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琬玥情绪依旧不高,昨晚反反复复想了一夜,早上起来,满眼都是红的,越发憔悴。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昨日李嫲嫲传话来说淳妃娘娘邀她进宫一叙,这她到底还是要去的,淳雯帮了她那么大的忙,就算她不请,自己也是要去谢谢她的。
所以早早地起了身,外头太阳初升,她已换了进宫的衣物头饰,由明月伺候着吃饭。
正吃着,门忽然从外被推开了,她仰头去看,却是姐姐婉宁。
琬玥虚着一个笑,把婉宁让进来,问她有没有用早饭,若没有,便一同用了。
婉宁摆摆手,在琬玥身旁坐了,道:“我吃过了。”又瞧见琬玥一身的行头,问道,“你要进宫?”
琬玥点点头。
婉宁道:“好在我昨日听见宫里的嫲嫲过来找你,料到你今日可能要进宫的,不然可要与你错过了。”
琬玥不解:“姐姐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吗?”
婉宁眼珠子转了转,拉过琬玥的手来,道:“当然是有话要交代你。昨日我同你说的,哪怕做小,也得叫敏杭先收了你的话,你且不要往心里去。”
琬玥愈发不明白——这又怪了?昨日那样劝她,今日怎么反倒还打自己的嘴?
婉宁看琬玥的样子,知道她懵里懵懂听得不是很明白,可现在她也不便明说,毕竟,这淳妃叫她进宫到底是为何尚不清楚,也不能把话都说死了。于是对琬玥道:“你只要记着,你这回进去,淳妃娘娘说的话你样样都要记清楚,且谨记一件事——无论你做何决定,要记得阿玛流放之身,辜王府破败之状,明不明白?”
话虽然这样说了,可琬玥似乎心思还是不甚明朗。她自然记得阿玛流放之身、辜王府破败之状,可这关进宫见淳雯何事呢?她想不明白,但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婉宁这才放了心,放她好好吃饭。
琬玥因害怕出门与敏杭撞上,所以极快地把粥喝了便作罢,起身进宫。
宫里派来的马车已在外面等了一阵,见她出来,连忙有内监迎了上来,扶她上车。
这宫里头前前后后算起来,琬玥也算来了好几次了,当年被羁押时来过一次,淳雯大婚之时来过一次,近来为阿玛之事奔波来过两次,想来也是该熟悉了,可她却怪,依旧看着这绿瓦红墙一点感觉都没有,看着那弯弯曲曲的路还是不认得,好几次走岔了路,领她的内监不得已才走在了她的前头,好带路。
她到时淳雯刚见完了迎格,在房里头喝茶休息,等她进来,无比热情亲昵地迎上来,说可不巧了,若再早些,就能见见迎格了。
琬玥只是笑,说总还有机会见的。
没想到这无心的一句话却说进了淳雯心里,她略微敛了笑,把琬玥拉到一旁来坐下,给她奉了茶,促她喝下,才开了口:“你阿玛的事情已经下来了?听说不日就要发派远疆了?”
琬玥吞下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点点头道:“是。”
淳雯也点点头:“好在是保住了一条命……不过,这三十年的流放……诶……到底也还是苦了些。伯父也四五十岁的年纪了,这一去……也不晓得你们父女今后还有再见的机会没有……”说完眼眶竟然有些湿,拿帕子撵着眼角的泪。
父亲高寿被发配边疆,路途遥远不说,日后的生活更是艰苦不堪,想来琬玥也是心疼担忧的,可因她也许多年不见父亲,所以竟没有什么不舍之情,只是觉得可怜。她望着淳雯多情忧思的样子,甚至觉得自己铁石心肠,对父亲的关心,竟还不如一个外人。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淳雯又道:“不说这个了,免得你伤心。但有一件事我却又不得不问你……那便是你的去处问题……如今你阿玛的案子落了子,辜王府是彻底没了,既如此,你这原来羁押在府的旧案也就无须再提,你质子的身份也就不作数了。这虽是好事,可如今看来却又不像是好事……这……你也知道敏杭将要娶康宁的,你二人的婚事是作了废的,而你又不是质子了,从今往后,该往哪里去呢?继续留在鄂亲王府?不像样子。离了王府自谋生路?你一个弱质女子,又能干什么?再一点……你阿玛虽判了三十年流刑,可你难道就不想再想想法子,等过些年风平浪静些世人皆遗忘这案子的时候,把他捞出来,也好让他过个齐齐整整的晚年?他虽当年推你出来做了质子,可到底是你的亲阿玛,你这些年在府里头不知道,他前前后后也为你奔走筹谋过不少,只是都不成功而已。想当年老鄂亲王为什么肯把你指给敏杭,你阿玛下的功夫也不少,说起来,要不是那时候风头太盛,今日也不至于成了大格格的靶子……”
原来竟是如此吗……?琬玥第一次听人给她说她阿玛的事,这么多年了,才才晓得原来自己并不是一颗弃子,她阿玛仍是要她,仍是疼她的。可为何又偏偏是这个时候来给她说这些,令她愧疚,令她彷徨,令她此刻心想被放在针毡上一样煎熬。她此刻才开始略略明白过来,她进宫前姐姐婉宁给她说的话,是何意思——无论自己作何决定,要记得阿玛流放之身,辜王府破败之状——这是在告诫自己,阿玛与辜王府的未来,都放靠在她的肩上,系在她所做的决定之上了。她明白过来,淳雯此番叫自己进宫,又说出这样的话来劝她,必定是有别的法子可以帮助,姐姐猜到了这点,所以才自打嘴巴驳斥了自己之前说的要她做敏杭侧室的话,她是要她二者权衡,取其对阿玛、对辜王府最有利的一边。想明白过来,她又不禁惭愧,姐姐日夜担心阿玛与辜王府,虽然刁蛮任性些,可到底也比自己用心,虽然身上还有病症,可到底也比自己脑袋灵光些。她又想起此前婉宁怒斥喝骂自己的模样,忽然觉得她那样生气是有道理的,自己和她比起来,的确差远了。
淳雯见琬玥久久不出声,又试探着问她:“我却也不与你说太多,免得你糊涂,只是问你一句……敏杭……可有给过你什么承诺没有……?”
琬玥一惊,抬头看着淳雯。
淳雯瞧她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是说中了,越发亲热地拉过琬玥的手,目光紧逼着问她:“他说什么了是不是?他说要将你纳侧了是不是……?”
被人一语言中,琬玥有些窘迫,眼瞅着脸就红起来。可她也知道不是害羞装傻的时候,对淳雯点了点头,说是。
淳雯一点不喜,反而叹一口气:“诶!这说来本也没有什么不好,你若做了鄂亲王的侧福晋,也算是个好归宿。可——可有些事也不能够想得太天真……我这样跟你说,纳侧这件事,敏杭是未在皇上面前提过一句的,全是他一厢情愿。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跟前,他就更是不敢提。索性之前是为了你阿玛的事情忍气吞声,可你阿玛的事也落了定了,若要纳你,为何不出声……?”她看了琬玥一眼,见她面色难看,又转话头,“可这也不能怪他,人在皇室身不由己的道理,你应该早就懂。再说回他要纳你,那必定是康宁入府成婚之后的事情,他自己想得天真,说要纳你,可如若康宁不同意呢?她那时是王府的正主子,又是那样的家族背景,你说敏杭是顺着她不顺?还是你要看着敏杭为了你,跟皇上跟皇太后一脉又闹个翻天覆地不得安宁?你大概不知道,今次这件事他就已经搅了个昏天黑地,自你那日进宫后,他日日往这宫里跑,不死心,要闹出点什么来,可到最后呢?还不是顺从了?……这皇族子弟啊,都是皇室这条龙身上的鳞,没有谁能逆着长的,纵有逆鳞,也都是被剔除的命……所以啊,纳侧之事,我估摸不会有那么顺利的。若到时敏杭真收不了你,三天五日也便罢了,若日子久了,三年五年的,你没出阁的姑娘怎么好在鄂亲王府上一直待着?况且也不止你一个,你还有个守了寡的姐姐也跟着你……我先不说你们在府上的日子会过得怎么样,只说外头的流言蜚语,恐怕就够你们两姐妹受的……”
这些话,淳雯掏心掏肺地跟琬玥说,琬玥听下来,也觉得都是道理。这些道理她虽然都懂,可心中仍旧全然不是滋味。她就知道,她跟敏杭到底是有缘无分的,哪有那么好,就能轻易地守在一起。多年前不可能,如今,更不可能。
她不禁苦笑,这心头如今都空落落的,疼也不知道,累也不知道,就像失去了什么,却又不知道失去了什么。
她眼神呆滞地望着淳雯,说:“娘娘说的话,琬玥都明白。都明白……”
淳雯却忽然哭起来:“你也是个苦命的,从小就命途不好。我这个做姐姐的从来都帮不到你什么,但总有一条,总是希望你好的……今日我说的这些话,你自己回去仔细琢磨些,若想通了,肯放弃敏杭了,托人捎信进宫来,做姐姐的无论如何也会伸手拉你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