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沈垣的声音。
两人齐齐看向窗外，但是那里唯有一片长空，浮云数片，根本就没有人影，仿佛一切都是幻觉。
“沈垣……。”扇儿喃喃着往窗边走去，明神从背后一把拥住她，声音平稳却带着难以察觉的痛苦：“不要去找他，他根本不配你，沈垣已经死了，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你不要傻。他不自量力想要逆天行事，罪当诛。你追随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然而，两人又再次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扇儿，过来。”
扇儿哽咽道：“你一直都知道沈垣是这个下场…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让我去救他……。”
明神没有说话。
呼唤扇儿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扇儿双眸泛起奇异的光辉，她轻轻掰开明神的手，像是被什么蛊惑一般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明神才想要出手阻拦，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形成了结界挡住了他，那力量如此强横彪悍，已经摆脱束缚的他竟是不能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扇儿消失在眼前……
扇儿循声而去，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奇妙的地方。此处是个苍茫无际的草原，碧绿的草毯直铺天际，而天边是万丈极光。位于她头顶中心夜幕上的繁星像雨一般落下，不少流星坠落在她脚旁，擦出奇异的星火。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不断往前走，沈垣的声音像钓鱼的饵，时隐时现，指引着她走上这条壮阔凄美的落星之路，一些尘封数万年甚至更久的记忆像鱼尸一样冒出水面，很快又沉了下去，扇儿恍惚想起神战，主神等字眼，时而明白时而糊涂，渐渐两条腿竟然不像是自己的，自顾自直往极光处去。
在那一刻她已经不是扇儿，亦不是珊儿，而是冷眼旁观沧海桑田的一缕清风，不断思考着人间神界，安定灾乱等不生不灭之事。她模糊想起自己曾经睥睨众生，高高在上，了然天地万物的规则却全然不明白其中深意，是个至贵又至卑的存在。
星雨依旧在下。扇儿茫然仰起脸，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星辰毫不可惜地坠落，化成一团焰火然后彻底消失。如若说一颗星代表着一个神君，那么这样悲壮的场面，又隐含了怎样的故事呢。
扇儿觉得自己走了很久，但是极光依旧只远不近。她顿悟，扑通跪下朝那极光叩拜，虔诚无比。
登时星雨消隐，夜幕淡去，扇儿被一片温柔的光辉笼罩。
一个庄严华美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你选择好了吗？”
扇儿抬起头，只见是一个极为耀眼圣洁的女神半身隐在光辉中，含笑询问她。此女神法相精妙，容貌美艳无暇却又瞬间万变，似有亿万张面孔叫人无法看清，只让人觉得她压根就不曾将自己展现出来过。扇儿虽不认得她，却直觉明白这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许久才道：“在做出抉择前，但求一个明白。”
“他妄想毁天灭道，却又应运而生，而你，是他命中克数，唯一可以镇压他的存在。”女神道：“明神乃是无身神，又是九重天护法神，自然要护你周全，替天行道。一切皆是注定，永不会被颠覆。”
扇儿惨笑一下，低声道：“既然一切都是注定好的，你还要我选择什么呢？”
女神微微笑道：“无光何来影，何事为注定。他每被剿杀一次，天道便增强一分，完了此次最后一劫，今后便天下安定四海平安，再无邪神篡位之事，也无生灵涂炭之灾。”
扇儿愣愣道：“为什么…这一次和往常不同？”
女神道：“你本是混沌元神，他则是九重劫数，两者本应水火不容，却不料生了一段孽缘，故而如今需你做出决断。你选择他，还是天道？”
扇儿大惊：“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女神嘴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明神和邪神之子即将有一场恶战，若明神死了，他就会复活，你也将成为劫数，我们会一并诛之；相反若是邪神之子死了，你就完了自己的功德，法身复回混沌之门，幻身也回到原来的世界，与你的母亲重聚。他们现今力均势敌，你若是不出手帮任何一方，他们就会同归于尽，而你，就要承担所有的过错，两边都不会容纳你。”
扇儿沉默了一会，道：“最后一个问题，我是谁？”
女神没有回答含笑悄然隐去，临走时仅留下几句话：“杀死他们的方法，我已经告诉了你，待你做出了选择，自是会知道你是谁了。”
扇儿经女神点悟后，不但没有觉得迷雾消散，相反心中更加乱了。女神只给了她两个选项，卫茗和沈垣，明神和天下苍生，问她选择谁。
眼前幻象消失后，扇儿发觉自己站在一个荒凉村庄旁的河畔，不远处一块洗衣石上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妇正在吃力地捶打衣服。
扇儿辨认了半日，发觉此处是洛清镇旁的一个小村庄，她以前和吴致远下乡看望外祖母的时候曾经经过此处，原先还算是一个人口稠密的大庄，不想如今如此凋零。
她怔怔看着那老妇。此时河面冰才裂开，河水自然是彻骨寒，老妇的手每浸入河中一次浑身就要打个战栗，仿佛极为痛苦。
扇儿默默走过去接过老妇手中的棒槌，替她锤起衣服来。老妇不做声不道谢，直到扇儿把衣服都洗完了，才叹息一声道：“我活了七十多岁，快八十了，却不曾想有这样的年头！我本是贫家女，嫁给丈夫后两人白天黑夜拼死做，好容易攒下些家私来，渐渐成了庄上的大户。自成亲后养下五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是争气的好孩子，做官的做官，赚钱的赚钱，没有一个不让我省心的。本想着年纪大些时再捞个诰封，这一辈子也够了，怎知天不长眼，老头子伤寒蹬脚去后，大儿子又犯了事被摘了官帽儿，连带着其他几个儿子都不得意起来，死的死病的病，后来一开战啊，病儿子也死了，连两个女儿都没保住，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孤老婆子守着这个破屋过日子，穷得洗衣服都要用手搓。这条河，我年轻的时候在此处洗衣服，不小心掉了棒槌，回家后挨了爹娘一顿好打——那时一个棒槌好值钱呢；却不曾想今个儿又拾到了个棒槌，看起来倒像原来那个。它难道也知我还会回来洗衣服？这条河，是不是流到远处去，又要绕个圈掉头回来呢？”
扇儿喃喃道：“原来，到头手里也只剩下一个棒槌。”
老妇道：“可不是么。我看姐儿你好像有心事，为何不同我说说？我活了这么久，别的没有，事却是经得多了。”
扇儿道：“一个人给了我一把刀，逼我杀两个人当中的一个。一个是我喜欢的人，却是个坏人；另一个是我讨厌的人，然而他是个好人，我若是不杀掉一个，他们就都得死……嬷嬷，你说我该怎么办……。”
老妇冷笑道：“你竟然如此之蠢！”
扇儿愣了。
话分两头，明神并不知道扇儿被那声音迷惑走后出了什么事情，他用尽全力亦是无法探得扇儿所在之地，便知此事有厉害人物插手，不由得心急如焚。
茜茜换了圣母装束，身着月色轻纱长裙，赤足银铃，盈盈踏着阶梯走上那花塔。她到得明神跟前，笑靥如花般道：“明日就是神仙哥哥和魔王决斗之时呢，茜茜预祝神仙哥哥旗开得胜。”
明神道：“你早些休息罢，明日多累你。”
茜茜乖巧地点点头：“恩。”说罢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盯着明神直看，半晌道：“方才那个叫长希的贱婢惹我生气，所以我把她赐死了，神仙哥哥不会生气罢？”
“随你。”明神淡淡道。
“可是她根本就不买我的账，居然畏罪潜逃没有受死！神仙哥哥帮我把她抓回来好不好？你说过这里没有人可以抗拒我的命令的。”
“待明日之后再说吧。”
茜茜委屈地瘪瘪嘴：“是我不对……忘记明天有很重要的事了。那么神仙哥哥你好好休息吧，茜茜也回去休息了。”
明神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茜茜等了一会儿，只得失望地离去，一路上拳头握得紧紧的。
长希费尽千辛万苦总算逃脱了善宗之人的追捕，就在她趴在一个石洞里喘气的时候，一股熟悉的味道从空气中传来，她动了动鼻尖，露出一丝狂喜之色，想都不想直往一条河边飞去。
十几里路她转瞬就到。长希定睛一看，果然是扇儿，只见她一脸肃穆地提着个棒槌站在河边，便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扑过去跪下道：“主人！”
扇儿吓了一跳，见是长希，心头一滚热，说不得紧紧相拥：“你怎么来了！”
“那小娘们要我认她为主，我没肯，就逃了出来。”长希道：“起初不知道主人发生了什么事，后来行动多是不便，来迟了，主人恕罪。”
“你能来就很好……谢谢你。”扇儿抹抹眼睛：“我现在想要找小南，你有办法找到她么？”
“有些困难，不过奴婢尽力一试。”
扇儿第一次见到长希除了皮丘和御姐的第三个形态——一只十分酷炫的飞兽，放游戏里可就是千金难求的极品坐骑，有钱没运气都买不到的那种。
扇儿用尽言语也无法形容长希这一形态的美丽，长希反而有些羞赧：“只有这个样子寻踪能力才能得到最大的发挥，平时主人用不着，也怕主人嫌弃这个样子……。”
“绝对没有，这样很好，美呆了。”扇儿道：“我若是会雕塑，一定给你做一个琉璃等高雕像！”
长希莞尔，长啸一声后扑打着翅膀飞向天空。那起飞的架势实在是惊天动地，方圆百里都是灰土扬尘，明明是极为巨大的一个身架，在展翅间就飞出了几千里，轻盈迅捷的很。
扇儿紧紧搂住长希的脖子：“你知道，我现在没有和盆子混了，身上的力量也不知道何时会消失，你跟着我可能有风险，有可能会送命……所以你若是改变主意，随时欢迎你离开，我不是赶你走。”
长希道：“主人给了我不能死的理由，我为何还要惧怕死亡呢？”
扇儿道：“我只给了你一点天雷……。”
“是的，但是你饲养了我。”
扇儿有些感动，把脸贴着长希：“饲养，第一次觉得这个词语很美好。”
“我也是，主人。”
小南不知受了什么伤，她的气息很微弱，所以长希找她很费了点时间，最后居然在东极灵岛找到了。因为身在灵岛的腹地，那里灵气充沛，所以小南一直一口气吊着没有死，好歹撑到了留遗言的机会。她见扇儿和长希来，眼前一亮后又是一暗：“你也没有了神迹，看来我没救了。我追随神君数千载，生平……。”
扇儿不由分说握住小南的手，把自己的力量传送给她。小南渐渐有了力气，开始吐槽起扇儿来：“你居然还有力量……真看不出来啊，你勾引神君还真有一手。和明神闹掰了，这么快又抱上新大腿了？日子过得不错嘛，看来新夫君也是个厉害角色……等等，这是什么力量？”
小南忽然一把甩开扇儿的手：“这不是正统的天神之力，难道你效忠了邪神？！天啊，我居然沾惹了这样不洁的力量……。”
扇儿没好气翻着白眼：“还能嘴贱，说明一时死不了。猴子你给我坐下来说说，你怎么跑这里来躺着了？”
小南又惊又疑，她看着自己掌心，发觉自己没有黑化的倾向，并且那些力量甚至比体内残存的天神之力更加精纯醇正，不由得明白了点什么，差点给扇儿跪下：“姑奶奶您可真狠，没见过二嫁还这样风光的……我原先以为是明神甩了你，看来是你给他带了绿帽子啊！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夫人成了大手之妻……。”
“我呸！”扇儿气急败坏：“都说人之将死其言必善，你怎么到死都改不了这个臭德行？给我好好说话！你先别管我二嫁还是三嫁，先告诉我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小南哭丧着脸道：“那天我本要报告夫人那卫茗身份有古怪，可能是邪神之子，怎料我家神君本位星忽然黯淡，看样子似乎是陨落了，我便急得不行要去找我家神君。不想才飞到半路，那本位星彻底暗下去，我的体力也瞬间不支坠落了下来。还好是落在这个岛上啊，要是落海里或者别的荒岛我早死了，你现在来看我就剩一副骨头架子了。”
扇儿有些怜悯：“你家神君……怎么好好的会死呢？”
小南道：“岂止我家神君，我瞧其他本位星也暗了不少，想必九重天上出了什么大事。嗐，你急着找我有什么事？”
扇儿道：“我遇到很严重的事，希望你可以帮我。”
小南道：“帮你没问题，不过你是不是得先把我的事给解决了？不瞒你说，我家神君陨落后，我便是无主神兽，要是不尽快签订神约，时间到了就会衰老死去……你家那位有没有神兽？要不给我介绍一下？或者他朋友也行。”
扇儿无奈道：“我也不瞒你说，我真没二嫁。那力量理论上来说是我自己的，实际上好像也的确是我自己的。”
小南眼睛睁得比龙眼还圆：“你在开玩笑吧？”
扇儿道：“都这时候了，我哪来的心情开玩笑！”
当扇儿把事情经过有选择性地对小南说过一遍后，小南一改流氓地痞神色，难得地严肃起来。她沉默了许久，苦笑道：“我家神君不比别的神君，故而我知道的秘密也稍微多一些。要是我没猜错，九重天上真出了大事，而这事，还和你的三个男人有关。”
扇儿猛咳几声：“我只有一个男人，谢谢。”
小南道：“哪个？”
扇儿垂下头去：“当我没说，你继续。”
小南点点头：“原先有些事我不好告诉你，除了碍着明神的面子，更有我家神君之责——泄露了不该说的秘密，自然要查到他身上去。如今你不是明神的女人了，我家神君也去了，少不得把你不知道的告诉你。”
扇儿正了正身子，肃然道：“请说。”
小南叹口气：“你也知道了，明神是无身神吧？”
扇儿茫然点点头：“听那位女神说过，但是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
小南道：“九重天上有很多神，下到人神，上到主位神，都是神。然而神界也有三六九等，人神自然是极低贱的了，主位神则高高在上，相当于神界的君主，而那无身神则是一神之下万神之上的存在。”
扇儿愣了：“难不成是神太子？”
小南一拍巴掌：“你难得聪明一回了！说是太子其实也不十分准确，因为无身神和主位神没有什么关系，他们都只是主位神的候选人罢了。主位神陨落后，上天便会从无身神中选取一位继承主位，用以维护天道抵御邪魔。无身神是修来的，不是天生的，我家神君也是一位无身神，也就是说任何神都有机会变成无身神，只要他抛弃自己的本体和来源，忘却一切，甘心成为寂明皆空的……。”
“够了。”扇儿听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和我扯这些做什么？我要听有用的。”
“我正要说到关键的呢！你说的那个女神，我并没有见过，可见是不低于无身神的存在，甚至很有可能是主位神。她既然出面干涉明神历劫之事，那么很有可能，此次历劫与主位神之争有关。”
扇儿听得怔怔：“那……那关沈垣什么事啊？他真的什么异数劫难吗？和主位神又有什么关系……。”
小南不好意思一笑：“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扇儿长叹一声：“神界也不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啊！”
经过小南的耐心讲解，扇儿总算大概明白了目前的状况。简单来说就是明神现在必须要干掉卫茗，拿回星位，并且极有可能成为神界高高在上的主位神；但是卫茗不干，他和沈垣一样都是应运而生的魔星劫数，如果他拿到了明神的星位，那么他就会成为无身神，并且很有可能一统神界，九重天就相当于陷落了。自己是这一场博弈的一个关键筹码，此刻往谁那里稍微偏一偏，另外一方就完蛋。两方各施神通想要拉拢她威胁她利诱她，只因这次赌局过于豪迈。
除了沈垣那里依旧一团迷雾，扇儿把其他事情都理得比较顺，心中顿时亮堂了不少。她想起河边那个老妇的话，不禁微微一笑。
我命由我，不由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