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世
夜幕降临，月光一缕缕照在他的额上。他望月远眺，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连华丽服饰上的珠玉也黯然了颜色。
七世站在门口，望的却是他，她不敢也不想出声惊扰，不是害怕他会生气，只是……在这个狭隘的空间里，她听见了一些寂寞，一些隐藏在心底无法喊出口的声音。
这个人很喜欢一个人回忆往事，用那样寂灭的眼神，穿过世上凡尘望透生命后将自己锁在任何人都触摸不到的地方——是想祭奠什么吗？
心里有着强大的执念，因为心里始终放着一个人。七世的眉头微皱，恍然间话语不自觉的落了出来。
“云泽……”
细小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神明猛地回神，没有任何掩饰的茫然出现在脸上，他紧紧盯着站在门口的七世，眼神迷惑。
于是，两个人，或者说，两个同样面容寂寞思绪混乱的“人”互相望着。
七世在那瞬有些恍惚，云泽……那是她从神明心底听到的声音，是神明一直惦记着的人吗？就好像自己的心里也记着另外一个人一样？而神明——他很难得不带着异样的眼神看自己，这——是他第一次正眼好好地看着自己，却是沉痛得想要让自己万劫不复的眼神。
“能记得她的名字，真好。”她尴尬地笑，自己却连心底想记得的人的名字也忘记了，她撇开头不去看神明的眼睛。
“是吗？”他转过头亦不再看她，眼神徘徊在远处，记得自己一直罪孽深重，也是好事？有些自嘲夹在了话语中。
他竟然这么好言好语地和自己说话？！
七世有点受宠若惊，“哎？神明很喜欢云泽吗？”
很喜欢吗？
是很喜欢的吧……
“她死了。”冷不丁地他轻声说出。
“啊？”七世微愣，抱歉的话还没说出口却又惊呆在他接下去的话中。
“我杀的。”他的话依旧冷漠不带感情，眼神已经回转到了自己的手掌中，“亲手杀了她。”手慢慢紧攥成拳，仿佛要扼断这双罪孽深重的手才甘心一般。
冰冷僵硬的手被同样不带多少温度的另一双手握住，七世慢慢将他攥紧的手指一一松开，“神明很难过吧，亲手杀了喜欢的人，一定很难过。”
他的神情错愕在她的话里，没有预期中的斥责，没有预期中的愤怒，更没有预期中的鄙夷和畏惧——眼前的女子只是温柔地握着他的手，轻柔地说着：神明很难过吧……
神明很难过吧……
那是，他曾经想听人说的，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说出的……心里的话啊。
真正的安慰，就是听另一个人将自己心底的话说出来吧。
那个皇室敬他如神却也避他如妖，他们……只知道神明杀了云泽，他们从来不在乎神明的感受。这个天下有谁知道，神明……只是想要一点安慰，一点寄托——在失去云泽后那无止尽的生命里。
“七世……”他小心地唤，他头一次唤得诚恳，头一次细细感受这个女子带来的震惊，就像是在浮沉无度的江河里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他急切地想要解脱，“她会不会恨我？”
“不会。”七世答得轻巧，语气如夏夜里温柔绽放的花，“如果是为了喜欢的人，死亡……其实不算什么。”
死亡，不算什么——七世心里猛然一愣，那是她直接脱口说出的话，好像这句话遗落在心上很久，想说给某个人听却始终没有机会说出口。
神明眼眸微合没有答话。是啊，云泽那样温柔的女子从来不会责怪他。
七世叹口气，瞅着眼前神色黯然的神明。几个时辰前他高傲自负，临风一笑天下轻的卓绝姿态荡然无存。其实每个人心底都尘封着一些往事，祭奠也好，惦记也好……锁着心结无法开启，只是神明这样的人这样的心，着实不该被封锁在茧里无法重生——这个人这么压抑着自己的痛苦，是想把自己逼疯吗？或者他根本……
被脑中的想法震住，七世抓着他的手一僵，转而像要转移他注意般没正经地嬉笑，“神明，是个很负责的人啊。”好像她发掘了他好多的优点啊！
“……”他依旧没说话，有责任感是件好事吗？如果他自私一点，能为自己自私哪怕一点点，或许他不会做这么多事，他不用亲手毁了云泽。责任……真的是个很可笑的词啊，而自己，偏偏被这可笑的责任困了这么多年！
“是啊是啊。”眼见神明眼底泛起了微小的自嘲，七世慌忙解释：“其实你大可以一走了之，不必管我和这里所有人的死活啊，你愿意留下来……毕竟，是不想看他们被凶灵所扰吧！”
“是我起的祸事，我会承担。”他眼神一凛，伏伤……那只被他所制造出来的凶灵，有着他的怨恨他的心情……想要噬主吗？这一愣间，倒使神明愕然发现，今天晚上与这只灵似乎交谈得太过深切，是因为她站在门口那同样像是遗失了什么的神情，因为心底同样期期艾艾的深情，所以有了点惺惺相惜吧。
她抬起明亮眼眸，满脸无所谓的嬉笑，眼睛会很讨巧地弯成半月，好像唇角还有浅浅的酒窝，只是……很不正经——是和云泽太过不同的女子啊。
思绪飘忽间，凉凉的触觉突然侵上额头，她又不怕死地伸手触碰他额上的百叶莲。“啪。”神明皱眉有些失神地拍掉那只不安分的手却引来她不满意的小声嘀咕。
“怎么那么快就回神了嘛。”她还没摸够呢，那样神圣的莲花居然就在自己身边，真是何其有幸，不多摸几下会很对不起自己啊！她眨眨眼，“哎，颜色好像淡了些。”她还是自顾自地咕哝，“不过这样更好看啦，你不知道你之前很吓人呢，那样多不好，不好不好……”
闻言，神明身体猛地一震，是……开始淡了吗？转而化成一笑，七世这只灵还真的很聒噪，可以一个人自言自语很久，不像云泽，安静美好，润如璞玉一样让人不敢侵犯。
“啊？”七世轻微的惊呼出现在神明猛然扣住她手腕的同时。
“它来了！”他压低了音，咬咬唇，方才略有松懈的神情变得严肃,“亡灵之息……”寒冷的风拂进窗子，带着陌生冷硬的气息，亡灵。
月光泛白，森冷得像是可以穿透身体，屋外的街道何时已经静寂一片。
“喀——”细小的骨骼声夹杂着一些肢体蠕动的声音，从阴冷的角落传来，黑暗处邪恶尽情绽放。
神明偏过头仔细聆听声息动向，肃杀的神情惹得七世不敢再多问一句话，愣愣看着他挽过长发以及华丽服饰从窗口跃下，化成黑暗中一抹青影。
“等、等等我。”来不及喊出口，神明的影子早已消失，她咬咬唇，慌忙跟出窗口。真是个混蛋！就这样把她丢在这里吗？很好——她又发现他一个大缺点了！
落叶在地上翻卷出死亡姿态，“沙沙”地摩擦着地面。他站在月下仰头，月光似流水般淌过百叶莲纹，神圣得像能荡涤掉一切污浊。
腐败的气息很弱，取而代之的是生冷——这样的感觉令他不舒服，会让他想起白骨，想起修罗无奈的叹息，不得不将生命结束在乱葬岗万人枯骨之上的情景——而现在，这里——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充满亡灵气息的乱葬岗！
他的伏伤……似乎很厉害啊。
有些笑意低低落下，他……很期待它的表现。
神明的思绪渐离，恍惚神游。身后的阴暗处猛然蹿出几道白影，细致却坚硬，白指锋利如刀，竟在月下湛出了夺目微光，生生割裂周围空气，呼啸着急速滑向还在那神游四方的阴阳师。
“小心！”女子惊叫的声音响彻在整个街道。七世追来只见到那家伙还若无旁人地神游太虚，身后流窜的白骨之形分明要取他性命，剜进心脏！
那瞬，青光乍现，他猛然转身，手中不知何时已拉开灭神箭，指松弦散，流光四溅——就在白骨之形堪堪剜进他的身体之时——半分不差地击中亡灵，嘶喊声一片惊起，灭神箭穿透白骨在地上滑出一道可见深痕，直通地狱。
他依旧半眯着眼，脸上没有半分怜悯，也丝毫不见方才在客栈中的迷茫，此时的神明仿佛已经换了一人，同样的容貌，心却冷漠无比。
刚才被惊吓得几乎要蹦出来的心才稍有抚平，七世恍然间有些明白，那样的温柔和轻声细语……神明，只愿意留给心底那名唤云泽的女子吧……莫名的，有些失落，想来自己对他也是很不错的，怎么就不见他对自己有所关心呢？
不是同一人呢，终究是有差别的，就像——神明也不是自己心里那个人呀。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猛然身体被大力撞开，氤氲着烟气的刻痕立马出现在自己方才站立的地上，神明站起身狠狠瞪了她一眼，“碍事。”这只灵没事发什么呆，现在可不是时候！转而他不再看七世那张气得几乎扭曲的脸，他的视线停留在几丈开外的参天大树上。
青衣随着夜风翻飞，长发一如鬼魅般张扬，他不愠不怒只是看着树冠。突地一道细小的寒风横劈而来，如利刃割碎裂帛，顺势而成，直直要嵌进神明身体！
“啊！”七世掩口倒抽一口气，声音还是不自觉地泄露了出来。神明的脸上出现一道细小的伤口——那道劲风割过他的脸庞，而他——居然不闪不避！
薄如蝉翼，快如疾风，那道伤口很细致，但慢慢地殷红开始渗出，给那张略微苍白的脸添了几分异样的风情。
他丝毫不在意那样的小伤，抬手只是轻轻拂去，在那道伤人疾风横扫而来时，他甚至连眉梢也未动，仿佛——自愿受这一伤，仿佛——要看那凶灵究竟有多少能耐，他——用自己的身体来赌，只是赌赢了而已。
“伏伤，你还不够格。”神明清冷的答话落在深夜里，字字清晰，高傲嚣张，根本不在乎是否会激怒那只狂暴的凶灵。
果然话语刚落定，三道利如金刃的冰风再次扫过，只是目标并不是神明，而是七世。确实出人意料，神明皱眉没有多想，他翻身扬手，青光从天而落，引至周身点亮了如血之莲，而他——就如同尘世中的百叶，神圣且邪恶。
“阳明之精，阴魅之摄，令行将至，万灵同诛。”弓藏玄落，破碎的珠光直劈树冠而去，他没有替七世挡去那三道攻击而是选择了直逼伏伤——七世死不死，与他，没有关系。“轰”一声，巨树应声而倒，原本树干中之物被炸得粉末俱飞，灰尘弥漫满天——竟是万人白骨！与此同时，分秒之间三道劈至七世面前的疾风瞬间消失。
“操纵亡灵——”神明的话里似乎有着赞赏，“伏伤，若是杀了你……那可真的好可惜。”抬眼望向天边，方才那里有道无人察觉的幻烟消散逃亡——伏伤。
猛然，他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扑了出去，咬咬唇，控制了力道才勉强支撑住摇晃的身体。好似明白了什么，他抬手轻轻摸了摸额上的百叶莲纹……要应验了吗？
有些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身后猛然响起夹杂愤怒和颤抖的叫喊。
“混、混蛋！”
七世眨着眼睛，站在他身后两丈开外，这个人绝对是混蛋！
“混蛋！”见他不为所动，她又骂了一句，大步朝他踏去，每一步都像是恨不得把那阴阳师给踏醒。
神明依旧背对着她，直到七世忍无可忍地将他猛地转过身，他才眯起眼，视线在那张满是怒气的脸上一闪而过，不理不睬。
夜晚开始静寂下来，没有邪灵，没有亡灵……一切仿佛回到最初安静的时刻。
“这么想死吗？”半晌，七世丢出一句，已经没了方才的怒意，倒是有些叹息，有些……心疼，她的手不安分地抚上他脸庞的细小伤口，“这么……不想活着吗？”
猝不及防她如此话语，神明愕然的眼神落在七世仿佛盛着月光的眼眸中，清澈却也温情。
他一把挥开七世拽着他华丽衣裳的手，背过身去。
那一眼，好像看到了怜悯——他，不需要旁人怜悯。因为，因为一切原本就是自己的错，全部……是自己的错。
七世垂下眼，傍晚神明闭上眼眸，阴风直劈到面前才松开灭神箭，而方才他根本连躲也没躲那些攻击。她细小的叹息落下了地，月光这么明亮，亮得她将那些不甘，那些愤恨看得好清楚——那根本，是不在乎伤害自己的渴死的心念！
“神明想死吗？”他迷惑地摇头，轻步踏开，声音缓慢，平静无波，“神明不能死。”
不是不想死，而是不能死。
不能自己求死。
云泽……就因为你的死，你的话，神明哪怕心里再痛苦再无望，也必须活下去……但是，不能自己求死，不代表不能让凶灵杀死。神明，早就放弃了自己，早就，不在乎自己了。
不能死？
七世微愣，这样的话里怎么全是无奈，明明很痛苦难过，怎么要平静地说着不能死？他清冷的身影停在树下，眼神寂寥无依。这个人啊，悲伤时可以令全天下都为之伤神，张狂时却又视天下为无物！衣衫华丽又如何，珠光璀璨又如何，那些赞美，那些景仰……都抵不过想要自我放逐的人心头已经冷熄的灰。
神明僵硬冰冷的身体被后方伸出的手环住，七世微微笑着，靠在他的身后，话语在夜晚显得清晰好听，“神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神明只在意自己的……神明谁也不恨，只恨自己……”他把所有的事归结在自己身上，那些错了的恨了的，还有后悔了的事——把自己困得万劫不复却从来不去责怪他们。
“神明……什么时候能为自己着想下呢？”她的话温柔地铺满整个心间，神明身体猛地一颤。
神明，什么时候能为自己着想下呢？
这样的话，云泽也曾经说过……七世，七世，怎么看到了他想要伪装起来的委屈和难过——那些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东西——心底被细腻柔软的感觉填满，脑中恍惚闪过的云泽与七世重叠在一起。
“他们说我没有错，他们用那样的姿态仰望我……”他的唇微弱地动了下，仿佛身后是那愿意眨着眼微笑着听完他一切故事、一切感情的云泽，他委屈地想宣泄一切，“他们用那样的眼神看我……”话语越来越微弱。
“我……只是怕……”半晌，却只落下四个颤抖不已的字。
我只是怕……
七世瞪大了眼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这样的话居然从那个天下无双的阴阳师口中逸出。他站在树下望天，天空繁星寂寥，眼神中折射出微弱的苦痛色，嘴角不知因着什么却有着淡然的笑，这样的身影单薄孑然——她就在这刻突然觉得，他，谁也不是……他，只是神明，那个将过错深深藏在心里，谁也不恨，只恨自己的神明，那个……连喜欢也无法说出口的百般委屈的神明。心里顿时有些为他疼痛，她将手揽得更紧，想要予他安慰不再彷徨。
“神明若是愿意，与我说说云泽的故事吧。”她笑眯眯，手依旧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
云泽……
神志一瞬清晰起来，他偏过头，看到的是张弯月一般的笑脸，那张脸上满是不正经的表情，就好像她还死活不放手地抱着自己。心口猛一跳，他略微苍白的脸上出现些不易察觉的绯红，尴尬地轻咳一声，马上挣脱那朵花。
“多事。”还是简洁的回答，却少了几分冷漠。他不再看七世那毫无害处的笑脸，直接朝前步去。
七世满意地点着头，这个家伙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她又发现了他的一大优点哦。
“神明……很善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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