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寅祯便转了醒。近来他也不太睡得好,总是醒的早。马甄明这头得了动静,连忙吩咐人进去伺候,又教察格在外头候着,说不一会儿皇上就会要召见的。然后进了屋。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小内监出来传召,说皇上请五王爷。
察格领了命,低头敛容进内殿给寅祯请安。
寅祯刚漱完口,正在用金色溜边的丝帕擦嘴。见他进来,赐了座,又问他这么早来所为何事。
察格领了座,未开口回话,先抬头看了马甄明一眼。
马甄明会了意,笑着对寅祯回:“回皇上的话,五王爷可是昨晚上就过来了,因您睡下了不敢打扰,所以在奴才屋子里屈就了一夜。”
“哦?”寅祯挑了挑眉,低眼去看察格,“你莫非有什么急事?”
察格这才做拱起身,回话道:“臣弟确有事要上禀皇兄。”
寅祯约莫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不动声色地道:“朕也不知是不是纵坏了你们这帮小子。一个个的,都养成了遇事就来我乾清宫闹的毛病。”他说着,略停一停,伸手取茶,“你说吧。若事情并不重要的,朕恐怕要铩一铩这个风气了。”
“……”寅祯几句话,处处皆带刺,察格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昨晚脑子热,这会儿冷静下来,却要想好怎么说,话才能说得圆满,才不至于弄巧成拙。毕竟,他不是敏杭,没有敏杭在皇上心中的分量,若放肆,便只有死路一条。
想着,他扑通一声跪下来,对寅祯含泪陈情道:“臣弟知道,皇兄一直待臣弟不薄。当年额娘糊涂,伙同了三哥做了些糊涂事,若非皇兄出手相救,恐怕也不得善终,臣弟如今也没个好下场……皇兄的恩德,臣弟始终铭记在心。那事之后,皇兄不计前嫌,待臣弟始终如旧,臣弟也都记得……”
“陈年老事了,你又提起来做什么?”寅祯不卒听,放了茶杯,问他。
察格心里有底,此刻说这些,自然有他的用心。当年还为四阿哥的皇上,未即位前,其实是有一番争抢的。他虽然玩耍惯了也自知不是做皇帝的料,他额娘却将这个心思放在心里,受了三阿哥的鼓动拉帮结派地对付寅祯。他额娘想他向来不与敏杭亲近,若是寅祯即了位,岂非要被敏杭逼死去?所以才剑走偏锋,想要搏一搏。谁知事情败露,三阿哥遭圈禁,自己也没落个好结局,在后冷宫里孤独终老。就连这条命,也还是寅祯求下来的。旁的人看了,都要说四阿哥大度,可事情真实却并非如此。旁人不知道,察格心里却门儿清。他额娘和三阿哥,是掉进了四阿哥设的圈套里,是四阿哥引君入瓮之计将他二人推落深渊,永世不得超生。四阿哥一举,端了朝中上下所有不从属于他的势力,之前的按兵不动,只是为了看清楚,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他把额娘和三阿哥养大,为的就是在先皇面前做一出好戏。这样的四阿哥,如今的皇帝,心机之深沉,手段之高明,绝非常人能及。从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与额娘若要活命,必得敬而远之,这才激流勇进,从那一年的风波中全身而退。也自那刻起,人似是忽然清明了,看什么也都通透了些,睿智了些,不再没心没肺。
而此刻他旧事重提,无非是想提醒寅祯,当年之事,他额娘虽不是全对,但日后凄凉,到底是拜他所赐。铺垫了这一点内疚,这后头的话,他才有胆子说。
“臣弟不是要提起这事来惹皇兄不高兴……臣弟只是想让皇兄明白,皇兄的恩情臣弟都记得……若说了或做了什么令皇兄不开心的事,也绝不是忘了根本,而实在是情非得已……”
“你只管说吧。再拐弯抹角下去,天就大光了。”寅祯略显不耐烦,他原本就没大睡好,这会儿精神更是不济了。
察格偷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再叩了口头,道:“臣弟有一事相求皇兄。请皇兄,收回成命,废除我与辜王府七格格琬玥的婚事。”
“……什么?”原本有些恍惚的寅祯忽然来了精神,低头静剜着察格,“你又是为何?前几日不是还为了她和敏杭打得不可开交?”
察格抬头,回道:“臣弟……臣弟只是不忍。臣弟早前也知道,琬玥是和敏杭定过亲的,可是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如此之深。昨日敏杭领兵赴边,琬玥随后相追,人本就已病得跟枯叶儿一样,经那一伤,如今已经去了半条命……若,若还将她强嫁于臣弟,臣弟只怕……到时候,嫁到五王府的只会是一条尸体……”
“……”察格陈完情,寅祯久久没有反应。他偷眼看他,却也看不出什么动静来。也不知是怒了,还是仍有商量的余地。
久久,寅祯才缓缓抬起手来:“你先起来。”
察格诚惶诚恐地起了身,站到一旁,不敢再坐。他大略也知道这婚事其实也非皇上能做主,且是皇上亲自下的圣旨,圣上之言,重若九鼎,何况是圣旨。要推翻圣旨,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纵使有,也是得旁敲侧击,令此事不可行。他估摸,寅祯既没有大为发火,此刻想的应该就是这个问题——对,就算是为了敏杭,他也不至于要逼死辜琬玥。
也不知站了多久,马甄明提醒着要上朝了,寅祯才终于回过神来。他屏退了马甄明,把察格叫到面前来,道:“你真不愿意娶辜琬玥?”
察格点头。
“为了她好?”
“是。”
“你……爱她?”
“……不知道。只是……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寅祯复又沉默。良久,才再开口:“你也应知道,圣旨绝不可撤回。如此……”他似乎难言,又止了言语。
察格见状,作揖行礼,道:“还请皇上直言。”
寅祯看他,他绝没有想过,竟是察格站出来要帮琬玥。他向来对察格不温不火,不觉得这人能成气候,也不觉得这人有多差,只不过是个普通罢了。虽如今敏杭难当大任,有要将他再扶持起来的意思,但不过看重的也只是他好操控,且好歹是皇子,是亲手足。却从未想过,他亦是血气方刚的一个真汉子,真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只不过,可惜,可惜了……
他摇摇头,道:“罢了,朕给你指一条明路吧。这门婚事若要废,只能是一个因由——你娶不了辜琬玥了……朕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察格微愣,反复将这话揣摩。半晌,终于明白过来——所谓他娶不了,则一,是他死了,二,是他废了,三,是他遁入空门无法娶妻了……除此三点,别无他由来退这门婚事。他是明白了……都明白了……难怪皇上思量了那么久,那么难以启齿——这三条最轻,便是出家。而出了家,则意味着……他要放弃王爷之位,且终生不娶,断了子孙缘。
他一口气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得。
寅祯知他为难,叫他回去好好想想,然后起身吩咐人进来伺候,预备上朝。
可他却忽然眼一红,上前两步,取了挂在墙上的一柄青龙剑,拔了剑就削掉了身后二尺长的发辫!屋子里的人没一人瞅见他这动静,反应过来时,皆瞠目结舌,寅祯亦是。
而他披头散发,跪地将剑交还于寅祯,颤声道:“还请皇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