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的挂钟嚓嚓嚓走到天亮，早晨，过道旁边的开水房已经有人起来洗漱了，牙膏淡淡的薄荷味弥漫着。然后忙碌的一天开始了，医生查房，护士拎着液体满世界的找人扎针，新到的病人被担架或者轮椅推来，呻吟哀嚎着。直到都下班了，只留下值班的医生和护士，聒噪的过道才逐渐安静下来，楼下绿化带里蟋蟀的叫声带来夏夜的凉爽。
鹏坤他们从太平间走出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穿过地下停车场，走出医院的大门，门外正好一辆公车驶来。
“33路，正好是商信街的终点站，你还敢坐吗？”赵辉斜着眼向鹏坤笑道。
鹏坤一扬手，“坐，我看还能怎么样？”
斜晖里筱玲一掠而过，扑扑扑爬到车顶上去，笑嚷道：“真敢坐还是假敢坐啊？”
鹏坤耸了耸肩，“我有什么好怕的，不坐公交，难道让我走路不成。”说着也爬上去，坐在她旁边。
赵辉也跟了过来，“那是，今天是我们在阳世逗留的最后一夜了，午夜的时候就要走了。赶快去逗逼那小子家里看看，如果真和那护士说的差不多，就算了。如果不是那样，老子还回来搞死他。”
他说话间，公交车已是摇摇晃晃地开了起来。
在商信街下车，鹏坤目送着公交走远，问道：“对了辉仔，昨晚上在病院信息表上看到的那小子家庭住址是商信街几号呢？”
“52号！”赵辉站在傍晚的天空下，辨了辨附近的门牌，往斜对面一指，“52号奶奶的该是那边的几幢房子。”
他们无视车流地穿过马路，在一个积着一滩滩污水的小巷子里找到了那个门牌号。正对着一家小型的生猪屠宰作坊，腥红的猪血水从铁门里的水泥地上淌出来，里面混杂着一些猪毛、粪便和谷草。
赵辉捏着鼻子齆声齆气地道：“擦，真特么臭。”然后推了推52号的大门。那是在这一圈居民楼里唯一的一座平房，像是竹林里的笋。一共分为两家，用砖垒起墙来，抹着一层平实的水泥，上面盖着在这个城市里难得一见的石棉瓦片。
“推得开才有鬼了，走这里吧！”鹏坤这时候已经爬到上面的窗子上去了，伸出脑袋往铁栅栏里钻，把整个身子都挤变形了才进去。
筱玲也赵辉依法炮制进到了里面。房间里摆着一张半旧的人造革沙发，一只冰箱，一台19英寸的电视，一张餐桌，上面用一个碗罩罩起来一盘土豆丝、一盆丝瓜汤和一叠臊子肉。罩子上面有几只苍蝇一直在哪里扑棱，嗡嗡地飞。
里面的面积和外头一样，被隔开成了两间房。一间房里窗前摆了一台电脑，电脑桌上有一只玻璃烟灰缸，几只烟蒂很重地掀在上面，像插香一样地倒立着。几袋零食和一盒烟堆放在一旁。另一间房只有一张老式的有顶的木床，，还挂着蚊帐，床头一只木柜子，看起来似乎和木床是一套的家具。柜子上有几只塑料药瓶，水杯和一把断了一半，用胶带缠起来的木梳。墙角对着高高的一堆踩扁的饮料瓶。
“看起来的确像是他和他奶奶住在一起。”筱玲一件件地用手从柜上那些物品上抚过。
鹏坤道：“嗯，因该是这样的，那护士没有胡说。”
“那还是算了吧！这小子也是爹不疼妈不爱的，没心思再搞他了。”赵辉说道。
“嗯。”鹏坤哼哼着，就往外走。
这时候大门咕吱一声开了，一个枯瘦的老太太走了进来，有些凌乱的苍白的短发，穿着夏纱的雪青色短衣裤。腰板已经打不直了，青筋暴起的手上长满了老年斑，提着一个有些掉色的环保袋。
“是逗逼的奶奶今天护理完他回来了。”
老太太拧开碗柜上的坐扇，拿手帕擦着汗，一面打开冰箱，取出一碗粥来。走到餐桌旁，揭开碗罩，就这冷菜一口口地喝起粥来，呼，呼地一声声响，然后是嚼菜的嚓嚓声。
鹏坤又想到了他的外婆，一个人在家，一定也是和这个老人一样的生活方式。他动了动嘴唇，说道：“老人家吃东西怎么也不热一下？”
筱玲望了望他，踌躇了一下，问道：“怎么？你关心起仇人的家人来了？”
鹏坤吸着鼻子，说道：“哪有？各归各的吧！逗逼开车出的车祸，怎么怪的上她？这都是与人无尤的事情。”
赵辉道：“是啊。再说．．．．．．他其实．．．．．．其实也是为了躲避那几个突然窜出来的死孩子，龟儿的小学生才出事的。”
鹏坤道：“唉．．．．．．要么碾死小学生，要么冒打滑翻车的危险．．．．．．也难做。”
“啧啧啧！”筱玲砸着嘴，笑说：“哟，你们和那个司机倒是理解万岁了啊！”
鹏坤道：“开始看到我家里人的痛苦，我真的是很想杀了逗逼那小子的。但是走近一看，原来他也不过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他也受了重伤，出了院还有接受调查，担负事故责任．．．．．．这么想，就没那么憎恨了！”
老太太吃完了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她走进房间，从床下面拿出一个很大的布包袱来，抗在肩上，然后走出了出去，回身把大门给带上了。
“这么晚了她驮个包袱要去哪里？”筱玲有些好奇。
鹏坤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赵辉两手插兜，“嗨，跟过去看看不久知道了？反正仇也不报了，午夜前的这几个小时也没什么打发时间的。”
鹏坤和筱玲默认着，也就跟着从进来时的窗户又爬了出去。
老太太背着那只很大的包袱在巷子里走着，仔细地看着脚下，不让鞋子踩到脏水。外面的街道上是通往郊区的所在，没有太多的车流，只有几个饭后一家子出来散步纳凉的人。
街边密匝匝的路灯，投下来一个个漏斗状，苍黄的灯光。鹏坤低头看着脚下，没有影子，前面老太太的影子就更加显得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起来。
她走到一个路口边，那里是一个T字路口，人流稍微要多一些。然后把包袱放下，打开来。
筱玲好奇地凑上去，见她地从里面拿出一张折好的塑料布来，哆哆嗦嗦地抖开，手掌在上面抹。接着又从布包袱里拿出几个小塑料袋来，一一开打。
筱玲索性蹲在她身旁去看，那里面尽是一些针线盒、鞋垫子、橡筋绳和鸡毛毽子、塑料墨镜之类的小物件。她把口袋敞开来，整齐地摆放在铺好的塑料布上，最后拿出一个折叠的塑料凳子，低矮地坐在了那里。那原本就不直的身板，更是成了一个浮夸的弓形。
“她是在摆地摊啊？”筱玲道。
赵辉说：“我干，这么晚了摆地摊？有人买？”
筱玲道：“这一断路管理比较严，也许是白天不允许吧！”
赵辉道：“那怎么不去别的地方摆？”
筱玲睇了他一眼，道：“别的地方不是要收取摊位费吗？你看她卖的这些东西，能赚几个钱？交得起摊位费？”
赵辉没有接茬了，直看着街灯下的老太太，带着期待的眼神，望着零星往来的行人。没有人看她地摊上的货物一眼，她时不时抬起手，战战巍巍地揩着额头的汗珠，舔舔唇，然后继续用那种期望有人能蹲下身来购买一个什么东西的眼神望着。
“难道没有退休金么？”赵辉皱眉道。
“也许年轻时没有单位，没缴纳。也许有，但不多。再加上唯一的孙子摊上这事，要开支，还要给那个逗逼买有营养的东西．．．．．．唉，反正要是只要稍微过得去一点，哪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在这大晚上的一个人摆地摊？”筱玲说道。
“我呸！她儿子是他妹的白眼狗！捡个孩子回来自己不养不说，还跑了，孩子老人一起不赡养！这样的人就他妹的抓过来枪毙啊？”赵辉斥骂道。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大义凛然了？”筱玲嘲笑道。
赵辉那手指很快地划过鼻底，“我一直都这么来着！”
有一个中年妇女路过，蹲在摊子前，拣了一盒曲别针，摸出十块钱来递给老太太。她收了那钱，认了一下，从怀里拿出一个塑料袋，缓缓打开来，拿出几张皱巴巴的钱来找补。
鹏坤想起每次和外婆要钱的时候，她从怀里取出一个纸袋，里面装着餐巾纸和钱，然后用指尖小心捻起一张抽出来的样子。他咳了一声，“我看到这些，心里怎么就那么不好过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