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李桥不喜欢住在总督山庄,但他还是又在二楼的那间客房住了一夜,因为他想在天亮后去罗南的别墅里去看一看。睡前他花了几个小时工夫,把一整天的经历都写下来,把同每个人的谈话都仔细在脑子里来回过了几遍,几乎是一字不落记在纸上,然后反复玩味,久久不能入睡。
早晨,李桥推门走上平台,看见那辆淡蓝色BMWZ4双座敞篷跑车停在车道上,车篷落在车后,艾琳坐在驾驶座上,眼睛有点红肿,染成火红色的头发像往常一样,乱蓬蓬的。让李桥吃惊的是,艾琳在一件内衣一样短的背心外,套了一件黑色紧身短风衣。
“怎么,不让我开你的车了?”李桥说。“我要跟你进城。”艾琳绷着脸说。“你知道我去哪儿?”“我不管,我要跟你进城。我在芬妮的房间里坐了一宿,我受不了对她的死无动于衷的气氛。”李桥上了汽车,艾琳立即猛踩油门,冲出大门,好像憋着劲,不把谁撞死誓不甘休。“可以先带我去大景村吗?”李桥说。艾琳也不说话,减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几分钟就把车停在罗南别墅前的车道上。“我想进去看看,不知道你钻窗户的技术怎么样。”李桥说。“我喜欢以合法的途径进入别人的房间。”艾琳掀起门前的擦脚垫,找出一把钥匙,轻松地开了门。房间里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客厅的沙发上和餐厅的桌椅上都落上薄薄的灰尘。那两只李桥上次来时摆上的玻璃杯已经回到橱柜里。卧室里,床铺稍稍有点凌乱。客厅有一道门连接着车库,李桥推门进入车库,两辆越野车静静地停在那儿,李桥在那辆黑色越野车前后左右检查了半天。
“是谁把这辆车开回来的呢?”李桥想。李桥从里边打开车库的电动门,由于没有人打理,车库前车道中间和两侧的泥地上,青草长的有半米高。李桥蹲下来,拨开草丛看了半天。艾琳坐在车上等得不耐烦了,使劲摁喇叭,李桥并不理会,慢慢关上车库门,上了汽车,艾琳立刻开动了汽车。
“我要去香港中央图书馆做些研究,你跟我去吗?”李桥问道。“要很长时间?”艾琳说。“我要查一些旧报纸档案,比对研究,要半天时间。”“然后呢,你会去找那个金发鬼妹吗?”“会的,但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可以跟我去图书馆,去找你喜欢的书。”“我不耐烦在图书馆里待半天,我不喜欢看书。”“你应该学着去习惯读书,喜欢读书,那样你就不会再感到无聊、寂寞、
烦躁了。”“你想做我爸爸吗?不要尝试教导我,我喜欢无聊、寂寞和烦躁,我喜欢没人理我,喜欢烦躁得想踢你一脚的感觉。”“好,当我什么也没说,把我放到中央图书馆门口,自己找地方无聊去吧。”“不,你开走车,我在中央图书馆门口下车,去坐电车感受寂寞。”
李桥开车进了中央图书馆的停车场,艾琳孤零零地站在电车站前,眼泪一下流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到芬妮的离去对她是这么重要,她从小受到芬妮的照料,但几乎没有真正和芬妮交谈过几句。大部分时间芬妮说的话都是她不喜欢听的,她从小就有听而不闻的本领。对于艾琳的世界,芬妮也完全不明白,但当艾琳需要找个人说说话,排解寂寞时,芬妮曾是唯一的听众。
今天是星期一早晨,电车上乘客很少。艾琳坐在第二层的后边,对路两旁的景色视而不见。她从维多利亚公园站上车,一直坐到坚尼地城,又从坚尼地城返回来,坐到皇后像广场下车。以前芬妮在周日经常在这儿给菲佣布道,今天是星期一,广场上一个菲律宾人也没有,大家都去工作了,只有艾琳一个人坐在凉亭的短墙上。
李桥在香港中央图书馆待了半天,下午又乘天星渡轮返回尖沙咀。下了船,他在天星码头的商店里买了一打啤酒,提着去文化中心广场看尖沙咀皇帝。远远听到那老头的歌声,李桥才把心放下来,他担心老头流浪到别的区去了。
“皇帝陛下安好?”李桥开玩笑问道。
“你小子还记着我,你还没找着你的朋友吗?”尖沙咀皇帝说。
“没有,他已经死了,被谋杀了。”
“死了?美国中央情报局杀死的?”
“我不知道。”
“死在哪儿?”
“我不知道,在前面那个钟楼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人们总是被杀死在他不熟悉的地方。”
“为什么?”
“杀手可以处于最有利的环境,一定是中央情报局控制的人把他干掉了。你拿这些啤酒请我喝吗?走,到那边喝一杯,纪念一下你朋友。”两个人到旁边露天舞台的台阶上坐下来,每人一听,默默对饮。
“你是尖沙咀皇帝,对尖沙咀的过去的事情熟不熟?”
“尖沙咀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比如咱们坐的地方,原来是尖沙咀火车站,1978年拆了,盖了这个文化中心,但留下了那座钟楼。钟楼建于1915年,比我的岁数还大呢。”
“你知道两姐妹酒店吗?”
“建在我的土地上我当然知道。”
“它为什么叫两姐妹酒店呢?”
“当年越南流亡香港的皇帝保大和他的香港情人阿雯,生下一对双生女儿后,远走巴黎,他给阿雯留下一大笔钱,阿雯用这笔钱盖了这座酒店,起名为两姐妹,纪念她和保大的一双女儿。”
“保大的情人和女儿们后来怎么了?”
“都死了,都被中央情报局控制的人杀死了。死了好,死了好,反正早晚都要死的。”尖沙咀皇帝站起来,不再理会李桥,提着啤酒,嘴里嘟囔着走了。
下午,本格森坐在两姐妹酒店对面露天咖啡座上,已经喝了第四杯咖啡了,还是没有看到李桥走上对面酒店正门的台阶。本格森在香港没什么熟人,他跟丢了目标,但不想找香港警察帮忙。他唯一认识的朋友就是刚认识的李桥,希望找李桥商量一下,可这两天李桥也失踪了。
观察马路对面的酒店,这个咖啡座是个很好的位置,怪不得米兰达选择这儿监视两姐妹酒店,坐在这儿,所有进酒店的人和车,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本格森无聊地看着一些新来的房客,站在酒店外的台阶上合影,看着老房客提着从尖沙咀商业街采购来的大包小包走进酒店。他终于看见一个熟人,那个名叫柳基德的教授,提着一个装在漂亮的大宽边雕花画框里的油画走进酒店。又过了一会儿,意大利美女玛丽安从广东道拐上来。在街角卖越南面包的小车前停了一下,买了一个夹肉面包后走进酒店。
玛丽安来了,李桥还会远吗?本格森想道。
“来买越南面包啊。”眼尖的卖面包女孩看见李桥走上酒店台阶,远远就向他打招呼,李桥心里有事,挥了挥手就走进酒店。
李桥径直走到公共起居室藤沙发后的墙边,看墙上挂的那些老照片。他从第一个相框里的四张照片开始看。一身西服的保大,穿着短袖旗袍,头发烫成小卷儿,鬓角插着绒花的阿雯,还有他们怀里抱着的婴儿。婴儿的面孔太模糊了,看不清。李桥走到第二个相框边,仔细看里边的两张照片。
“李桥,你什么意思,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本格森走进来,看见李桥站在墙边思索,就先坐在沙发上等着。
“啊,本格森先生,对不起,我今天很忙,没时间陪你聊天。”李桥看了一眼本格森,思绪又沉浸在墙上那些老照片里。
“我在街对面的露天咖啡座等了你好几个小时了,我需要你的帮助。”本格森坚持说。
“非常乐意,但要过了这几天。”
“我现在就要和你谈谈,只占你很短的时间。”李桥无可奈何地坐在藤沙发上。这时,阿黛尔公主从外边走进来,她左手提着一幅装在雕花宽边相框里的油画,右手提着几个购物纸袋,站在电梯门口。
“哈喽,阿黛尔公主,好久没见。买这么多东西,要我帮忙吗?柳教授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帮你拿东西?”
“嗨,李桥先生,谢谢,他买了一些东西先回酒店了,没关系,我拿得了。”
“你买了一幅油画,谁的画?”
“一幅普通的复制品,不是什么名画。”
“让我看一眼好吗?我喜欢欣赏绘画。”李桥接过阿黛尔的画,打开包在画上的牛皮纸。
“你喜欢克利?”李桥问。
“克利?”
“这是克利的《青色的夜》,临摹的虽然稍稍有点匠气,但仍然非常逼真。这好像是挂在通菜街一家画店里的画,我向那个老板娘买,她说已经售出。原来公主是买主。公主喜欢表现主义绘画,欣赏水平不一般。”李桥说。
“表现主义?”公主不知所措。
“保罗克利是瑞士裔画家。我不能确定应该把他归到超现实主义画派还是现代抽象画派,我印象有篇文章说他是表现主义画派,但他的画风肯定受超现实主义和立体主义影响。说实话,我也看不懂他的画,他是二十世纪最不可理解的画家,我只是喜欢他画面上那些充满梦幻的象征符号,欣赏他说过的一句话:‘艺术不是用来观赏,而是创造观赏。’好了,电梯来了,真的不用我送你上楼吗?”直到电梯门关上,李桥才转过身来。
“还真能瞎吹,好像什么都知道。”本格森说。
“她对克利一无所知。”
“那关你什么事?”
“那幅《青色的夜》是专门留给她的,她却完全不知道克利这个画家。”
“那有什么,并不是人人都像你,什么也知道一点,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刚才公主的男友柳基德教授也提着一个大画框上了楼,说不定她是买来送给柳基德的,柳基德是个教授呢,完全能理解这些乱七八糟的线条。”
“柳基德也买了一幅临摹的画?我得抽空查查,说不定我真能帮你点儿忙呢。不用谈了,你先回去,晚上在顶楼花园酒吧见。”
“你急着去找蒙娜丽莎吗?我看见她回来了,她在街角的越南面包车前买了越南面包。这几天她对我不理不睬,几次碰到她都是视而不见。不可理喻,这个意大利小妖精,自从和你交往后,就失掉了基本的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