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杭与他阿玛接到丧讯,就火速从宫中赶回,一路父子都忍着泪,只希望是传话的人,弄错了。可一进府门,就听见震天的哭丧声,二人才醒悟到,这是真的了。
敏杭连路都走不稳,是管家搀着进的房。鄂亲王也好不了多少,雪地里一深一浅,好几次都险些滑到,可他不要人扶,硬是固执地自己走进去。
大房的门窗四开着,凉风穿堂而过,说不出的冷清凄惨。鄂亲王忍了一路的悲戚,在看到鄂福晋遗体的一时间,就再也卯不住,换成了一声悲鸣。那一声凄凉的叫喊,令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霎时止了哭,谁都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鸦雀无声的房内,鄂亲王蹒跚着一步一步地走到鄂福晋床边跪下,双手捧着她已经凉透的手,眼泪流成了河。这是他爱了一辈子,宠了一辈子的女人,她十七岁嫁给他,好似一个恍惚间,几十年的时间就过了。好像昨天她还凤冠霞帔,盖头掩面,好像昨天她还在院里弹琴,笑脸看他,好像昨天她还在对自己怒目相向,发疯发癫……可今天,她就冷冰冰地躺在这里了。他把头埋在她的手心里,身子颤抖着,不住地颤抖着。
敏杭倚着柱子在一旁看着他的阿玛,一声不吭地流眼泪。那个样子,和那日雪地里的他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这种悲伤更凄惨些,更似诀别。
琬玥站在福晋床边,看着他哭泣的样子,心像被撕裂。她都难过成这样,何况是他呢?那是他的亲额娘啊……她哭泣着,想要站到他身边。可鄂亲王猛然看见琬玥站在身旁,就像发了狂,站起来就狠狠给了琬玥一个巴掌。
琬玥才十岁,身子弱小单薄,这些日子为了照顾福晋又没吃好没睡好,哪里经得起这卯足劲的一巴掌。身子像片落叶般,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鄂亲王居高临下地指着她骂:“你这个祸害!你还敢出现在这里!滚!你给我滚!滚——”
琬玥被这一巴掌呼得耳内一阵惊鸣,她听不清楚鄂亲王的话,可他凶狠狂怒的表情令她害怕地圈紧了身子往后缩。可这都不是最令她伤心难过的,她心寒的是,敏杭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自己的那一双眼。他那双眼睛,琥珀色,迎着阳光时会有宝石般的色彩,可现在,却带着一种冰霜般的气息看着她,她望着他,终于读懂他眼神里的意思:他恨她。
他是恨她的,要不然,为什么她就摔在他脚下,他都可以一动不动,低眼看她,就像看着一个陌生到不能再陌生的人。就像看着一只滚满了泥水的狗。
他还是那个捡了手帕来还她的敏杭吗?他还是那个中秋给她捎来东西的敏杭吗?他还是那个叫人给她送姜汤来的敏杭吗?他还是那个惦记着她的伤,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就只为问她一句好不好的敏杭吗?
……他不是了……
琬玥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她的小臂手掌都被蹭破了皮,鲜血直流,可她不知道疼,一瘸一拐地路过面无表情的敏杭,一步一步地出了房门。外面雪下得那么大,没有人在意她,她像一个孤独的旅人,踽踽独行在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雪落在她的肩上,化了又落,落了又化,好像要把她小小的身躯湮没才肯放过。
她不想哭,她的心方才还知道疼,可现在,已经麻木了。被她踩出的脚印留在她身后,不消一个时辰,又会被大雪填满覆盖,就像她不曾走过。
但她的眼泪一直在流。落在她的衣襟上,晕成水,落在雪地里,化成洞。
简嫲嫲看到一瘸一拐走进房来的琬玥,不禁唬了一跳,上前去扶她,又发现手臂上被蹭破了皮,直流血,心疼得不得了,立刻叫喊着小明月,让她打水来擦洗。
可琬玥就像是一个玩偶,失魂落魄,眼神空洞。简嫲嫲让她坐她就坐,让她站她就站,全然没有什么生气。
小明月打了水进来,看琬玥这样,小声地问简嫲嫲,格格怎么了。
简嫲嫲看了她一眼,知道主子的事情不能多问,可还是担心,便问琬玥道:“格格这是怎么了?怎么摔成这样?从大房里头回来,怎么也没个撑伞作伴的人?”
琬玥的眼珠子转了转,愣愣地盯着简嫲嫲,说:“嫲嫲没有听到外头有人哭吗?”
有人哭?简嫲嫲没明白过来意思,琬玥站起身走到窗户旁,把窗子打开,一阵凉风贯彻房内。
“福晋没了……”
“什么……”简嫲嫲惊出了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难以想象。她是知道福晋不好了,可没想到……日子竟然这么短。她走到琬玥身旁,把她拉回房里,使眼色让明月把窗子依旧关上。
简嫲嫲是个老人家,生老病死的事不知道见过多少,尚算镇定,可她看着琬玥,不禁心疼,她还这么小,在这府里又只有福晋一个人对她好,福晋这一去,恐怕对她的打击十分之大……她长满了茧子的手安慰地握住琬玥的小手,拉着她在桌子前坐下,像个长辈一样安抚她拥抱她,只希望小格格不要那么难受。
明月也守在琬玥身旁,不说话,瞪着一双天真的眼睛望着琬玥,琬玥时不时落下泪来,她就立刻用绢子给她擦掉。
这一夜,简嫲嫲和明月都待在房里陪琬玥,可她仍旧是一宿没睡,整宿地睁着眼,回忆着福晋从前的样子,回忆着敏杭从前的样子,眼泪顺着脸颊静静地流,流进枕头里,浸湿一大片。
天亮时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可还没睡多久,就被外头锣鼓喧天的声音给吵醒了。她起身来看,简嫲嫲和明月已经起了床,只有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她穿好了衣物,出门去看,却见小明月从外头跑进来。
她拦住她问:“外头怎么了?为什么那么吵?”
明月犹犹豫豫地答:“是……是给福晋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们进来了……”
琬玥一听,眼睛又红了,她忍了忍,对明月说她要出去看看。
明月拦着不让,琬玥不解,却听她道:“奴婢方才出去……管、管家说……西厢里头的人不准在府里乱跑,包括……包括您……是……是王爷吩咐下来的……”
这……琬玥像被当头一棒,这个意思是……她连送送福晋,都不可以了是吗……?她脚下有些软,伸手撑住明月才勉强站稳。她实在想不通,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令鄂亲王如此厌恶自己,若要说是与十阿哥成亲之事,她并没有非分之想啊……到底是怎么了。又念及福晋,她的眼泪便不住地流,明月在旁扶着她,只怕她会哭晕过去,立刻搀着她往房里走。
接下来的三天,府里办丧治孝,送往迎来不绝,琬玥始终留在屋子里,不敢出去。到第三天,福晋的棺木出殡,她才敢站在西厢院门口远远地望一眼。
她看见走在送丧队伍最前的便是敏杭,三日,三日时间,他像是变了一个人,脸上精神全无,由管家领着麻木地往前走,就像个木偶。她因他那副样子心揪起来,却只能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他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出府,一步一步地离她越来越远。
她心中忽然有个感觉,好像走出去的那个并不是敏杭。她精神有些恍惚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大园,雪铺满了地面,银灿灿地晃着她的眼睛,她看见敏杭站在园子正中央,呆呆地仰头望着天,然后回过头来惨笑着对她说:“你看,天上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