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琬玥入宫已两个月,敏杭的婚事也过了,中秋节也过了。如今,秋也来了,天也凉了。她如今在阿哥所带小格格迎格,宫里的丫头们,都尊称她一声姑姑。明月依旧跟在她身边,处理些日常杂事。她姐姐婉宁被淳雯分到了以象阁打理经书,也是个闲差。虽然刚开始时是不乐意的,隔三差五就来阿哥所吵闹,后来却也安静了,大概知道守本分,来得便少了。如此,琬玥的日子便也清净起来。迎格是极乖巧的,平日里也不哭也不闹,吃完了饭就睡觉,而且特别爱笑。这阿哥所里头,还只有她一个皇裔,所以所有人都紧着她伺候,琬玥要亲手做的事情也没有多少,大多开口吩咐就行。她带迎格时,往往一边摇着摇篮,一边念诗给她听,迎格还是个婴孩,但有时也似听得懂,琬玥高兴时她便高兴,琬玥伤感时她便哭闹。她越看迎格,越觉得她与当今圣上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有他皇阿玛的神韵在,尤其是眉眼,说不是亲生的,都没有人信。但却和她额娘没有什么像的地方,最多,只是眉心那颗小痣,是遗传了淳雯。
阿哥所的日子清清淡淡,倒像极了当年在鄂亲王府时的日子。一样的与世隔绝,一样的清闲寡淡。她不是不爱,只是,这里的日子,缺了一个人。
敏杭……她也是见过一两次的。他与康宁大婚后来给太皇太后请安见过一次,后来在皇太后宫里也见过一次。不过两次,都只是远远地看见。他没怎么变,高大的,挺拔的,冷面的。站在康宁旁边,倒是很般配,只是,她看得出,谁都不快乐。那样看着的时候,她就有些心凉,与内疚。是因为谁,这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却要纠缠在一起,如今,痴缠成解不开的孽缘。
——都是因为自己。
如果不是她,敏杭不会娶康宁,如果不是她,康宁不会堂堂一个蒙古郡主,却得不到夫君的一丝温暖。
所以,康宁来找自己时,她并没有抗拒。
那日天气晴好,是入冬以来最暖和的一日。奶母抱着迎格到园子里晒太阳,明月去了别的宫送东西,琬玥便一人跟着。隔老远便看见园子那头有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过来,她只当是哪个娘娘,走近了,才知道是康宁,如今的鄂亲王妃。
她上前去打了礼,本以为就各走各路了,没想到康宁却拉过她,笑着道:“难怪在阿哥所找不到你们,原来是出来逛园子了。”又逗弄了一会儿迎格,才将奶母支开了,把琬玥拉到一旁说话。
前日才下了雪没有化,雪光印在康宁小巧的脸上,甚是好看。她虽为蒙古女子,长得却不粗犷,反而秀气,皮肤吹弹可破,一点不像是在马背上奔走来去的。可见她阿玛额娘疼她,当宝贝似的养着。
她却也没有什么架子,一直笑着跟琬玥说话。几句话听下来,琬玥也大概能知道这位郡主是个什么性格,她说话大咧,一点城府都没有,说起自己家的事情来,也丝毫不避讳。
可琬玥还是不明白。她无端端的,来找自己做什么?难道只是为了看迎格?也不像,她不是把迎格支开了吗?
说了会子,她才道明了来意。
“我知道你一定奇怪,我们又没有什么交情,我干什么来找你。其实……我本来不喜欢你,甚至讨厌你。因为你,敏杭哥哥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成婚这些天,你想象不到我受了多少委屈。我也闹过,也吵过,可他只是不理,我在他面前,就是个透明人。我真真是受够了。后来才知道,他不在意我,原来是心里早就有了一个你。我当时指给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是配了人的,可我不知道,这个人对他这么重要。不过,就算知道了,我也还是要嫁他的……”她声音忽然小了,像是陷进了回忆里。琬玥等一等,又听见她说,“我最难过的时候,就躲在姑姑的宫里不出来,姑姑疼我,也就依着我,可渐渐的,等我气消了,也跟我说些道理。那些话,我原先不懂,可和敏杭哥哥相处的时间越长,越喜欢他,在意他,那些道理,就越渗进我的心里。我才明白,原来爱一个人,是可以不要自尊不要骄傲的。所以我来找你了,只想你帮我一把,让我能够为他做些什么,让他起码能够看到我……”
这一番真情表白,令琬玥心头微颤。她原本就对她怀有愧疚,她这样一说,她更觉得是自己将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推进了深渊。可她不明白,她口中的帮她,是要怎么帮?难道要她去和敏杭说,对康宁好一些,爱上康宁吗?
康宁又道:“我就是想问问你,他爱吃些什么,爱喝些什么,平日里有哪些消遣,闲来爱看什么书,喜欢什么颜色什么料子的衣服……我想多了解他一些。曼思姐姐就说过,他独爱你泡的什么海棠茶……这些,我却都是不懂的,希望你能教教我……”
“……”琬玥明白了。原来是曼思教她来的。要她以退为进,哄敏杭开心。她并不认为这是个好办法,一个人是不应该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的。何况,聪明如敏杭,他大概一眼就看得出来。可看着康宁殷切的眼神,琬玥若不说,只怕她还怀疑她不诚心,有心阻拦她和敏杭的发展。她又想,试试又何妨呢?她若能贴心地照顾敏杭,不是很好吗?若敏杭为她所动,二人能够好好的过日子……不是……也很好吗。
她咬咬牙,道:“他爱什么不爱什么,其实桑珠姐姐是最清楚的,有什么不懂的,郡主问她也可以的。至于海棠花茶,我走前留了一罐在她那里,郡主叫她拿给你便可。腌渍的方法我走前也拿纸写好一并交予她了,郡主可问她要。鄂亲王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只是有时候脾气急一些,要顺着他,他躁起来的时候,可是六亲不认的。还有他的身子,受了凉或急热,都好咳嗽,这冬日里,可多备些止咳的药材,但或发病,立刻煮了水要他喝。要盯着他喝,他有时贪忘,有时故意,那药就被无端端泼掉了的。还有入夜,他有时睡过醒来,要喝一杯解渴的水,只要清凉的井水,不要旁的,喝完才能入睡。那水要睡前才才打上来的,才够爽口……”
琬玥絮絮叨叨地说,一时间,就像掉进回忆的漩涡里。
康宁一面记,一面才晓得,原来这两人之间的感情竟然这样深。她不禁觉得庆幸,好在,好在姑姑有先见之明,在大婚之前就将她弄出了府,弄进了宫。让他二人此生都不复再恋。
二人说完了话,康宁便打道回府。琬玥却站在一片冰封的水池边,怅惘不已。
奶母恐小格格受寒,已带回了阿哥所,所以只得琬玥一人,单薄的身影,独自靠倚在一株枯木上。
冷风徐徐地吹着,她却纹丝不动。
不远处的廊下,下了朝的寅祯已站在那里看她许久。身后跟着一长条伺候的人,然却鸦雀无声。
他看如今的这个她,一如看当年那个在亭子里咯咯笑着的她。眼神里,有冰雪覆盖后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