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那日过后,琬玥与敏杭的关系虽然没有任何改善,可连福晋也觉得奇怪,敏杭却愿意和琬玥同桌吃饭了。福晋是乐见其成,好歹两人的关系是个进步不是,可琬玥却痛苦了,因为十阿哥那张不饶人的嘴自此就放在了琬玥身上,说她这说她那,一副嫌弃死了琬玥的样子。琬玥寄人篱下,又不好回嘴,于是想方设法地避着他,或者称病不去用饭,或者说简嫲嫲已经伺候过饭了,这样的招数起初还管用,琬玥也清净了两天,可没几日,敏杭就识破了这些伎俩,有时候甚至亲自跑到西厢来抓琬玥个现行,然后给她框上个“不敬”的罪名,又说我额娘对你怎么怎么好,你倒连陪她吃个饭都不肯。琬玥哪里担得起他那样大的说词,没有办法,一切又只好恢复原来,该吃饭时吃饭,该作伴时作伴。倒也算她心思宁静的,日子久了竟也对敏杭的那些话有了抵抗力,他再说难听的她也觉得还好了。无人时她也想,也许是自己找到了和敏杭相处的方法,也许是自己已经开始了解敏杭的性格,他那个人,吹起来是个老虎,漏了气就是个三脚猫,嘴坏,人却不坏,所以和他待在一起,也没有了从前的不痛快,反而是有时候看着敏杭红着脸骂人的样子,自己暗暗好笑。
敏杭损人的话很少,说过来说过去不过就是——“你是个质子”“你不是亲王府的格格”“你没见识”“你没规矩”,这些话初听的时候很伤人,听多了,琬玥也就惯了,只当他是用这些话,来做日常问候了。
虽然是被羁押,可因为福晋关照的缘故,琬玥并没有受多少苦,虽然下人仍旧阳奉阴违,曼思带着头不给她好脸色看,但这在她看来,已经不算大事了,自己有福晋疼着,有明月和简嫲嫲陪着,日子已经算上等。可这平静的日子,却终于被一件事打破。
中秋后不久,天就一天天地冷起来,似乎前日还单衣打扇,今日就棉袄裹身,炭火暖房了。琬玥住在西厢,对外头的事情本来不知道多少,可近来却也不断地听到下人们小声议论,说是二阿哥不行了。琬玥在家的时候听她阿玛提过,二阿哥尚贤是皇上的嫡长子,又是先皇后的遗独子,所以备受皇上疼爱,但可惜他命不好,生下来身子就孱弱,一日里大多数时间都是躺在床上过的,从小长到大,几乎是药罐子里泡出来的。他十岁的时候就有人传这二阿哥终究是保不住了的,可皇上爱惜他,逼着御医给他续命,这才又多延了几年,直到今年,年方十八。可这话近来又传起来,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果不其然,过了年没多久,宫里面就传来丧讯,说二阿哥没了。
那日还在正月里,鄂亲王与福晋却也不怠慢,立刻就换上了宫服带着敏杭进宫,直到夜里,敏杭才独自一人回来,鄂亲王和福晋还留在宫里头。
敏杭看上去精神也不甚好,毕竟没的是他二哥,虽然交情不甚深,可他平日里也常随着四阿哥寅祯去看他,突然人就这样没了,才满了十三的他,心里头还是不受用。
琬玥见到他时,他正呆呆地站在东西厢房相交的大园里看雪,身旁伺候的人都被他赶到一旁,不准近身。琬玥原是以为福晋也回来了,要去问候,没想到路过园子,看见他这副失魂落魄可怜兮兮的样子。她不忍,提起斗篷来小心翼翼地踩着雪走到他身旁,小声问他:十阿哥怎么了?
他一惊,一低头,一颗泪就落在了琬玥被冻白的脸上。
他窘迫得很,一面骂琬玥不懂规矩,一面赶快把脸上的泪擦干。琬玥却愣在了原地——她入府这么久,何时见到十阿哥这个样子过?哪怕有时被鄂亲王骂得狗血淋头,他也不曾服软过,此刻,却软弱得紧,就算一个劲地抹眼泪,眼泪还是要流。
琬玥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这个样子,应该不想任何人看见的吧?于是道:“夜里冷,又下着雪,十阿哥还是不要在园子里待太久,以免染了风寒。”说完要走,留他一个人静一静。
可手却被敏杭死死地拽住,琬玥惊惶地抬头看他,他却不看自己,执拗地挺着背,可那手心,几乎冷得跟冰块一样。
琬玥就站在他身旁等,等他开口说话。
果然过了一会儿,冷静下来的敏杭哑着嗓子道:“你知道前头那个书房,为什么叫’果沁居’吗?”
果沁居……琬玥摇摇头,她初进府时便奇怪,一棵果树都没有的地方,干什么叫果沁居。
敏杭吸一口凉气,道:“那是我哥哥在时用的地方,他的名讳,就是’果沁’。”
原来如此。琬玥明白了些,可……在时?这话什么意思?难道……?
“哥哥和二阿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在阿哥里头并列第二。原本二阿哥是皇子,哥哥是王爷之子,不可并称,可皇上认为这是老天赐的缘分,便让宫里头的人叫二阿哥皇长子,叫我哥二阿哥。我哥生来就特别讨人喜欢,又懂事,又聪敏,额娘和阿玛疼他疼到心眼儿里,他在皇上跟前也十分受重视,才十四岁,就被封了贝子,满府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他对我也很好,从来宫里头赏下来什么,他都给我留着,我调皮了阿玛要打我,也是他拦着,四哥挑中了我做伴读,也是因为他的缘故……总之,他什么都好,好得像天上的星星,闪亮闪亮的。可是……”敏杭说着,抓着琬玥的手收紧了些,“可是天妒英才……哥哥十四岁才封完贝子,人就突然不好,一天天地消瘦下来,苍白下来,宫里头民间里的神医都瞧遍了,也没留住他……年关不到,人就没了。那年我四岁,记得也是这样的大雪天,额娘哭得撕心裂肺,看着哥哥的灵柩被送出府,我当时不懂事,坐在哥哥的棺木上,却不知道这里头躺着的人就是我的亲兄长,更不知道我这是要送他入陵,让他长久地睡下去……”他说着,终于把持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
琬玥不知该如何劝慰,无助地拍着他的后背,希望他能够好受点。
“今日看见二阿哥,就像看到那时无力地躺在床上的哥哥……他们同样是天之骄子,却也同样……是不是他们那一天生的人,都注定是……或许他们生在平民百姓家,不受那样多的天之大任,就可以平平安安,长命百岁了……”敏杭抬头望向天空,黑霾霾的,什么都没有。
雪花静静地飘撒在他和琬玥之间,他们两个小小的身躯并列站着,就那样站着,谁也不说话,谁也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