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还是太稚嫩的年纪,不够担当,不够负责。他肩不起生活,早早从生命的满空繁星中坠落长河。他纵然是铸成了大错,然而逝者已逝,还怎么追究。
只是造成的结果惨重,却在其它人的生命中留下深深的烙印。一个孕妇逃生时在楼道里摔倒流产,跟七志川住在同一层的三岁的小女孩被家人关在屋子里,母亲来就不及两人被活活烧死,住在七志川隔壁偷情的男女,房东老头儿,六个无辜的人突然被死神揽进臂弯,一同坠入无边的黑暗里,还有酿出这场惨剧的少年,一人之死,六人陪葬,不知地狱里,容不容得下他百孔千疮的灵魂和单薄成灰的肉体。还不算疯掉的女孩已经失踪多日,听闻噩耗心脏病复发的房东老太太刚被救护车带走。
少年确实不幸,然而谁又做错什么了,值得如此遭遇。现实血淋淋的惩罚,于生者,太过残酷了。也许他真的结束了自己眼中所见的人性的痛苦,但取而代之的更沉重的更多人的一生悲哀。
丁原秋树是来给楼中的居民做思想工作的。少年家中并不富裕,若是死的六个人每家都赔上一笔,只怕一家人做牛做马三生三世也还不完。他的言辞斟酌到位恳切异常,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通。然而情况复杂,并不能让所有人达成一致。
有轻伤者不愿参与再纠缠在这件事中,放弃索赔;然而更多的人,还在大火的氤氲之气中烧灼,无力面对现实。
灾难毕竟是灾难,活下来的人还
是得活着,得为一日三餐计较,得为身后琐事打算。
为了平息这件事,政府在不远处的小区内收购了一幢居民楼。所有住户都分到了百来坪的新房子,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搬进去。
流产的女人一直在烧毁的居民楼旁边租房住着,要给没有出世的三个半月的孩子守一年。她的丈夫每天都往政府跑,说什么自己家没了孩子,应该比没受到多大影响的家庭多分点钱才是。协调后少年家里又赔了他十万,拿着争取来的钱回到家时,却看到老婆留给他的一纸离婚书。这世上多的是交缠错误的缘分,然而上帝致力于拨乱反正,总会在遍地洒下的不幸之中,让你透过某一件看清症结所在。只有爱的人和只爱钱的人都没错,他们的交缠却是败笔一个。女人愿意净身出户,男人便也没有多挽留。
心脏病发的房东老太太仍然躺在医院里没有醒来,分到房子后儿女才出现了,很快将房子倒手卖掉了,各自瓜分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概是怕老太太有个万一惹得自己一身腥。后来老太太病危,不论是医院还是警方,都联系不到任何亲属。父母和孩子,不一定都是有亲情的,孽缘纠葛比起关爱深重得多,直到老太太死前,都没有看到儿女一眼,她大概是看开了,想着老头子在等着她,去的安详。
死了妻子女儿的男人也没有搬进去,他四十岁上下头发却花白。似乎是沉迷于鬼神之说,他觉得这一楼的人神性相冲,再住在一起一定又有祸端,
倒手卖了房子就消失了。
七志川隔壁出轨的年轻男子的家人顺理成章搬进新屋,然而免不了每隔几天,失踪的女孩家属就来大闹。
跟那男的一起跳楼的女人,始终没人来找过。也许她的家人从没想过自己的孩子已经客死他乡,亦或者,她根本就不曾有过什么家人。
听着丁原秋树讲着大火之后各家的归宿,七志川不由感慨万千。在丁原秋树的建议下,七志川也决定不搬去分到的房子,将转卖房子的事全权交给了丁原秋树。
“你不怕我带着房款跑了吗?”听到躺在病床上七志川的委托,丁原秋树半开玩笑说道。
大概是觉得这个话题一点都不好笑,七志川朝被窝里一缩:“那样的话你就不会冲进大火救我了。”丁原秋树举着手中削好的苹果僵在半空中。
七志川躺在病床上也已经两个多月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跟何况他浑身的烧伤也不少,幸好不是夏天三伏,烧伤不至于溃烂。从入院第一天起丁原秋树就照顾着七志川,天由冷转寒,十二月里滴水成冰,他一天都不曾耽误。
只是两人共同的默契,都没再提过泽之尾真,就好像涉及那个女人涉及七尾的事,就像根本理不出头绪的死绳结。
只是眼下七志川也在痊愈中,不出几天就能出院了,想到这里丁原秋树举着苹果的手也酸困不已,他用另一只手推了推平躺在床望着天花板发呆的七志川说道:
“你出院后有什么打算?”
七志川并没有起身,接过已经出了些深色果锈的苹果,躺着咬了一口,边嚼着嘴巴里含糊不清回道:“能怎么办,换份工作继续干呗,”将嚼烂的果肉咽下去了,又补充,“我觉得你这个主意挺好的!”
丁原秋树被夸了句,却皱起了眉头:“那住处呢?”
“重新在工地旁边租个房子不就好了,担心什么。”七志川边说着一个苹果已经被他啃得差不多了,歪着脖子到处找垃圾桶,丝毫没有注意到丁原秋树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又问,“垃圾桶呢?”
被这句话拉回现实的丁原秋树小心接过他手中吃剩的果核,扭腰扔进身后的垃圾桶里,又抽了张纸塞进七志川手里。
七志川只是在手心揉了揉纸巾便又交回丁原秋树手中,丁原秋树却没有扔掉手中的纸,又拿着细细擦起自己手心残留的果渍,说道:
“不如你跟我住吧,我的房子租期也快到了,你的房子卖掉能进不少钱,我们可以租个像样点的房子,也好互相照顾。”不知是心虚还是没有底气,丁原秋树这话说的,语气异常弱些,越来越小声。若不是病房安静异常,估计听见都很困难。
只是七志川并没有朝这边看,一直在盯着光秃秃的天花板,沉默代替了回答。
“好主意,再有什么危险了,我也不至于醉的什么都不知道。”七志川突然拧过身子伸出手,拍了拍坐在凳子上丁原秋树的膝盖,“那就都交给你了!”一派语重心长的语气半开着玩笑。
抱臂靠着椅子后背的丁原秋树,手中还紧紧攥着用过的纸巾,用力握成全,骨节处已失了血色瘆白一片。
他太担心七志川看出什么端倪,一直强装镇定。如果七志川今天闻出点什么不对劲来,那他这么久的努力就白费了。
窗外的夜色中浮出几点雪花,而后就越来越密集,在冬日朔风里旋转奔腾,在匆匆来去的路人的脸上手上,用它晶莹剔透而锋利的边缘,割下无形的伤疤。
裹紧大衣从医院门口出来对的丁原秋树,看见雪从路灯打下的光里飘出来,纷纷扬扬一片,竟像孩子一般兴奋而幸福地笑着。
雪花只在窗外自顾自飘着,暖气充裕的室内,炉火烧的正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