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住在这里,是我深思熟虑过的。这厢房,是黄道圭的爷爷黄民福做梦都想住进的。让孙子进去住一晚,多少也能让他释怀吧。除了我们家人,黄道圭还是第一个进这里的。
可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突然一脸愤怒地对我大嚷大叫起来?
“秀厦小姐,你这样怎么行?为什么歧视我?”
“什么?”
“你把景致迷人的荷塘阁楼给了这小子,却让我去住没什么劲的房,这像话吗?真是气死我了。没听说过‘长幼有序’吗?”
“那你让我怎么办?阁楼已经给曦源住了。”
“反正我要在文衡堂睡。”
“那里很窄,睡不下两个人的。”
和嘟囔着的黄道圭一样,曦源也噘起嘴向我强烈抗议道:“我都听不下去了。我连门都进不去,被赶去了别阁,后来的人却去住了厢房。不管是论交情还是论缘分,都是我和这家更近,不是吗?去住厢房的应该是我才对吧?”
我考虑了两人的状况给他们分配了屋子,可他俩却无视这些,只觉得对方的更好,都嚷嚷着郁闷。还真是事多。
我十分无奈,只好命令道:“那两位换一下屋子吧。”
父亲说周日会回乡下来待一会儿,检查检查祭祀的准备情况,再亲自把祭祀的事情向我和首尔妈妈交代一下,而不是通过电话。父亲心中果然埋藏着深深的想念。说实话,与父亲对视着谈话并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不过这事是不愿意也要做的。
要不要像从前妈妈一直做的那样给爸爸准备些他喜欢的莲花茶?在清晨绽放的莲花苞上包一层细夏布做的袋子,再放入花瓣中,香味会更加浓烈。看来今晚一定得记得放茶包,再用他喜欢的莲花做些插花放进房。
日出时分,我拎着剪刀去了荷塘。
“秀厦小姐你好。”
起得还挺早。我向外看去,黄道圭正坐在那里,胳膊搭在阁楼的栏杆上。可能是因为刚睡醒,他的白菜头更加弯弯曲曲地贴在了头皮上。他看着我,向我打招呼。
“睡得好吗?”
“好是好,但是……”
“但是?”
“二十五年没在蚊帐里睡过了,有些别扭。”他说着张开了胳膊,伸了个懒腰,露出了满是肌肉的臂膀。
“这里是荷塘,又在山脚下,所以蚊子很多。”
“蚊子在蚊帐外面嗡嗡地叫,我像是被他们抓起来放进蚊帐里养着一样。”
哈,真是搞笑。我又一次对他另眼相看了。
他站起来,走了出去,像是要用柄泰爷爷打来的井水洗脸。也许是好奇心大作,他没一会儿就趿拉着鞋来到了荷塘。
“你要做什么?”
“明天父亲要回来,我打算用这莲花做些插花放进厢房呢。”
要想摘花就得脱下鞋子进到莲池里面去才行,可我却有些不愿意。要不要使唤一下站在我身边的壮丁?我把剪刀递给了他。
“黄道圭,你去把那朵白莲花摘下来。”
“不要。”
“为什么?”
“如果我送了花给一个女人,我就要跟她谈恋爱。”
哎哟,瞧瞧这人。第二次搞笑的水平还是这么高。我又嘟囔道:“为什么?”
“这是我的原则。接受了我的花的女人就必须要和我结婚。秀厦小姐,你是想和我结婚才找我要花的吗?”
“哪有这样的?”
“这里就有。女人随便向男人要花可不行,单纯的小伙子会误会的。”
“你也太过分了吧?都不知道可怜可怜我?非要让我这弱女子光着脚去泥潭里被蚂蟥叮了才行?”
“那我进去就不被叮了?”
“你是男人嘛。”
“瞧瞧,这就是女人们的通病。这种时候才知道要找男人。”
“我都让你在这里白吃白住了,你就帮我点忙都不行吗?今天早晨还打算烤些咸黄鱼干呢,你要是这样不听话我就只给曦源吃了。”
“秀厦小姐,如此卑鄙地用吃白饭来威胁人也太过分了吧?”他一边嘟囔着,一边脱下鞋子进了荷塘。
幸好,我想要的花朵并没有在莲池深处。
“就这几朵吧?”他摘下三朵白莲,向我问道。
“对。”
他向池边走来,又顺手摘下了一朵在我手边摇晃着的粉红色的花。
“哎呀,父亲可不喜欢粉红色的花。”
他把摘下的四朵花放进我的手中,用手撑着莲池边,轻巧地跳了上来。
“粉红色的就插在你的屋子里吧,挺漂亮的。”
“这是给我的?”
“嗯。”
“你刚才不是说如果收下了这花就一定要嫁给你吗?我才不会收呢。”
“刚才那是秀厦小姐找我要的,这是我送给你的,没关系。”
“你可别又反悔。”
“当然。”
这时,柄泰爷爷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走了进来,手里忽悠忽悠地拎着一双我从没见过的鞋:“这人可真是,好端端的鞋怎么就扔到门外了?看起来像是首尔小伙子的。”
“我的天,好像还真是。”
我和黄道圭都吃惊地看着柄泰爷爷手里的鞋。这分明就是曦源的皮拖鞋。
正在这时,曦源同李鹤奶奶一起从中门进来了,曦源的脚却是光着的。
“秀厦,秀厦小姐,我的鞋怎么不见了?”
“真是活见鬼,明明脱下后好好地放在了楼梯下的鞋,到底去哪里了?”
我和黄道圭同时看向了柄泰爷爷。李鹤奶奶和曦源也看见了拎着鞋站在那里的柄泰爷爷。
“哎哟喂,你这臭老头子!”李鹤奶奶眉毛一挑,冲着老伴嚷嚷起来,“你这是干什么?老糊涂了,干吗偷人家的鞋?真想把你这死老头弄死!”
“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柄泰爷爷的脸涨得通红,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的,可手上的确拎着曦源的鞋。铁证如山,他再怎样狡辩也不会有用。
“胡说什么呢,手上明明就拎着人家首尔小伙儿的鞋子。这鞋是长翅膀了还是长脚了,还能自己飞到门外面去?”
李鹤奶奶粗暴地一把抢过拎在柄泰爷爷手中的拖鞋,又攥着拳头在他的背上打了一拳,嘴里骂骂咧咧的。按李鹤奶奶的性子来说,今天早晨说不定还会泼一盆水到柄泰爷爷的身上。
“真是不好意思。这老头子老糊涂了,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还希望首尔少爷您能谅解。”
曦源望望天,叹了一口气,穿上了李鹤奶奶两手恭敬地递给他的鞋,又看着我说道:“李秀厦,你给柄泰爷爷买一双新鞋吧。看他很想要我的鞋的样子。”
他是想要鞋子了吗?为了不让柄泰爷爷再做出这样的事,我得说些什么了。
我和蔼地说道:“爷爷,可不能这样,这是人家的鞋。下次我去赶集的时候,一定再给您买一双一模一样的。别这样了,人家也不能没鞋穿呀。不能乱动别人的东西,知道了吗?”
“我没有……一出门就看见这双鞋被扔在那里,我就捡起来了而已……”柄泰爷爷支支吾吾地一个劲儿地诉苦。
神志不清的爷爷拎着鞋子扔了出去,早晨又捡起了自己扔掉的鞋子,结果被抓了个正着。
“别犯神经了,还不快进来?要是有劲没处用就扫扫院子,把锅里盛满水!整天就知道干没用的。快进来!”
既然李鹤奶奶发号施令了,柄泰爷爷只好慢悠悠地进了里屋。可能是要去后院篱笆,柄泰爷爷看起来很不情愿。黄道圭看着柄泰爷爷被拽着走向大门。
“爷爷的痴呆症好像更严重了。”
“每天都在恶化。没办法,已经年过八旬了。”
“秀厦,是出来摘花的吗?”曦源走向我们俩站着的地方,看见了我手中的花。
“爸爸明天要回来,我想给他沏些莲花茶。”
“那正好,我可以和他一起回首尔。不过你的腿上怎么都是泥?”
他看着黄道圭的腿。黄道圭拍掉腿上的一只蚂蟥,满不在乎地答道:“这种粗活总不能让秀厦小姐来做吧。”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的语气似乎在说“小子,怎么样,羡慕吧?”
“我不想进荷塘,黄道圭做了回活佛。”
黄道圭却一脸委屈地看着我:“这可是你强迫的。”
“强迫?”
“你说要是不去给你摘花就不给我吃烤咸鱼……”
“我什么时候说了?”
“哎哟,秀厦小姐,真是会撒谎。”
“嗬,给摘花了?”曦源低声自言自语道。
我和蔼地对他笑了笑:“厢房里还舒适吗?”
“可能是因为在里面,所以有些闷。秀厦,我能不能回到阁楼里住?”
“房也不是很闷,开点门就好了。”
“这房和里间相隔如此之远,不知从前的人们是怎样进出里间的。夫妇见一面都难,还怎么生孩子?”
我看着黄道圭。真没见过这么无知的人。
“哎哟,这你都不知道?房和里屋虽然看起来是完全分离的,其实房后有一条过道是通往里屋的。就是说里屋和房是连着的。”
“哦,是吗?”
这时安城姨从大门处探了头进来:“小姐请用膳。房客人们的餐桌也摆在里屋的地板上了。”
“进去吧,该吃饭了。”
我把黄道圭摘来的花放进篮子里,先走了。隐约听到身后的两个男人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又不可能一夜之间变亲近了,到底在讨论什么呢?腿长步子大的两个人快速走过来,赶上了我。
曦源一边大步流星地走进中门,一边笑眯眯地对我说道;“秀厦啊,那个,我们两个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屋子换回来。没关系吧?”
“为什么?”
“不是,那个,就是说……我想了一下,荷塘好像更舒适干爽一些。黄叔叔也上了年纪了,在端庄的房就寝更好。”
“黄叔叔?哈,真是伤感情啊,姜少爷。”黄道圭嘲笑着。曦源果然被他捉弄了。
“那我干脆叫你老人家好了。”
“哎哟,我这是跟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干什么呢……姜少爷,可别太得意忘形,小心摔个大马趴。”
“我会给黄叔叔那样的机会吗?绝对不可能。是在等着强攻吗?拜托,能不能先分析一下局势?”
“我说,海藻少爷,总得比试比试才知道强弱吧?想和我交手就先收拾收拾你那随风飘舞的头发。”
“那也比与年龄不符的幼稚的白菜头好多了。”
“不是白菜头,是道明寺风格。”
“是是是。我充分理解你为了看起来更年轻而煞费苦心的心情。真是可怜呢。”
两个人一路这样幼稚地拌着嘴,直到到达里屋。我还以为他们是被我们家古典优雅的氛围感动了,在讨论深刻的哲学思想呢。这一刻我再次深刻地体会到,男人永远都长不大。
“咱们今天去海边玩吧。”曦源把桌子搬走后开始撺掇我。
我削着李鹤奶奶拿来的香瓜,摇了摇头。
“有什么可忙的?秀厦小姐,这可是周末,客人们也都特地来玩,你不陪我们可就是失礼了。”
“给你们免费提供吃住就行了呗,不陪你们怎么就算失礼了?听着真让人上火。”
“你到底在忙什么?”
我转过身,看着这两个不懂事的男人,指了指井边的柿树下堆着的铜碗。
“看到那些铜碗了吧?我今天之内得把它们全部刷完,怎么会有时间跟你们玩?”
“哦。那只要把那些都刷完,秀厦你就可以出去玩了?”
“虽然看上去能把它们全刷完,但是……这铜碗特别多,一整天都刷不完。累死人了。”
“那我们帮你刷碗,下午出去玩吧。”这次连黄道圭也开始撺掇我了。
“真的?”
“当然了,有两个壮丁呢,马上就能搞定。”
“没在骗我吧?”
“一句话不说第二遍。我们给你刷碗,下午就去安眠岛的海边玩吧,夏天怎么也得去趟海边。虽然看起来就弱不禁风的某人可能会有点难堪,不过我呢,从前就刷过很多碗。尽管交给我好了。”
听见黄道圭说某人没力气,曦源直直地瞪着他。
“又胡说八道呢。老人家哪来的力气?估计你也就能刷两个吧?真是自找没趣!”
“你是想跟我比试一盘吗?”
“这是你先挑衅的。”
“你可别后悔。”
“到时候受了伤摔个大跟头可该丢人了吧?”
把刷碗当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事的两个男人,脸上都像要着火了一般。两人对视着,视线与昨天一样炽热。不过,反正我不介意,高兴还来不及呢。两个热血青年为了向对方证明自己的能力,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来刷碗,我怎么会不欢迎呢。
“你是用麦秆和碎瓦片刷的吧?听俊荣说了。”曦源先摆出知道了的样子,随后又盯着黄道圭,狠狠一击,“可能是因为你没有做过这种事所以不太清楚,我老家也是名家,这种铜碗多得很。”
“我说,姜少爷,把我当成傻子了吗?这点常识我当然知道。”
不是,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用碎瓦片和麻秆来刷碗的人?不过我还是没出声。他们自己说要替我刷,又不是什么坏事。要是特意用传统方法来刷,铜碗应该会很开心。真是不错。
我从石墙下拾起几块碎瓦片,和麦秆一起做成粗刷子,扔给了他们,严厉地说道:“好好刷,有一块污渍都不行。等我回来会全部检查一遍。”
我坐在铺在井边的柿树下的草垫上,两个苦力开始干活了。两个人互相看着彼此的手活,以极快的速度刷着碗。这样看来也许半日就能完工,我一边偷笑着,一边转身站起来。我坐在里屋的尽头,一边看着暻熙的作业一边玩。
“暻熙啊,我们下午去海边玩吧。”
“老师,真的吗?”
“那是当然。那些叔叔们把碗刷完了就去。”我扯着嗓子,想激励一下这两个苦力,给他们点甜头吃。
“辛苦了!一会儿就去沏油茶面儿给你们吃!”
大约两小时后。
“杀了我吧!干不下去了!”曦源躺在了凉席上,带着一脸愤怒放弃了,成果是33个铜碗。
黄道圭再怎么说也是年龄大些,比曦源多些耐性。果然是不愿意出门也得出去挣钱的白领本性。明明已经筋疲力尽且烦躁不已了,却还咬着牙干活的样子,反倒看起来有些蠢笨。
果然曦源也找起事来:“老人家,是不是为了表现自己,有些太勉强了?”
“小毛孩子,以为我会被卷入你这轻浮的挑衅中吗?”
“这么大年纪了还干重活,老人家要是染上感冒可就出大事了。”
“臭小子,你用嘴干活呢?”
“老实点,承认你累了吧?”
“不是,让你们刷碗呢,怎么只下嘴上工夫?只动动嘴,碗就被擦干净了?”
一直坐在地板上指指点点的我有些看不下去了。两个男人却同时叫起冤来。
“还好意思说呢,自己明明一直坐在那里玩。”
“我们在这干重活,你最起码也得给我们拿碗油茶面儿吧?”
“谁玩了?我给暻熙检查作业呢。”
已经两个小时了,好像到了主人小姐要给苦力们发福利的时间了。李鹤奶奶从厨房里拿出两碗满是冰块的油茶面儿分别给他们,夸赞道:“真是了不起,都闪闪发光呢。首尔小伙子们真是辛苦了。”
不过坚韧的黄道圭也在三十分钟后宣布投降了,成果是38个。两人都用井水洗着脸,又同时躺在了凉席上。说要全都刷完,这连一半都不到呢。我向两人投去寒心的眼神,可这两个说了大话的苦力却用手挡住脸,掉过头向远方的山看去。
“反正男人们就只会说大话!要是女人们呢,就算要用几百年也是一声不吭地刷碗。”
“好好,知道了。我承认女人们很辛苦,但这确实太累了。”
“看起来挺简单的,干起来才知道根本不是一回事。”
“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你俩走开,我来干。唉,反正男人们就是帮不上忙,帮不上啊。”
我从厨房里拿出了金属洗涤剂,倒在钢丝球上开始刷了起来。只用了一分钟,铜碗就变得锃光瓦亮,完全不费力。果然科技是个好东西。
满身大汗地倒在凉席上的曦源突然站了起来,黄道圭也随着他站了起来。
“不是说用碎瓦片刷的吗?”
“还说用麦秆做刷子?”
两人嘴里吐着白沫,戟指怒目。
真是奇怪的人。
“现在哪还有用碎瓦片和麦秆刷铜碗的人?用洗涤剂来刷又轻松又简单,为什么要用那笨方法?像你们那样刷,一个礼拜都刷不完。你们为什么不问问我,上来就用碎瓦片和麦秆一通乱刷?”
两个人攥着拳头直哆嗦。冷静如我也无法忽略两个人向我投来的愤怒的眼神。这架势,好似稍有不慎这两个劳动力就会对主人小姐起义造反。是不是应该给他们点米酒和白饭?我对他们嫣然一笑。
“等我把这些全刷完,给你们蒸土豆和玉米。你们去溪水里游泳。一会儿吃完午饭,下午我们就去安眠岛玩。”
果然是头脑简单的劳动力们。看看他们这样子,一听见玉米和土豆立刻就上当了。
我站在木地板的尽头,看着两人向溪谷走去的背影。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刚才两人的对话的真正含义。
“这、这不真的就是白菜和海藻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