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甘心没用,或许,到了这个年纪,就只能认命了吧。
内殿的殿门之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刘娥知道,他们的借一步已经结束了。
看着他们一步步向自己靠近,刘娥发现自己此时无论多么努力,竟然笑不出来。原来,自己也有不从容的地方,就是面对生死无常。
刘娥平静地看着赵恒在她身边坐下来,不去问他们出去都说了些什么。他们既然有意要瞒着她,问了他们也不会说。
赵恒还在为他决定要舍弃孩子的事情心有不忍,有些忧伤地望着刘娥,也没有顾虑自己这样的神情会给她带来怎样的错觉,道:“孙太医说,不是怀孕。”
“嗯。”刘娥轻轻点了点头。她知道了,从孙太医说出那句借一步,她就知道了。
赵恒轻轻握住她的手,他心里已经难过的紧,却不得不安慰她:“不过不要紧,以后还可以再有。你身子有些弱,让孙太医为你施针吧。”
刘娥点点头,伸出手去,看着孙太医打开一打银针,将她的衣袖撩起,慢慢将银针送入她的穴位。
她知道孙太医大概医不好她了,这样做或许能够让她多活一段时间。不过,如此大概也不错,多活一天,便可以多留在赵恒身边一天。在自己有限的日子里,能多看看他,或许就知足了。
身体虚弱的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后,刘娥便能下床了,也不再食欲不振,或者是恶心呕吐什么的。反正整体感觉没有再不舒适就是了。
不过,刘娥却不敢掉以轻心,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得了什么严重的病,应该活不了多久了,要不,那日孙太医与赵恒也不会那么神神秘秘的,不让她知道。刘娥想,如今身体的舒适大概是孙太医的功劳,来让自己剩余不多的时间过得好一些。
刘娥虽然很想活下去,并且活的很好,但却并非贪生怕死之人。目前,她最为放心不下的便是赵恒,自己死了,他怎么办?接连失去五个儿子,已经够难过的了,若是以后连个知心人都没有,那日子将会多么凄凉啊!
不行,在自己死之前一定要找一个合适的人留在他身边照顾他安慰他,让他以后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儿,也不至于对自己的离开过分伤心。
该找谁呢?
有了这样初步的计划,刘娥便开始物色她的目标。
郭皇后与陈美人还没有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比赵恒还要显得悲伤,她们一定不可以。另外,这宫里就剩下戴小苑、杨锦华、徐梦怜三位才人。戴小苑趋于名利,心机颇重,不是个会真心待人的人,不可以。徐梦怜思想单纯,孩子心性,还需要别人来照顾,让她去照顾人,怕是不妥。到最后,刘娥发现,唯有与她义结金兰的姐妹杨锦华最为合适。
于是……
垂拱殿内,刘娥陪着赵恒一起批阅奏折,刚把自己想出的一个新建议告诉他,杨锦华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参汤进来。
刘娥抬眸看了她一眼,微笑着对赵恒道:“臣妾身有不适,刚好锦华妹妹过来了,就先让她伺候皇上,臣妾告退。”
说罢,盈盈一礼,不等赵恒说些什么,便起身走下台阶,对迎面走来的杨锦华使了一下眼色,离开垂拱殿,走近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
绛云亭里,刘娥与赵恒坐在铺有狐裘的石凳上,观赏晴天雪景,偶尔吟风弄月一下,杨锦华手捧红泥小暖炉,笑盈盈地走进亭子,将暖炉放入赵恒手中:“皇上,这天虽晴了,可是人们常说下雪不冷化雪冷,皇上要当心身子。”
说罢,与刘娥相视一笑。
“妹妹可真体贴,皇上有妹妹在身边照顾就让人放心了,来,妹妹快坐。”刘娥起身拉杨锦华在她原来的位子上坐下,自己则坐到离赵恒远一点儿的地方。
……
扶玉楼中,刘娥正在与赵恒用扬琴洞箫合奏一支古曲,悠扬的乐音在清新的空气中流淌,荡涤心田。合奏刚刚结束,杨锦华手端白瓷茶壶走进来,道:“这春寒还没褪尽,天还冷着呢,皇上与姐姐快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说着,便走到桌前,放下手里的瓷壶,将茶倒上,递给二人。
刘娥握着暖暖的白瓷杯起身,笑道:“素闻锦华妹妹的扬琴是宫中一绝,不如皇上与妹妹合奏一曲,让臣妾过过瘾吧。”
说着,将杨锦华拉到扬琴前坐下来,自己则走到了不远处的屏风旁。
……
宝文阁里,大片大片的藏书似要把人都淹没了。
刘娥坐在桌案旁翻阅一卷史书,赵恒则坐在她旁边研习兵法。这几年与辽国战争不断,让他十分忧虑,一直想着要打几场胜仗,让辽国不敢再轻易进犯,从而维护边境和平。刘娥多年读书,懂得很多东西,拿不定主意的地方,赵恒便与她商议。
这时,杨锦华带着宫女走进宝文阁,见到他们也在,有些意外,行礼过后,告诉他们,她是想来找几本书看的。
刘娥起身微笑着道:“妹妹要看什么书,跟姐姐说吧,姐姐对这宝文阁比妹妹熟,找书更容易一些。”
待杨锦华报出书名之后,刘娥拉她在赵恒身边坐下:“妹妹陪皇上看书,姐姐这就去为你找来。”
……
春天来了,御花园中百花盛开,蜂蝶争舞。
唯恐辜负春光,刘娥便带正在为战争之事烦恼的赵恒出来,让他散散心。御花园中逛了一下午,累了,在牡丹丛边的青石上坐下休息,突然看见杨锦华带着宫女从对面走来。
看到他们,杨锦华有些惊喜地走过来,微施一礼,道:“真巧啊,皇上与姐姐也同来游园。”
看到赵恒额角浸出些微薄汗,忙拈起绣花丝帕轻轻为他擦拭,显得十分体贴。
刘娥慢慢站起身来,笑道:“臣妾身子有些乏了,想要回去休息一下,就让锦华妹妹陪皇上继续游玩吧。”
说完,盈盈转身,向前面竹枝交错的曲折小道走去。在转过身的刹那,脸上笑容登时消失:赵恒,我还能陪你多久……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赵恒目光微微静默,这几个月来,她反常的举动,他就是再迟钝,也看得出来,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再把杨锦华往他身边推。
待到她翠绿的身影完全与这青竹翠色融在一起,再也寻不到踪影,才慢慢转过头来,目光凌厉地望向杨锦华:“你们到底在朕面前玩什么把戏?”
“皇上……”杨锦华迟疑地抬眸望着他,不曾想他竟突然变了脸色,并且问出那样的话,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赵恒似乎意识到自己这样可能会吓到她,神情稍微缓和一些,尽量心平气和地道:“告诉朕,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皇上……”杨锦华眼眸微微垂下,声音犹实为难。
她答应过刘娥不能说出去,她们是义结金兰的姐妹,她不想违背她的意愿。
在杨锦华犹疑的过程中,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赵恒的耐心便被消磨殆尽,他漆黑的眼眸紧紧地盯着杨锦华,脸上不带任何表情:“说——!”
他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现在也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目前他最为想知道的便是刘娥为什么会把杨锦华往他身边推,至于这样的语气会不会吓到杨锦华,那已经不重要了。
除了几年前处置杜凡儿之外,杨锦华几乎没见过赵恒发过脾气,如今这声低喝让她心中一惊,顾不得再为刘娥保密,忙在他面前跪下来,脱口道:“姐姐说她活不了多久了,怕离开之后没人照顾皇上,便让臣妾尝试着被皇上接受。”
赵恒眸光微微一闪,想到那次刘娥差点儿昏倒在垂拱殿里,以及他之前的猜想,低声重复道:“活不了多久了……”
杨锦华接着道:“姐姐说,皇上和孙太医虽然瞒着她,但她也猜到了定然是病情十分严重,要不,就不会故意隐瞒了。”
这样?
他们的隐瞒竟然会让她这样认为?
赵恒突然想到,那是一个何等通透的女子啊,那样的情况下,让她不起疑心,怎么可能呢。他慢慢站起身来,轻轻扶住杨锦华:“起来吧,今天的事,不许说出去。”
说罢,便转身向刘娥离开的竹茎小道走去,留下愕然站在原地的杨锦华。
赵恒慢慢走在那碎石铺就的小道上,圆润凸起的石子微微有些咯脚,让思虑更加清晰,但却不至于疼。原来,他怀疑了几个月的事情,竟然都是为他好。她为什么总是为别人考虑这么多呢?在明明知道自己余下来的日子不多的情况下,没有自暴自弃,没有要死要活,而是,全心全意的,在为他筹谋着。之前没有感觉到,但是现在细细想来,她与他在一起时所说的那些话,十分近似于离别的交代。
走过青竹交错的碎石小道,依然漫无目的的向前走着,对于如此的她,他是该感动呢,还是怪她太傻?
或许是时候了,告诉她所谓的隐瞒是对于孩子的舍弃,就算被她怨被她恨他也认了,他不想让她再认为她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也不想听到她近乎于临终遗言的交代。虽然她素来一副洒脱从容的模样,可是就算再洒脱的人,也定然不能坦然的面对死亡,尤其是数着日子等死。
赵恒来到聚绣殿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周围花木建筑影影绰绰,叫人辨不出颜色。倒是飘飘渺渺的花香,随风轻轻飘散,让人神清气爽。
赵恒制止守门太监的通传,在殿门口站了片刻,闻着淡淡花香,等情绪平和一些,才轻轻推门走进殿内。
刘娥正坐在桌案前翻阅一册竹简,知道自己时日或许不多了,尽管身体并没有什么不舒服。她只有在看书的时候才能什么都忘记,没有任何烦恼,于是除了陪着赵恒,安排杨锦华多次与他们不期而遇之外,便是坐在殿内看书。听闻开门声,她以为是纤紫送点心过来了,没有抬头,轻轻道:“先放下吧,我还不饿。”
许久,没有听到意想中的一个“是”字,刘娥有些诧异,微微抬起头来,却对上赵恒一双漆黑忧虑的眼眸。
刘娥忙放下手里的竹简,笑盈盈地走过去:“皇上怎么过来了,也没让人通传一声?”
赵恒静静地望着她,她那璀璨的笑容灼的他眼睛有些痛,静默了一阵子,低声道:“想你了,便过来瞧瞧。”
“来,”刘娥拉着他在桌前坐下,拿起瓷壶为他斟了一杯茶,道,“绿茶可以清心,尝尝如何?”
赵恒拿起瓷杯,浅尝一口,点点头道:“我来是有一件事情想要同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