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单调的声音永无休止地在他的噩梦中响着。咔嗒一声，一个狰狞的面孔张着白森森的大嘴飞扑过来。咔嗒一声，又有一个滴血的利爪迎面抓来。他不知道这迷雾森森的地方是哪里，更不知道这些恐怖的东西为什么轮番袭击自己，但随时都可能丧命的危险形势不允许他过多思考，只能凭借求生的本能操纵躯体险而又险地躲开一次次偷袭。
终于，他在刚刚摆脱了一个丧尸的纠缠之后，没能躲开一根粗大木棒迅若奔雷般的横扫，嘭的一声大响，后脑挨了重重一击，整个人扑飞出去。意识消散的瞬间，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嘶吼。
啊——
“你鬼叫什么？想死啊！嘿，说你呢，装什么傻呀……”
趴桌而睡的青年刚刚摆脱了噩梦的纠缠，就被对座中年妇女的唾沫轰炸无情击中。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又拍了拍额头，才逐渐清醒过来。他抬头四下看看，有些迷惑地自语道：“我怎么会在火车上？”
中年妇女嗤笑道，“不在火车上还在飞机上啊？看你穿的这身破衣服吧，脏了吧唧的，真恶心。”
青年低头看了看，灰色的夹克上沾着些乱七八糟的污渍。他努力地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怎么把衣服弄成这样的。难道是在哪摔了一跤？
“你说你这么大人了，怎么一点素质都没有？这么大个桌子你一个人趴着睡，你好意思吗？好意思吗？好意思吗……”中年妇女的两片肥唇以极高的频率反复开闭，大量唾沫星子随处飞溅。她的嗓门越来越大，吵醒了邻座的几个乘客。他们皱着眉抬起头，嘟囔了句什么，又趴下去继续睡。显然，这种牙尖嘴利唾沫多的泼妇是谁都不愿招惹的。
随着中年妇女的咄咄逼人，掺杂着廉价雪花膏香气的汗味更是扑面而来，青年向后躲躲，说：“你能安静一会儿吗？”
中年妇女感觉自己被强烈侮辱了，一张圆盘大脸迅速涨红了，提高了音调嚷道：“你怎么说话呢？嫌我嗓门大你别干那缺德事啊！这么多人坐车就你一个人困吗？你占着桌子耽误我睡觉了知不知道……”
青年站了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桌子归你了。”
“你给我回来，我还没说完呢。什么叫桌子归我了，你以为我是要这个桌子吗？我这是教育你，挽救你……”
中年妇女的声音尖细高亢穿透力极强，青年一直走过了整节车厢，耳边才渐渐安静下来。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在刚才的噩梦中，耳边一直徘徊不去的声音仍然顽固地响着。这个声音让青年莫名地紧张，仿佛有什么危险的事情正随着咔嗒咔嗒的声音不断逼近一样。他紧张地前后看看，午夜列车的车厢里灯光昏暗，几乎所有的乘客都在有规律的轻微晃动中沉沉睡着，没有一点危险的迹象显现出来。他自嘲地笑笑，暗想可能太过敏感了，还是先把自己弄干净再说吧。
盥洗室的镜子里出现了一张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的脸，有点偏瘦，略高的颧骨在脸颊上带出了两条冷峻的线条，下巴上的胡茬更是给这张脸抹上了一层忧郁的色调。他轻轻摸着脸颊，感受着胡茬在手心划过的刺痒感觉。
“难道我穿越了？”这个想法刚刚浮现就被否定了。很明显他仍然身处现代，没回到过去，更没到达未来，又何谈穿越？
“难道中了移魂大法？就像《大话西游》里那样，自己的灵魂转移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否则，为什么会有强烈的陌生感？”这个想法也很快被否定了。虽然盥洗室灯光昏暗，但还是能够看得到左侧鬓角处的一道细长的疤痕。他清楚地记得，这是七岁那年爬树掏鸟窝意外摔下的纪念。
他再次自嘲地笑笑，把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扔出脑海。但是，他的笑容很快便凝结到了脸上，因为他想到了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
“我没变成别人，也没谁变成我，而且我还在我应该存在的时间空间里，这一切都没什么问题。可是，我是谁？”
这个想法跳出来之后，他的脑海中就像快镜头一样闪现出许许多多的画面，有小时候下河摸鱼的，有上小学时砸老师家玻璃的，有上中学埋头苦读的，还有上高中第一次与女孩儿亲吻的……但是，高中毕业之后的画面却从未出现过。记忆的画面止步于高中毕业那年的十九岁，现在的样子应该有二十五六岁，也就是说，最近六七年的记忆，丢了……
慌了、乱了、急了，他双手在衣服上哆哆嗦嗦地乱摸起来，结果却更加绝望。没有钱包，没有手机，没有身份证，没有工作证，没有银行卡，甚至连张纸片都没有。他摸来摸去，又摸回到自己的脸上。
他对着镜子摸着自己的脸，用力揉捏着这张越看越觉得陌生的脸。这种感觉极其难受又无处发泄，只觉得这张脸越看越压抑，心头憋闷得好像有只无形的手虚握着他的心脏，让心脏每一次的搏动都异常艰难。
他不敢再看，把目光转向车窗外。但该死的车窗上也有淡淡的反光，好像另一个自己趴在车窗外在对着自己狰狞地笑，鬓角的疤痕迅速增粗变长，一直延伸到了嘴角，骤然裂开！
突然，后脑毫无征兆地开始疼痛。强烈无比的痛感从后脑处迅速扩散至全身，大大小小的肌肉都被这种无可抗拒的疼痛刺激得无规律地震颤起来。要不是他顺势趴在了盥洗台上，恐怕早就像癫痫发作一样摔倒在地抽搐着口吐白沫了。
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更何况精神世界里的情况变得更加糟糕。噩梦中的恐怖情景再度出现，一波波邪恶形象扑面而来，腥臭的骷髅、滴血的兽爪、淌着粘液的丧尸……哦对了，还有那个从嘴角开裂到耳根的“自己”。
唯一算是有利的情况是，这样的精神折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他不准备向上次那样在精神世界里左冲右突却始终无法突破邪恶形象的围堵。再挨那么一下，恐怕就要死在精神世界里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双手向前伸出，摸索着抓住了车窗的把手，奋起全身之力向上一抬。
呼——
深夜的冷风瞬间灌进了车厢，一切幻象随之消失。
整个过程可能只有短短的十几秒，最多不过一分钟，他却已经汗如雨下，疲累欲死。
“法克！法克！法克！”恶狠狠地骂了几句之后，心头的压力宣泄出去一些，心跳也平缓一些了。拧开水龙头，用力向脸上泼了几把冷水，再扭头看看镜子里这张湿淋淋的脸，绝望地想：“搞不好我是个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要不然脑子里怎么总出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对了，为什么后脑总疼？”
想到这，他伸手向后脑勺摸去。当指尖刚刚触及脑后的头发时，头皮上就传来阵阵刺痛。不敢再摸，收回手一看，触及头发的三根指尖都染上了淡淡的血色。这下吃惊不小，原来自己被打了，还是先打后劫的那种，怪不得钱包手机什么的全都不见了。细细一想，还是不对，听说过抢劫后抛尸荒野的，没听说抢劫后送上火车的，这里边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一时间也搞不清楚缘由，还是先弄清楚后脑受伤的情况再说其他吧。
再试探着摸摸，手指刚刚碰到头发，头皮就刺痛异常，好在这种疼痛只是皮肉之痛，和刚才那种脑袋内部的无可抗拒的疼痛完全不同，咬咬牙应该可以挺住。眼角撇到盥洗台角落里有一条还算干净的蓝色毛巾，抓过来卷卷放入嘴里咬住，然后尽量稳定住手指的动作，把后脑疼痛的区域细细摸了一遍。
当他放下双手时，手指腹侧几乎都被染上了血色。他颤抖着把已经咬扁的毛巾从嘴里扯出来，拧开水龙头，把染血的手指洗干净。看着一缕缕殷红的血色顺着水流快速冲走，他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虽然并没有骨折的迹象，但伤处已经高高肿起鹅蛋大的一片，透过头皮向外渗透着黏黏的液体，上面还有几道破口，头发上的血迹正是由此而来。伤成这样，当初挨的那一下肯定不轻。
糟糕的是这样的重击一定震荡到了大脑使其受伤，失忆和幻觉的症状可能正是由此而来。
更糟糕的是伤在最要命的头部，如果不能尽快治疗，用不了太久，感染和高烧就能夺走这条小命。
更更糟糕的是，他不但身无分文，甚至身无身份证。在这个医德败坏的年代，两手空空地到医院求助，得到的一定不是及时的治疗和亲切的抚慰，而是冷眼拒绝和不屑的嘲笑。
惶急无助间，贴在镜子旁边的一张宣传卡引起了他的注意。巴掌大的卡片上印着一男一女两个警察正在敬礼的照片，还有两行字：“小心扒手，安全出行。有困难，找警察。”
一下子豁然开朗了！有困难，找警察呀！不管这件古怪的事情到底因何而起，自己被打的证据可是实实在在的，找到乘警先报个案，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想到这，自打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之后一直灰暗压抑的心情终于闪出了几分亮色。匆匆走到车厢里抬头一看，十四号，应该是车尾了。为了方便管理，乘警室应该设在列车的中段。想到这，立刻抬步向着列车前进的方向走去。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单调的咔嗒声似乎在逐渐加快，车身的晃动的幅度也更大了一些。但这并不影响疲惫的乘客们的睡眠质量，有趴桌子睡的，有仰脸朝天睡的，还有靠在别人身上睡的。一个个摇晃着沉沉入睡的乘客在青年的眼中匆匆闪过，一种羡慕的感觉油然而生。虽然这些乘客家境普通，甚至买不起卧铺车票，但他们至少有起点，有终点，有朋友，有家人，有奋斗的目标，有一个完整的人生。而自己呢，除了不知道是谁的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正如全身上下空空瘪瘪的口袋一样，穷得一贫如洗。
胡思乱想间，一条腿突然伸到了过道上。青年猝不及防下被绊了一下，顺势摔到了旁边的一个空座上，好在没有碰到脑后伤处。扭头一看，原来是个占据了两个座位的家伙还嫌地方不够大，想把腿搭到过道另一侧的座位上睡得更舒服一些。既然是无意的举动，刚刚冲上脑门的怒气也就消散了大半，挥挥手，让那个勉强睁开眼睛却仍然睡意朦胧的家伙继续睡。
这下摔得虽然不重，但肩膀、后背和腰胯部位都隐隐作痛。刚才匆忙间他并没有仔细检查全身，现在看来，受伤的地方绝非只有脑后一处。青年暗自咒骂了一句，右手一撑座位，准备站起来继续走。刚刚有所动作，眼角就撇到前方一节车厢里有两个站着的人。心头警兆突现，赶紧一缩脖，又坐回原位。
他慢慢地把头从座椅靠背边上歪出去一点，露出一只眼睛，向二十米之外的两个人看去。一看之下差点高兴地跳起来，这不正是自己要找的乘警嘛。找到乘警报个案，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给警察来办了。
只是……为什么感觉有点不对劲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