻地等着。那保安见刘四爷坐在花圃的围栏上便走了过来说：“老哥，这里是不允许坐的。”刘四爷赶快站了起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刘四爷站在那里就好像等了一生。
终于，女崽还是出来了，刘四爷那双站麻了的脚一下就串过去抓住了女崽的手，女崽挣了好久也没有挣脱。
刘四爷拉着女崽走到一条僻静的小巷里，远处的一只昏黑的路灯有微微的光照过来，在光的后面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小巷里三三两两的行人也和他一样都沉溺于黑暗的阴影里，好在那一丝微微的光影下他看得清女崽那张化了淡妆的脸。
“爸，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女崽终于问。
“接你出来去学校，把你交到秦老师手里。”刘四爷说。
“我不想读书了。”小丽说。
“那你想干什么？”刘四爷的声音大了许多，连那丝微微的光也颤了几下。
“我想挣钱，很多很多的钱。”女崽轻描淡写地说，好像在她看来挣钱就喝鸡汤一样容易。
“挣钱可以，但挣钱要走正道，我们老刘家自古到今没有出过靠那……那东西挣钱的。”刘四爷说得心里都有些痛了。
“老爸，那你告诉我要靠什么赚钱？”女崽的目光像刀一样望着他，刘四爷被女崽望得一口气就那么硬生生地憋进了肚里。女崽问得对，她靠什么赚钱？她不知道而他更不知道。刘四爷把头钩了下来，而女崽却又把他的头撑了起来：“老爸，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这次刘四爷只得面对女崽如刀的目光了，他缓缓地说：“女崽，我、我不知道。”听了刘四爷这样的回答小丽把那双如刀的目光收了回来，她说：“老爸，你既然不知道就让我自己去闯好吗？这是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有了钱女崽再做回良家妇女。”刘四爷听了女崽的话好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女崽，做了那种事到时候你还能做回良家妇女吗？”
“有什么不可以？小小姐姐以前也不是做这个的，她现在的日子你们哪个比得上？”小丽见刘四爷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心里也有一些过意不去，口气便软了下来说：“老爸，现在做什么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赚到钱。”
“女崽哎，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刘四爷终于问了他心里最想问的一句话。
“我想读北京舞蹈学院，我想成为今后中国的舞蹈皇后，要做到这一点没有钱成吗？”
“那你现在须要好多钱？”
“几十万吧！”小丽轻描淡写地答道。
“天啊！这么多？”刘四爷抽了一口冷气。
“这还是前期投入，以后要好多钱还不知道。”小丽仍是那么漫不经心。
刘四爷这一下真正萎了。就算自己当初不从林业局的改制中下岗，这几十万他也凑不齐啊，何况现在自己下了岗，莫说是几十万就是几万块他也搞不定啊。
“老爸，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如果没什么事我去挣钱去了。”小丽说完就要离去。但刘四爷一把拉住了她说：“女崽，我告诉你，不管现在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也不准你去坐那些乱七八糟的台，我老刘家世代清白，我可不想让你毁了家声，至于你想要的钱我给你。”刘四爷终于决定豁出去了。
“老爸，你开什么国际玩笑？你到哪里去找这几十万？糊自己的嘴巴都困难，拿钱给我？老爸，拿命给我吧。”
“女崽，我到哪里去找这几十万你莫管，反正老爸说出去的话就是铁板上钉的钉说到做到，但你必须回学校上课，你想上北京舞蹈学院不读好书是不行的。”刘四爷拉着女崽的手没有丝毫松动，好像他一放开女崽就要从他的身边飞走一样。
“好吧，我答应你。”小丽终于松了口。
“走，我送你回学校。”刘四爷说完拉起女崽的手就从那丝昏黑的光亮中挣了出来，天际的那片黑暗却似乎越来越暗了，但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大街，大街上早已灯火通明，但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