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七志川也知道七尾的心脏是有些问题的,可他太忙了,那么久过去了,他想那病该早都好了。
就算有什么不舒服,可他那里有空暇去照顾七尾。他虽然看起来有些蠢,可他很忙是一点错没有的。他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别人做起来得心应手的事,到他手里就会吃力成这样。整日里有批不完的文件,应付不完的勾心斗角,有时连员工之间的家庭情感纠纷他都不得不介入说上两句。他真的太累了,窝火的时候,吃哑巴亏的时候,被误解的时候,他就更是累得不想说话。
他有时会生气,为什么只是应付就让他自顾不暇,别人又是怎么有空算计别人的呢?或者说,他为什么没有时间来给别人也挖个陷阱之类的呢?
这些说起来,也不是七志川的错,只是他没有十分乐观地想,是自己太认真负责了所以每件事都格外用心,所以一件小事都很累人,所以他做不了很多很多事。他在想这样的自己泽之尾真知不知道,可是很明显已经悲哀到知不知道也要自己来猜的地步了。
泽之尾真双手叠放在膝上,低着头,犹如暗夜瀑布的长发垂下来,并不见她的表情。
“请父亲帮帮他吧。”
“你也不是第一次来求我了。”
“如果今天是我不能维持下去了,您也不管我吗?”
“孩子……”
“父亲,你指点他一二,以后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路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
七尾端着褐色的木质托盘,盘中央有两个精致的瓷杯,跟那插着矢车菊的花瓶,是一样的青色。
“姥爷,茶来了。”
七尾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站定,并不打算偷听两人对话。
老人朝着七尾摆了摆手,“七尾啊,过来。”七尾恭敬地放下盘子在圆桌上,在母亲的身边端正地坐下来,望着对面的老人。
“等你长大了,能照顾你妈妈吗?”
“是,姥爷,我会好好照顾妈妈的。”
“是吗,乖孩子。以后要听你母亲的话,否则你若是需要她帮忙,也开不了口是不是。”
老人转过目光瞪着自己的女儿,连五岁的七尾都明白,这浅薄的讽刺的意思。
泽之尾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化解危机了,她实在黔驴技穷,不然也不会唐突地再去求自己的父亲。她目睹着整个公司以一个足够缓慢的速度走向破落,如今却无能为力。老头子想看笑话的心愿实现了吧。七志川叼着一根烟,看着桌上大大小小的文件纸。可他为了看笑话,连自己一生的心血都赔进去这样也没关系吗。
家里的女佣怀孕了,便不再来打扫,整个偌大的屋子,都交给泽之尾真打理,她起身匆匆的赶回去了,如果只有她一个人,晚饭得提前很久开始准备。
这也许只是公司惨状的一个缩影罢了,连家里的女佣都知道男主人快要破产了,趁早溜了。
也不至于惨到要破产的地步,只是每况愈下的经营,不免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意识到这点的也不光是泽之尾真,七志川知道,所有在公司里工作的人都知道。对除了他们的人来说,这却是众望所归的事。
家业交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上门女婿,让众人难以接受了。他们难以接受的,也许不是这种大胆的行为,而是在这样无私的行为衬托下,自己是多么自私庸俗的贪财者。
七志川的经营惨淡倒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都以为老头子厉害了一辈子,眼光一定毒辣,接班人只会是个更狠的角色。众人又难以接受了,他们觉得一个蠢货受到这样天上掉馅儿饼的事,实在是太幸运了,幸运的让人觉得自己悲哀,或者是嫉妒。
所以,七志川一直受到各种各种的抨击,一直在别人的议论纷纷里举步维艰。
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七志川经过海边的时候会停下来,松开领结的束缚,坐在沙滩上吹很久的海风。海鸥飞到了海天相接的地方不见了,从那个地方开始,浪花推着白色泡沫一直到他的脚边,又慢慢退了回去,又推来泡沫,又回去,乎是大海在向他发出邀请,请他一次安宁的旅行。
随着天一点一点暗下去,这邀请又变得诡异起来,黑暗让人觉得不安,总是在这时,七志川慌乱地又逃回家去。
为了帮助七志川,泽之尾真已经想尽了办法,她心急如焚,却平静依旧。她怕自己慌乱,让七志川看到了压力更大,她只能强迫自己稳住。
“七尾,吃药了。”
泽之尾真捧着玻璃杯里的冲剂,褐色的液体冒着热气。
“咚”的一声,七志川摔房门的声音,让泽之尾真不禁颤了颤肩,也惹得杯里的药水不住泛着涟漪。
她知道丈夫心烦,也想安慰,可她更怕她开口,让他听成唠叨。
看着七尾喝完了药,泽之尾真放下手中的水果刀在茶几上,用牙签整理了果盘。
“儿子,把这个给爸爸送过去。”
七尾皱了皱眉头,接了过来。
他走进门的时候,七志川正痛苦地闭着眼坐在书桌前。
“您吃点东西吧。”
七志川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循着声音揉了揉儿子的脑袋。
“去吧。”
七尾看着这样的父亲有些不安,可他说不准这不安具体又是些什么。他很想告诉父亲,自己先天心脏右偏,并不危险但必须吃药直到成年。但看父亲的样子,自己说了他也很快就不记得了吧。带上门前他看了一眼安静的沉默着的父亲,屋内的一切仿佛按了暂停键般一动不动,仿佛暂停结束后会立刻卷来一场狂风暴雨。
这种迎接危险的不安让他恐惧,让他明亮的眸子涨红流出泪来,他在慢慢长大,那药对他来说,似乎已经没那么有效了。
被留在屋里的七志川并不敢睁开眼,他怕有眼泪流出来。他觉得跟妻子生活在一起是一种痛苦,又怨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同她结婚,这些怨恨顺理成章,似乎泽之尾真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他并不爱泽之尾真,也没有厌恶,当初这样跟她走到了一起。当泽之尾真替他生下儿子时,他觉得自己是爱她们母子的。众矢之的的位置让他被逼得有些失控了,他开始觉得是为了让所有人看他的笑话,泽之尾真才要跟他结婚的。然而接受她父亲的产业,接受她辛苦生下的孩子,又让他无法真的恨,他只能维持着,痛苦着,期盼突然有一天灰飞烟灭。
让这一切成真的,是泽之尾真,她做了一个改变了整个命运轮盘转向的决定。这个决定打乱了拴在这个轮盘上的所有人的下一个明天。
看到七尾抹着眼泪从屋里出来,泽之尾真以为七志川打了儿子。她试探着问:
“怎么了呀。”
“并没有什么,妈妈,我去睡了。”
除了睫毛上湿漉漉的,七尾并没有任何异常。
看着七尾安静离开的背影,短发扫着他的领口,泽之尾真突然意识到,她答应给儿子的最好的爱,在这个家已经无法实现了。不论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因为七志川的脾气变坏了,受害者都只是七尾罢了。
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