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野在自己巨大的城堡中,把每一天都当成同一天来过。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也不知道西香岛的人增加了多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爱人也有爱人了。
死去真真不能算他的爱人,最多也就是他的妻子了。
那爱人几乎要被他遗忘了,可重新唤她的名字,还是能想起她乘着阳光的脸。
泽之尾真。
可她爱人的名字叫七志川。
他们的相遇很偶然,泽之尾真只是又被父亲拖去参加酒会,一脸不情愿地躲在角落里喝香槟,她已经二十岁了,她喝酒再也不会被父亲唠叨了,她这样安慰自己,不一会面颊绯红。
朦胧中她好像看见一个男人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透过玻璃眺望着东海的方向。这时她刚好跟自己说到,要找一个普通的男人跟他上床,她好像是在总结“不可能”的过程中。
她搓了搓自己发烫的脸,这时的她和宫野分手已经三年了。
她知道宫野的爱,就算是三年前她还一点都不懂事的时候,她也这样知道。可她自己呢?至少自己没有付出和宫野对等的爱,只是当时有那么一个像父亲一样的人,却带自己做了父亲绝对不会做的事,让人觉得安全,又刺激。
然而宫野突然当着父亲的面说出要订婚的事情,连她自己也吓到了。那一刻她对宫野厌恶至极,她甚至对爱也绝望,如果爱代表婚姻,婚姻代表束缚的话,那么让爱去死好了。
所以父亲说出严厉的拒绝的话时,她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尽管后来宫野也来找她,可她总是装出一副被逼无奈的的样子并且装得很像。
宫野就离开她了,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地离开了,三年来,家里的生活条件慢慢好了起来,她也跟着这个家的进步而进步,可是一想起宫野,就像露出了被遮掩的丑陋伤疤那样让她为难。她觉得宫野就是青春里的噩梦,这样的想法在三年时间里,把曾经有过的或者没有过的爱抹杀得干干净净。
她有点后悔,为什么为不爱的人付出初恋,想着想着,她甚至有些生气了。拽过那个男人的衣领就给了他胸口一拳。
这个被莫名其妙攻击的男人显示出他良好的教养,他没有大叫一声,也没有怒火中烧。他连对方是谁都没来得及看,立刻躬身道歉:
“对不起。”
泽之尾真看见他手里的香槟差点从高脚杯里晃出来。
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七志川也不敢抬起头来。他低头看到了这女孩的裙边和小皮鞋,判断这应该不是已故的母亲而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才对。
他刚才也放空了,朝着他从未涉足的故乡岛,想念起他的母亲,自己犯错时总是动手教育,很少开口,想着想着,就被人揍了一拳。
七志川试着稍微抬起头来,他看到泽之尾真正看着自己微笑。
两个人同时笑出了声来。
泽之尾真还没有醉得很厉害,他听到七志川介绍,说自己的母亲是个日本女人,自己是替母亲的朋友来参加酒会的。
泽之尾真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讨厌的人,但你不像他。
她没有补充说,那是她爱人。
不能说从第一次见面泽之尾真就在掩饰或欺骗,但是从第一次见面她就以自己想要展现的姿态展现自己,而不是真实的姿态,或她应该有的姿态。
两人很快就确立了关系,七志川隐隐觉得不安,可这一切又是那么顺理成章,没有任何突兀的点,突兀到让人有从这里抠起整个真相血痂的欲望。
泽之尾真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让她的父亲相信,这次这男人,对她来说与宫野是完全不同的。她的父亲不过五十,显得年轻,可就在泽之尾真坦白了她的恋爱关系后不久,他的父亲却突然病了,这是个令人出乎意料的意外,因为她的父亲平时都是一副百毒不侵,仿佛要永远扎在人间的样子。在这段期间,处于情理,七志川都一直照顾在泽之尾真身边,他并不担心这个傻乎乎的女人,就是觉得这样做十分应该。
泽之尾真的父亲并无大碍,他身体状况稍有好转,便积极地与泽之尾真提起结婚的事情。他只要求两人在家里住,文明地形容,就是入赘。
倘使七志川是从小接受母亲的日式教育,那么大男子主义肯定会制止他这样选择。可让人欣慰的是,七志川虽然觉得多少有些压力,却并不十分排斥。
后来带着这种倒插门的思想基础,两人又拍拖了很久,在他们举行婚礼之前,泽之尾真意外地发现,这时的他们已经认识整五年了。
时间的轮盘在此之前,似乎都是被人推着走,只留下像一幕幕幻灯片那样的模糊记忆点。可从此之后,就仿佛一切都结冰了,包括岁月与每个人的心情,每一秒每一帧都格外清晰格外漫长。
五年,对于恋爱来说,不长不短。对于泽之尾真来说,正好足够她幻想一个足够不一样的浪漫婚礼,也足够她成熟到婚礼来时不想要任何的不一样,只想一切正常,就跟天下大多数的普通婚礼一样。
七志川的老丈人,身体还算硬朗,可他说什么也不再做生意了。在女儿结婚前夜,他把家中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了七志川,这并不是因为信任,更像等着看他把一切弄糟的看笑话的样子。
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不是对的,可七志川从那开始就不那么尊敬老丈人了,表面上固无逾越,可心里尽是轻佻。
泽之尾真一刻都没有停地成为她想成为的那种妻子。做一个普通的嫉妒唠叨的女人对她来说太不屑,她一直追求一种圆满的夫妻关系,就从结婚开始,连七志川也感觉到了。
她变得稳重安静,很少像原来那样蹦蹦跳跳,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甚至一度让七志川觉得,她是不是得了婚后抑郁症之类的。
可泽之尾真的表现让他在别扭中过很舒服。回家就有放好的洗澡水和煮好的饭菜,为了照顾到七志川对思念母亲,泽之尾真将客厅装修成日式,铺上干净的榻榻米摆上小茶桌。七志川边擦着头发拉开格子拉门时,总能看到摆满一小桌的丰盛晚餐。如果不是偶尔打断晚餐过来唠嗑的岳母,七志川会以为这就是他所憧憬的完美幸福生活。
幸福并不是什么坏事,就像一段美妙绝伦的丝绸方巾,如果厄运的火星溅上去,或许主人还是能接受这丝绸觉得它美丽,然而那个焦灼的小洞就像烫在主人的心上,不会愈合不能修补,只会越让人在乎也越丑陋,直到有一天主人厌弃了这段曾经让他欢喜的绸子,任它在黑暗的仓库角落里蛇鼠为伴。
七志川怎么可能想到他的爱情终有一天会成为这般模样,他怎么能预知未来,然而他就是走在去这样的未来的路上,毫无偏差地向着这样的终点。后来的七志川会觉得,每天都来提醒自己是倒插门的岳母就是那点火星,可实际呢,在上门女婿四字进入他耳中的时候,火星就已经燎上幸福了。
何况不幸并不只是像那火星烫出一个小洞那么简单,也许这火星正是有了依附打算熊熊燃烧也说不定。
结婚后第二年,泽之尾真产下男婴,整个翻天覆地的改变,也就从这时开始。
长久以来七志川一直很是信任自己,他觉得,对于倒插门这种事自己是有包容度的,他接受的教育不多,可好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对于这种这有乡野村夫才会耿耿于怀的落后观念,他是不屑于计较的。即使结婚以来偶尔被岳母问责,他心态也平和。
可是他在产房外焦急地守了一夜,一直到天明妻儿才从产房被推出来。这一夜他反复地想,多次发誓,笃定自己是爱泽之尾真的,也会去爱她的孩子。
可他没想到,手术室门打开的瞬间,刚刚赶来的岳父岳母立刻围了上去,岳父一把推开迎上来的七志川的手臂,赶着去迎他的孙子,岳母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径直去接她的女儿了。小孩咿咿呀呀地哭了两腔,病床上的女人似乎太疲倦了,偶尔只抬一下眼皮。
没有人需要他,似乎他不属于这个家庭,只是一个被雇佣的高级员工,加上合乎道德的精子提供者。七志川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到这样的事实,也不知为什么铺天盖地地涌入他的脑海。
他转身离开了医院。他走的每一步都在责怪自己,明明是普天同庆的好日子,自己多了个儿子,为什么要这么小肚鸡肠地计较这么多。可这后悔又不足以战胜愤怒,让他折回身去。这不能怪他吧,要怪就怪这两年来,飘落在他心里被他忽略的隐忍的种子,一点一滴成长堆砌起来的压抑,和刚刚恰如其分的环境刺激开出的愤怒之花。
可他还是在责怪自己,心里暗暗劝道:“七志川,你是太兴奋了,嗯,太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