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望夫石只是一道幻影,那么此刻我已化作瑰丽的霓虹。七彩的羽衣蹁跹在天上,难忘旧景。第一次见君于百草间,君携长笛负手而立,万绿翠意仰君鼻息,我抱琵琶呆怔于陌上。第二次见君于清澈碧水旁,九天瀑布倾倒而下,水声叮咛,君畅玩于水间,我萌生怯意,君不顾我衣着鞋履,直将水横泼于我身上!……终盼到与君携手,群仙道喜,百宴亲朋,情谊浓融于杯盏,君可记得当日誓我之言?‘卿碧雪仙姿,画中眉目,冰肌玉骨,白梅心性,今日愿嫁于我,实乃我之幸事……”
赵婉抚摸着碑铭,已经无法再读下去。可是她的内心却忍不住去想,当年这位参与仙魔大战而失去生命的仙人男子曾经许过怎样的重誓,要守护心爱的女子生生世世吗?
她的目光移到石碑的最后一行:
“归来兮,君上……”
赵婉内心惆怅,她转头看向身旁的抒墨,只见清风鼓荡着他通透的长衫,他的眼神亮的让人心惊。赵婉看着他暗自握拳的手,不禁担忧的咬了咬唇。她想出声询问,却不敢打扰这样的他。
当年的仙魔大战他也参与其中。
战事的惨烈,就连只是听过酒仙口述的赵婉也能感受到七八分,何况是抒墨,这一战让他失去了亲人朋友,名声尽毁,在她来仙界之前,不知道他已经这样苟活了多久……
“兄弟没有白死,起码我们赢了。”他目光深沉,既而眯起眼,锐利的遥望天际,“这一战也惊动了天外的众神吧?是该让他们知道,我们仙界的立足不仅靠的是神的庇佑,更有用生命捍卫一方天地的仙族意志。”
“啪,啪,啪……”寂静的云海中赵婉的掌声分外清晰。
“说的好,真不像是个中了毒的人能说出来的话。”她的眼眸中没有丝毫的嘲笑讥讽之意,只是言简意赅的陈述了一个事实。
抒墨隐忍多年的痛苦被她的话语剥开,柔软的心被狠狠的刺到。他悲伤的合上双眼,那个黑衣女子残酷的笑容再次浮现在眼前。
尤记得当年他被救走时那女子当众放下的话:“呵呵!只怕你们这位仙界翘楚的中的毒你们无人愿解。”
那女子笑的放肆招摇,可怕的是他的身体差点惨遭她的蹂躏,更可怕的是她猜的很准……
抒墨深吸了一口气,有些尴尬地开口:“听说那个魔界的女子早已嫁人,只怕她不会愿意给我解毒了……”他的话语像棉花一样轻软,再不复刚刚那个看着碑铭血气方钢的样子。
“嘿,魔界女子可多着呐,你怎么知道就她一个想这般对你的?”赵婉看着抒墨忸怩如女子一般的样子,她大大的眼眸中突然变得雪亮雪亮:“有没有可以以毒攻毒的药?比如说由男变女的毒药。”
“我再不吃毒药也可以变成个女的。”抒墨翻了翻白眼,一副赵婉再说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好,这可是你说的!”赵婉笑得眼睛像两个月牙,抒墨警惕地看着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现在一肚子坏水。
“长老知道你和人在一起没事?那么你为什么不到人界去呢?”赵婉话锋一转,惹得抒墨满眼错愕。
“我生在仙界长在仙界,人界我是不会去的。”他摇着头说道。
只见赵婉大大的眼睛咕噜噜的一转,她再次将话题转了回来;“我们来猜拳,要是你赢了我就答应你一件事,要是你输了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是猜拳?”抒墨皱了皱眉,不解地问道。
赵婉撸起袖子,开始耐心的解释给他听:“就是剪刀,石头,布。剪刀可以赢布,布可以赢石头,石头可以赢剪刀。”她分别作出了相应的手势。接着她的嘴角开始上扬,有了一抹得意的弧度:“但是规定男子只能出石头和剪刀,女子只能出石头和布,知道了吧?”她快速抬起自己的手,“来,我们来一局定胜负!”
“一二三!”
赵婉石头,抒墨剪刀。
抒墨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输给了赵婉。
赵婉笑的花枝乱颤,她一把抓起某个坟前祭着的宝剑,想也不想就一手握着剑鞘,一手抽出了宝剑。
“你!你……”抒墨颤颤巍巍地伸着手指,舌头瞬间像打了结扣,他瞪大了眼睛,差一口气倒不上来憋晕过去。
“咳咳…咳咳咳……咳咳……”
抒墨弯腰不住的抚着胸口,顺气再顺气,总算是缓和了过来。“这里可是仙界圣地,我带你来算作是游览观光,将来我好向长老交代的……你,你怎么能随便乱动仙人家属祭祀的宝剑……”
“接着!”赵婉笑着将剑抛给了他。
抒墨吓的一个趔趄,倒退着快速后撤,“当啷!”剑落在了他的脚边。
抒墨没好气的向赵婉翻了个白眼,他用脚踢了踢剑柄,吸了吸鼻子:“你想谋杀我!”
赵婉笑着走上前,在抒墨没注意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起了他的双手,她细细打量着他比女孩子还要白皙的手,笑着说:“我没猜错,你以前是练过剑的。”他的掌心有硬硬的茧,该是以前剑不离手的……
抒墨不置可否的看向那个徒有的剑架,可怜兮兮的供台,供台上两个香炉依旧冒着两道细细青烟,他不说话,赵婉却读懂了他的静默。
这个宝剑的主人致死都有宝剑作伴,而他这个活着的却腰间,手上,背后都叫其他仙人寻不到剑的影子。倘若剑是一个仙人的影子,那么是否他已经丢失了自己的魂魄?倘若剑是一个仙人的心,那么他是否已经迷失了自我?倘若剑是一个仙人的朋友,那么他是否已经是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呢?
“你,”赵婉皱着眉,看向抒墨的眼神有些苍凉但却不失冷静。“你能为我舞一次剑吗?不,你能为你自己再舞一次剑吗?”
抒墨震惊地抬头看着赵婉,他的笑容有些凄惨,他的目光有些暗淡黯然,“我可以为你舞一次剑,却不能为我自己。”
“哼,”赵婉冷冷地看着抒墨,“你这人就这点出息了,难道这毒就可以毁去你一辈子?你若舞了,我也没啥好回赠的,就一句话吧:‘就算我粉身碎骨,也要帮你解毒。’”她转头不再看他,声音轻的像是在低喃“你活着,总不能像是死了。”
“叮!”
抒墨没有再多言半句,他扭转自己的身体,腾挪于半空,风声让赵婉回过头来,这一回过头,她就再也转移不了自己的视线了。
他的长发飞舞飘散在身后,剑被他握的很紧很紧,仿佛要在剑柄上落下印子,剑身嗡鸣,仿佛带着他的失落与不甘,他的目光有些专注,几式动作如笔走龙蛇,在一个空中倒立时,赵婉看向他的眼眸,只这一眼,便让她心痛的说不出话来。
仙界千年难遇的奇才,倘若她不要求,他是不是一生都不在舞剑了?
赵婉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仿佛从未曾荒废的剑技,看着他专注认真如同一个孩子,她笑了,她的笑容温婉纯粹,楚楚动人。
“喂!”赵婉将双手放在嘴前呼唤着抒墨,“你教我怎么舞好吗?”
抒墨没有停下身子,他抿了抿唇,飞速的摇头。
甩出的汗水,差点溅到赵婉的脸上。
赵婉看得出,他曾经有多么努力。这一招一式,端得是精妙绝伦,恰到好处,他熟稔的仿佛不用去想,只在身体飞旋间下一个招式已经轻易的施展出来。
剑的技艺,他未曾忘记。
他只是遗忘了自己。
剑光如银雪,剑身映着抒墨的身影,他纵手一抛,剑扬向空中,他的身体几个大幅度的起落飞旋腾转,一个翻身飞跃,接住剑,他仿佛已经和剑合二为一。
苟活,最大的痛苦是自己惩罚自己。
而他,已经惩罚了自己无数次。
对于他而言,最痛苦的四个字不是“失去一切”,而是“挽回一切”。
不是毒让他痛苦,而是他的心早就死了。
“你心里可曾有过在乎的仙人?”赵婉枕着双臂,舒服的躺在云中,她语气轻柔的说着,微微合上的双眼可以清晰的看到抖动的睫毛。
“你呢?如果你不在乎这个问题又何必来问我?”抒墨斜眼看着赵婉,他用手挣着头,很没形象的坐在云上,被汗水浸透的脊背凉飕飕的,他也不在乎,一场剑舞弄下来,他未曾动容过半分,如果练剑能救他,那么他也不会被耽搁到今时今日。
他的心早已残碎了一地,却也不会为了片刻过去的辉煌而复原如初。
“我?不记得了。”赵婉双臂一扬,暗紫色纱状的衣袖翻飞在风中,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头像是要裂开,短暂的失明中一道金芒直入脑海,惩罚着她的随意,提醒着她,她忘记了在她的记忆中有多么沉重的存在。
“嘶,好痛!”赵婉抱着头,那一瞬间的痛镌刻在她的脑海里,是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你怎么了?!”抒墨腾地起身,他一把抓住了赵婉的手腕,想要看看她到底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赵婉轻声的低喃,她的脸色苍白无比,左袖中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她仔细看去,却是一管再普通不过的竹笛。
自己是什么时候一直带着它的?!
忘记了,真忘记了。
……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抒墨一用力,赵婉被他拉了起来。
“去哪?”赵婉不自在地说。
“去一个你保准喜欢的地方!”
赵婉没有说什么,只是在他的身侧仔细打量着他,现在的他,神采奕奕,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
鸟语花香,是一片粉色无垠的花海,透明的水晶蝴蝶蹁跹飞舞,抒墨轻轻推了赵婉一下,赵婉一个踉跄,错愕中便进入了一个梦的世界。
“怎么样?美吗?”抒墨在花海中张开双臂,一边狂奔一边向赵婉喊着。
美,真美……
赵婉没有开口,只是在心里默默回答。
“你不是问我有什么在乎的仙人吗?如果这片花是一个仙人,那么我在乎的就是她了!”
“你开玩笑吗?!它不是仙人!”赵婉拧起秀眉纠正道。
“呵呵…好…你说不是就不是了。”抒墨停住脚步,喘息中笑着点头。
“你不知道,第一朵花是在那个位置。”抒墨认真的指了指花海中的某处,“这些花视若生命,每一朵喝的每一滴水,都像是我的泪水。”抒墨抱着双膝,将脸深深的埋藏了起来。“花是同时开放,成长的时间却是不同,现在你所看到的是一片花海,但是最初的那一朵,”抒墨顿了顿,笑的意味深长,“你就是见到它也不会认识它的。”
“那是因为它只归属于你。”赵婉轻声叹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些花,”赵婉环顾四周,“这些花分享了你的生命,当然是带着不同的愿景的。”赵婉笑了,眼中的光芒细细碎碎,她知道每一朵的代价,花付出了,人也付出了。
所以,才开的宛如朝霞。
“这些花该有个名字,”赵婉指了指心口,“叫‘心’可以吗?”
“哎呀…”抒墨的语气有些含含糊糊,“我的心在哪?丢了,早就丢了!”他咋咋呼呼,像个孩子,双手双脚乱舞一气,像个蚂蚱。
深紫色的衣袖随风起舞,在大片的粉色中,却也是相得益彰。
赵婉抚摸着笛子,横在嘴边轻轻出出了一段长长的呜鸣。
“不许吹,”抒墨拧着浓美没好气的笑,“你在我‘心’里,怎么能随意吹呢?嘘……”抒墨将整只右手捂在了嘴上。
“呵呵,你有时候放浪的不成样子。”赵婉看着他夸张的模样,笑的前仰后合。
“见到你笑,我很开心。”抒墨陪着她静静的笑着。
“赵婉,你比这些花漂亮。”抒墨毫不掩饰内心真实的想法。
“呵呵,我怎么能和花相提并论?况且这些花是你种的。”赵婉托着腮,眼中是星星点点的粉色。
忽然,她的眼中闪过一抹光亮。
“我可以用些花编一个花环吗?”赵婉双手合在胸前,仰望着抒墨的侧影,她的脸上写满期待。
“好啊,你想编就编。”抒墨摆摆手,一脸的不在乎。
赵婉点点头,认真地伸出手,心里想着花环的样式,手中的花环也渐渐成形。
“你看,做好了。”赵婉伸出手,将花环递给了抒墨。
抒墨随手将花环带在了她的头上。
“喂,这花环是送给你的!”赵婉焦急的分辨,仰望抒墨的脸有些不自然的红晕。
“我留着花环有什么用?这东西是给女孩子带的。”抒墨斜眼略带威严的看着赵婉,仿佛自己理所当然,而赵婉有些无理取闹。
“用了你的花,自然是要将花环送给你的。”赵婉不甘心的继续辩驳。
“你用了整片花又能怎样?你配得起这些花,”抒墨顿了顿,接口道“也配的起这个花环。”
“你知道吗?我母亲生前最爱的是粉色。”抒墨仰望着天际,仿佛看到了母亲慈祥的笑容。“母亲喜欢穿粉色的轻纱,喜欢山间的灵菇,尤其喜欢我。”说到这里,抒墨歪头笑的一脸惨然。“母亲说我是最聪明的,说我是最闹心的。”
“可是,”抒墨忧伤地低下了头,“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他的左手指缠绕着右手指,满心失落。
“所以你种这些花,归根到底是为了纪念你的母亲,是吗?”赵婉轻声问。
抒墨静静地点头。
“其实,母亲终究是不在了。”抒墨继续忧伤地说;“也只有她记得,我是招人喜欢的小仙人。”
“可是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呀!”赵婉笑咪咪地说:“忘记过去吧。”
“在让我忘记之前可以让我听听你的过去吗?”抒墨轻轻地说,“总觉得同你说话触及不到你的真实想法。”
赵婉站起身,拍打了几下衣裙,然后拍了拍抒墨的肩膀。
“我和你一样,有一位好母亲。”
赵婉沿着花海的边沿走着,继而开始飞奔,数不清的花与云从她身旁掠过,她有些难以自已。
有时候,哭可以像笑,有时候,笑可以像哭。
她也想种这么一片花海,她也想告诉旁人自己在乎的心事。
但是话到嘴边,怎么就不是原话了呢?
“喂!你能种这么一片花海,我真心羡慕你!”
赵婉用手扩着音,一边倒着跑,一边说出了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抒墨笑着将身体摞倒在花丛中,任由花朵亲吻着脸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