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志梁的另一个罪状把我吓到了。
恒达集团一直和别的公司合伙投资全国各大城市的房地产生意,A市也名列其中,而梅志梁的主要任务就是获得地皮的使用权。他当然不会简单的去竞标,贿赂、威胁各级官员是他的主要手段。许多官员因为梅志梁的倒台而被牵连下马。报纸上没有明确指出姓名,可我已经为老爸担忧起来。
几天内我寝食难安。伊红问我怎么了,我又不敢说,怕伊红知道了会有什么危险,也怕她知道我爸爸的事情,认为我要回A市了。
我想给家里打电话,可是怕爸爸说他因为收受梅志梁的贿赂或者受到什么别的威胁把地皮批给梅志梁而受到组织审查甚至是法律的惩处。如果老爸让我回去陪他怎么办?我没有勇气说不。
实际上,我的匿名信很可能帮助警察找到了突破口,从而间接的毁掉了老爸的政治前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就恨死梅志梁了,他不但派人杀死了苏寒的丈夫、小峰的父亲,他的破公司破车间还让酒瓶底半身不遂。幸好我和伊红及时离开了恒达,继续为梅志梁赚一分钱我都觉得自己在助纣为虐。
我不知道苏寒有没有得知萧建的死是别有他因的。好久没有联系她了,我直接大电话给她。但是她没接,发信息问我是怎么了。我回复说,萧建其实是被别人蓄意杀死的。
她回复:“怎么会有这种事?不是别人酒后驾驶给撞死的么?”
我把萧建的案子大致编一条信息回复她了。
苏寒好久没有回复,我想她大概是在伤心难过吧。
过了半个小时,苏寒打来电话,我接了。可对方竟然不是苏寒,而是陈义美。
陈义美哭着说:“苏寒姐姐十天前去世了……”她接下来的话,我没听进去,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无力。青梅竹马不为别,阴阳分离何太急?
伊红在一旁问我出了什么事,见我不停的摇头,她把手机拿过去和陈义美讲了很长时间。等我清醒后,伊红红着眼告诉我:“苏寒姐姐得了急性白血病……陈义美姐姐说苏寒姐姐就是杰哥哥的亲妹妹……”
怎么可能?我妈就我一个儿子。
三天后,我收到了陈义美给我送来的快递,里面只有一件东西——刘佳兰的那个蓝色作文本。最后面用红笔写了第十三篇作文,题目是《我的故事》。
“我叫苏寒。我邻居吴叔叔家的儿子叫做吴梓原。我家在一楼,他家在三楼。我们同一年出生。我们一起长大。我家里很穷,父母都是玻璃厂的工人。爸爸爱喝酒抽烟,老是打妈妈和我。可我有梓原哥哥。他陪我玩,给我好吃的,因此我的童年也不算是糟糕的。自从有了弟弟苏宏,爸爸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弟弟身上,虽然我没得到什么关爱,但也省去了他的打骂。初中以后,我感觉梓原哥哥是喜欢上我了,我也喜欢他,虽然彼此都没有说明。
我本来打算高考后和梓原哥哥填同样的志愿,因为我的成绩比他好,所以我们会被分到同一个大学。但是高考前妈妈得了重病,去世前告诉了我全部的真相。爸爸不是我的亲爸爸,吴叔叔才是我的亲爸爸。吴叔叔让我妈怀了我之后才被爸爸逼着把他们从贫民窟弄到单元楼的。梓原哥哥就是我的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所以我不能喜欢他,更不能以后和他在一起。妈妈叮嘱我不要公开这个秘密,因为她一直爱着吴叔叔,不想影响他的前途。我答应妈妈了。
高考后,我去了北方的一个大学,认识了萧建。他人很不错,他说他喜欢我,我接受了。后来我们结婚了,有了孩子。可是萧建却遇到车祸去世了。肇事者赔偿了五十万,但是我不能随便花掉,因为不久前我到医院检查,发现自己得了急性白血病。我将要死去,我必须把钱留给儿子小峰。
在死去之前我很想再见一面我的亲哥哥吴梓原。我让他从学校里来见我。他好像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真爱,我觉得他和同学陈义美相配。在去世之前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了陈义美,把我的手机也给了她。并要求她答应我永远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这就是我的故事。”
作文本上依稀可见干了的泪迹。其实,苏寒的心比所有人都苦。她的妈妈,后爸,亲爸爸,丈夫,儿子,甚至我,都是她永远挥不去的痛。苏寒在弥留之际,到底是怎样一种痛苦我根本无法想象。
我终于明白妈妈临终前所说的让我原谅爸爸就是指这件事。妈妈心思细密,老爸的地下情人住在楼下十几年,她不可能没有半点察觉。这十几年来妈妈也是痛苦不堪的吧,怪不得她的头痛病一直好不了。只是我完全不知道老爸竟然这么多情,有了妈妈还不够,还……现在连秘书孙姨也不放过。
陈义美说过,她能猜透我的心事,能在适当的时候拯救我。难道陈义美能改变这一切?我重新拨通苏寒的电话。陈义美说:“我相信爱会改变一切。我会花时间让你爱上我。可是你没有给我机会,也没有给自己机会。”我问她是什么机会,就是遵守她的“陈四条”么?她没有再说什么,挂了电话。
也许真的如陈义美所说的那样吧。不过,我的真爱是伊红。我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诉了伊红,包括爸爸的事情。我对伊红说:“我想带你去梅花镇悼念一下苏寒。告诉她我已经找到了真爱,告诉她真正的坏人已被绳之以法。”伊红答应了。
我和伊红请了三天假。买了来回L市和D市的火车票。
现在已是十月初,梅花镇的山水美丽如旧。在经过“二徐医院”时,我看到二徐在里面忙忙碌碌。我想,我初次来的时候,苏寒就知道自己得了急性白血病了,她常去二徐医院看病,这个二徐也应该知道,只是苏寒叮嘱他们不要告诉任何人罢了。
我还特意带伊红看了一下圈圈理发店。理发师刘佳兰不在,她那个光头老公问我们要不要做个情侣造型。伊红说,不要。
那个收旧书旧报的老头也没有出现。
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又一次来到梅花新区。青山依旧,绿水长流。故人已去。
下午三点,我又站在了梅花桥上,有顽童在山石间嬉戏。
我远远的就望见苏寒家大门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少妇,怀里好像抱着个孩子。少妇胖胖的,背对着我们。难道苏寒没有死?陈义美只是在跟我看玩笑么?走近了便见门前满地的爆竹碎屑,家里又经历了什么红白喜事。我走的时候,“萧博士”夫妇身体还好的很,不会短短几个月就去世了吧?又想,苏寒怎么会一下子变得这么胖?她还是死去了。
我把伊红的手攥得紧紧的,来到少妇的面前。她果然不是苏寒。可她怀里的孩子分明就是小峰,小峰也看到了我,冲我咧嘴大笑。他应该是认出了我这个舅舅了。
我责问那个少妇:“你是谁啊?干嘛抱着小峰?”
那少妇不过二十六七岁,一脸横肉,对我们怒目而视,好像我们要抢走小峰似的,“你们是谁呀?”
我解释说:“我是小峰的舅舅。你是谁呀?”
少妇白了我一眼:“小峰的舅舅我见过,不是你这样的。我看你们认错人了。”看来苏寒出殡的时候苏宏也来过,少妇说的应该是他了。
这时,萧博士正好背着竹篓从梅花桥那边过来。他见到我也是一惊。我迎上去,抓住他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说:“来了。”过来跟少妇说:“这位是阿寒的老同学。是城里人。”那少妇这才客气起来,站起来笑着说:“我是阿寒的九审,小峰的九奶奶。”原来这位少妇竟然和萧博士夫妇是同辈的。
我跟他们介绍说伊红是我的女朋友。
九审把我们让进屋里,堂屋里还是那样的空空荡荡,中堂上画着的双鹤栩栩如生。东边墙壁上萧建遗像的右边是苏寒的遗像。我望着苏寒清瘦的脸颊,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我的青梅竹马的邻居苏寒就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妹妹。难道我对她的感情只是亲情和同情?这一切冤孽都是老爸造成的。伊红紧握着我的手,眼里含着眼泪,她一直没有说话。老妇人从后院进来,怀里也抱着个孩子,见到我们哭哭啼啼的,一脸疑惑。她或许没有见过还有我这样执着的老同学,现在又来叨扰他们家了,还带了女朋友。但是,我不能告诉他们我就是苏寒的亲哥哥,小峰的亲舅舅。
老妇人没有把我和伊红轰走。我告诉了他们一个重要的消息:小峰是L市恒达集团创始人之一梅志栋的合法继承人。现在关键是要找到证据证明萧建就是梅志栋失踪的儿子,然后就可以向法院申请继承恒达的部分资产。萧博士夫妇还不知道这个内情,他们把萧建从小一直戴在脖子上的梅花玉坠拿出来给我看,说有几个警察来看过了,还问了许多问题。看来我的匿名信真的起了作用。萧博士夫妇说1981年捡到萧建的时候,玉坠就挂在他脖子上,出车祸的时候摔到地上断成三节了。其实我第一次看到梅花玉坠是在苏寒带萧建回A市的时候看到的。当时以为是一般的装饰品,所以不在意,怪不得后来在火车上碰到梅雨婷也戴着同样的玉坠就觉得似曾见过。
晚饭前,萧建的九叔也来了。九叔三十岁左右,看样子很精明。原来苏寒死后,萧博士就把弟媳妇请到自家来住了。九审年轻的很,刚好也生了孩子,可以帮着照顾小峰。
他们还不知道萧建是被蓄意谋杀的。于是,我在饭桌上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他们讲了一遍。九叔听说小峰可以继承大笔的资产,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追着我问了半天,几乎要把我老爸的事情都挖出来。九叔说,像梅志梁这样的有钱人和大坏蛋,连自己的大哥和外甥都不放过,一毛钱也不能丢给他,我要请律师,为萧建和小峰讨回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既然有了九叔这样的热心人,我也不用再说什么了。
晚上,我和伊红睡在二楼西边的两个小房间。九审睡在东边苏寒的那个大房间。我住过的那个房间窗台上有两个盆景,一个是荷花,一个是水仙。荷花还是活的,水仙早就枯烂了。
第二天我们就回L市去了。
在火车上,我对伊红说:“梅大小姐会有的忙了,突然有人要和她争夺财产了。当然,她也不愁着没亲人了,现在有了个可爱的侄儿。不过,她不见得会高兴起来。”
没过多久,就出来新闻说恒大集团创始人梅志梁的孙子梅小峰曝光,要和梅家母女平分资产。九叔竟然请了一个律师团队,看来是下了大本钱。新闻说他要代替萧建和小峰和梅家母女拼争到底。
梅志梁锒铛入狱,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恒大集团的股价受到重创。不过梅志梁聘请的那个CEO倒挺有本事的,集团没有倒闭,依然照常运行。
后来,涛哥和赵诚斌还是离开了恒达。走之前涛哥还和何家平打了一架。因为,赵诚斌的笔记本被偷了,他写的小说也白写了。那天只有何家平在宿舍,何家平说不知道谁偷的,自己到盥洗间洗把澡回来锁就被敲开了。涛哥认定是何家平伙同其他人干的。
涛哥还说周荣剑已经升任副线长了。
回L市不到一个星期,陈义美又打来电话,她说:“苏宏打电话给我,说你外婆生病了,你爸把她接到A市治病去了,你最好回去看一下。”
我说:“苏宏和你一直有联系么?”
“是啊。”
“原来你一直冒充苏寒骗着我和苏宏。怪不得不接电话,只回信息。”
陈义美解释说:“苏寒姐姐去世前把她的手机交给我,让我发誓不说的,我也没办法。至于苏宏,苏寒姐姐去世的时候我还是告诉他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不喜欢你——我喜欢苏宏。”
……
伊红极力反对我回A市。不管我怎么说,她都不答应。她说,杰哥哥回去就会给叔叔扣着回不来了。我让她跟我一起去,她又不愿意。她从来没有这么犟过。没办法,我只好答应她不回去了。
可是没过两天,伊红就回心转意了,哭着说:“杰哥哥还是——回去吧。”
走之前的晚上,我到她房间去安慰她,我说:“我死也会回来的……”
她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往下说,“杰哥哥不要死,要活着,要比我活得久一点,我不要像苏寒姐姐那样命苦。”
伊红把她的日记本给了我,让我也带走。这是她自认识我之后所记的日记。里面还夹着庞芳给我们在永睦桥所照的那张照片,还有我在凤凰亭给她画的那幅照片。伊红说,如果回不来,杰哥哥看到这些就会想起她的。我说我真的会回来的,可是伊红非让我带上,说是以防万一。
伊红把我送到火车站,满脸泪水,站在月台上看着我离去。我没有向她挥手,因为我肯定会回来的。我知道我会有离开的那么一天,但自从爱上伊红之后,我就什么都不怕了。离开是暂时的,我会回来的。一定。
在离家出走三个多月后,我回到了A市,我的家乡。
下了火车,我直奔家里。
我毫不犹豫的敲门。开门的是老爸。
他瘦了。因为我的离家出走么?因为妈妈去世了么?因为他自己可能的前途未卜么?再次看到父亲容颜的一瞬间,我的恨意突然消失了,消失的一干二净。站在我面前的是我唯一的父亲,我一直在想他,一直在为他担心,一直在为他遮丑。我怎么会恨他?我扑到他的怀里痛哭流涕,他也抱住我,失声道:“你——终于——回来了!”
这时,有人从老爸的书房里冲出来。是孙姨,见到我,她也哭了:“小原——”我们三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他们还是在一起了,挡也挡不住。我问孙姨:“你怎么在我家?”老爸在一边解释:“我们已于半个月前——登记结婚了。”孙姨向他摆手,不让他说,老爸接着说:“是我主动提出的,和你孙姨没关系。”
我淡淡的说:“你们不用再演戏了,我接受你们在一起。”孙姨听了变忧为喜,老爸也释怀了。
我继续说:“等外婆病好了,我还是要走的。”
孙姨一下子抓住我,仿佛我马上就要跑掉,“怎么又要走?不是说接受了么?小原——你别走。我和你爸——离婚。”
我解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女朋友了,我们都有工作,等外婆病好了我就要回去工作。”
孙姨拉着我的手,笑道:“小原终于长大了,”
老爸听了这话立刻板起脸来,恢复了往日的严肃:“你才多大!找女朋友也不和家里人说一声。”他还以为自己的那些丑事我一点不知道。
孙姨推了一下老爸:“小原才回来,你发什么火?再说小原23岁了,也该找女朋友了。”
老爸继续审问我:“对方是哪里人?多大了?父母做的什么工作?”口气和伊红妈妈问我情况的时候一模一样。怎么天下父母为儿女择偶都不先问问儿女是不是喜欢对方呢?还好伊红没跟来,否则要被问哭了。
我支支吾吾半天,“名字叫——曹伊红,L市的人——18岁。”
老爸差点没闪我耳光,孙姨也是一惊:“怎么比小原你小五岁啊?”
我大声辩驳:“是我找女朋友,又不是你们——我喜欢她,她喜欢我就行了。”顿了一下,我表明了我的决心:“我已经接受你们了,你们愿不愿意接受我们是你们的事。我是一定会回L市的。”
孙姨问有没有对方的照片。我把手机上的照片和伊红让我带着的日记本以及里面夹着的照片都给他们看了。老爸翻了几下,没说话。孙姨说:“这个叫伊红的还挺痴情的嘛!我看他们在一起般配的很,友正,就同意他们在一起吧?”老爸说:“在一起也可以,但是让小原一直呆在L市怎么行?如果对方同意到A市来工作,我没意见。”
我懒的再和老爸解释了,我说:“外婆在哪家医院,我要去看她?”
孙姨说:“吃完午饭我带你去。”
原来,我离家出走后,老爸和孙姨用了所有能用的手段找我,可是我用了“侯杰”这个身份,他们怎么找也找不到。最近外婆生病了,老爸把她接到A市来治病,还算是没忘记妈妈。他知道我和外婆关系很好,于是趁机给我在A市所有认识的人打招呼,说我外婆病了,见到吴梓原让他一定要回来看望外婆。
老爸的确批了一块地给梅志梁,现在停职审查在家。孙姨说那块地是梅志梁公平竞标过去的,老爸没有收受贿赂,也没有受到其他任何形式的诱逼;组织上查清楚了,老爸就会官复原职。
我没有把苏寒妈妈的事说出来,怕影响孙姨对老爸的感情。他们能走到今天也不容易。
外婆的胃病严重了,需要动一次手术。我进医院病房的时候,她正在睡觉。她的白发一丝不乱,虽然因病瘦了,脸色还好,看来孙姨照顾的很周到。
我坐在那里,把她的满是皱纹的手握在我的手里。我想到了妈妈,我又哭了……外婆被我吵醒了,我轻轻的扑在她怀里,我哭着说:“外婆!我好想你。你怎么又生病了?”外婆抚着我的头,“小原——回来了。外婆没事的——别再任性跑走了。”孙姨在一边笑着说:“小原在外面还找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呢!”外婆笑了,“我们——小原长大了嘛!”我翘着嘴说:“可是爸爸不同意呢!”“那就是你爸爸的——不对了。”
……
外婆第二天就动手术了,手术很成功。我在医院陪了她两天,把我和伊红的事情慢慢的告诉她了。外婆笑着说:“别再陪外婆了,别把人家小姑娘都等急了!你爸爸的工作我和你孙姨来做。”
我要回L市老爸也没极力阻拦。
我说:“我又不是一去不回,就当是去外地工作。”
孙姨说:“最好还是把人家说服了,到L市来工作。她不是有绘画的天赋么,我可以把她送到我哥哥的学校去学习。”
“我尽量说服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