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路滑,琬玥身子又弱,所以走了许久才到了储怀宫。她一身薄衣全被虚汗****了,被冷风吹得一个劲发抖,却也顾不得,卯足了全身的力气拍打宫门。
好在储怀宫的人此时还并未歇下,不多会儿就有小子来开门,见是个陌生的姑姑,不好招呼,拦在门口问话。
还是岁安跟前伺候的宫女路过瞧见了,才把她让了进去,又见她浑身发抖,似是不好,连忙就往内暖阁里请,又叫人去请岁安。
琬玥这头才安置好,岁安就进了阁。她也是预备歇下的,所以妆发都卸下了,披了一件斗篷来。一见琬玥瘦瘦弱弱发着抖坐在那里,便立刻上来解了自己的斗篷裹在她身上:“你怎么这么晚跑来了?还穿得这样少?”
琬玥没接话,推开了她的手,起身行了个礼,说这么晚惊扰大格格,还望恕罪。
岁安没计较到她那几句话,却碰到她烧得滚热的手,唬了一大跳,喊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身子这样烫?人发着烧吗?”说着要来探琬玥的额,仍是被她躲开了。
岁安气急得不行:“你到底是想做什么?生着病你跑到我这里来,又不领我的情,是诚心要让我不舒坦吗?!”
谁知她话音未落,琬玥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给岁安磕了三个响头,拦都拦不住。
见她如此,岁安越发气愣了,道:“罢了罢了!你就是来硌我的!我不说了,也不劝你了,你有什么话,你只管说!”说完摆摆手,身旁的宫女见了,一一都退了下去。
琬玥虚弱得紧,经这一折腾,更是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才抬起头来,眼角带泪地望住岁安道:“大格格,琬玥今日为何来,大格格或许心中也是有数的……这么多年了,琬玥一直在装傻,也诸事不理,是想退一步,大家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可这一回,大格格若下狠心要伤到他,琬玥却是不能不管的。”
“……”岁安没出声,只是站在那里。那话似乎她也能听懂几分,但是不愿作答。
琬玥接着道:“当年在太庙见到你从淳妃的院子里出来,琬玥便知道,你二人是’姐妹情深’的。我不知道当年辜王府之事除了你,淳妃有没有插手,也不想知道,但我想,敏杭与我之事,你二人是联起手来落定心思要拆散我们的……从我进宫,到逼我嫁给察格,是不是每一步都是你们下好的棋?为的是打击敏杭、排挤敏杭……?算了,其实都算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得通想不通我其实都不想再想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呢?他已经被你们逼得退离了京都,这么多年都不曾回来——”她气息有些不稳,又强忍着泪,动情处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岁安这才低头看她一眼,又说地上凉,用蛮将她拖了起来,按到椅子上坐下。
琬玥一面咳嗽,一面泪眼朦胧的望着她:“岁……岁安姐姐、我知道你是疼我的,你从小就疼我……可到底是什么原因,你一定要揪着我和敏杭不放呢……我们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不够惨吗……?还不够吗?你非要他一条命,你才开心……才开心吗……?”她咳得满脸通红,岁安看着她,也是十分不忍。索性将头转向一边,抿唇不答。
琬玥见她如此,复又跪下来,跪在她脚边,道:“他要反的事,是不是你放的风……是不是你一手策划的……?是不是……?”她抓住她的裤脚,苦苦哀伤地望着她,“如果是,我求求你停手吧……停手吧……他已经不是你的威胁了不是吗……放过他、放过他好不好——”
岁安亦忍得辛苦,终于转过头来,蹲下身扶住琬玥,道:“这些事,不是说停就能停的。”
“为什么不能?!说到底,你还是不肯放过他,对不对?”
“是……我是不会放过他。可你也不想想,我再造起来多大的势,皇上不肯信也是没有用的啊。他早就失信于皇上了,皇上早就要除他了,从他自恃军功藐视皇威开始,他就已经留不得了……而我这样做,只是替皇上做个顺水人情你明不明白……?”岁安握住她的双肩,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琬玥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她现在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清楚,半晌,只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岁安失笑:“为什么……?琬玥,你不必知道为什么,你只要从此刻起,不再去想他,不再去念他,才是正法。这样,你才能活得下去。因为他爱新觉罗·敏杭,死——定——了——”
“……”
“来人啊!送琬玥姑姑回去!夜里风大路滑,好生伺候!”
岁安不再多言,急急送客。
而琬玥实在也不剩多少精神,被宫人们左右扶着,几乎是拖着回了阿哥所。
经这一晚,她不免又大病一场。
御医来瞧时只说,这病人不想活了,任谁医都医不好。
后来果然一日未过,就连水米都喂不进了。
迎格吓得成天地趴在她床边哭,叫着她的名字,只求她醒过来,却也没有反应。而察格也不在以象阁,到第三日时他才从外赶回来,可那时,琬玥已只得了半条命。
见她如此,察格整个人几近癫狂,前几日见她还好好的,怎么他出一趟宫,人就成了这副模样!她到底不懂得珍重自己,非要把自己整死了,才要甘心啊!枉费他冒着风险出去探听敏杭的消息,谁知道她竟成了这副模样!
只瞧这人哪里还有个人样,简直是一条腿已经入了棺木了啊……他也是又心急又害怕,竟和迎格一同哭了起来。
哭完了,他却脑筋也清楚了起来——此刻能救她一条命的,只有敏杭了!
于是打定心思,他立刻修书一封,叫来妥帖的人,速速八百里加急送出去。
他只盼,那人能赶得及回来见她最后一面,又或者,他是她的救命良药,他一来,她也就不想死了。可——他却也担心,如今的情势,他若回京,无异于自投罗网,这取舍之间……一面是江山,一面是爱人,他亦不知,敏杭究竟会如何抉择……
可如今却也没有办法,只能等了。
之后几日,琬玥亦是毫无起色,每日强行灌入些汤药粥水来维生。察格真的不知道,她这样还能撑多久。他终究不忍,不忍见她带着遗恨走。他日日守住她,日日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生命在流逝。
他为她念经祈祷,只求时间过得慢一点。每一****都要在她耳边说上千遍:敏杭就要回来了,你一定要等到他回来……
或许也就是这一丝信念吧,她痴痴地撑过了这几日。
可等了几天,没等来敏杭,却等来了寅祯。
他未曾想,她竟是真的病到如此地步。他甚至怀疑躺在床上的究竟是不是她。
“她这样多久了……?”他问察格,面色凝重。
察格答:“七八日了吧。再多,恐怕就要撑不下去了。”
“……”他无言一对,退到一旁。
察格道:“她是在等他,若不是等他,恐怕早就去了……”
“……”
“……皇上……能不能……放他二人见一面……?”察格虽惶恐,但仍恳切地向寅祯问出了口。
寅祯看着他,又看看床上的琬玥:“你应该知道,朕此刻顶着多大的压力,才不至于发兵伐他。他已落人口实,若此刻让他回来,朕——非杀他不可——”
“……臣弟知道……臣弟也知道,那封信,是由皇兄拦住了吧……?否则,凭敏杭对她的感情,不可能只言片语都没有……”
“没错……”寅祯暗殇地寻了张椅子坐下,“敏杭是朕一手带大的,他会不会反,朕比任何人都清楚,可如今……如今形势,他虽无心,麾下将领却有意,且朝中人心惶惶,朕——他总是这样……不肯花心思在识破人心上……总是把自己放在那样危险的位置……可朕——也有朕的无奈。他若现身,朕非杀他不可,可他若仍在边外,朕还可拖一拖,放他一条生路……”
“可是皇兄——辜琬玥若有个三长两短,您以为敏杭还活得下去吗……?他们两个是一体的,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别让他们带着遗憾吧……”
“……”寅祯起身,背向而行,“容朕想想……”说完,步履沉重地出门。倒灌进琬玥的内房里头来,一阵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