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庄的东庄面前有一条宽阔的河,名叫李村河。
就是这条河养育着这里世居的人们。夏季雨水丰富的时候,河水能淹没人,河里的小鱼小虾是这里人们最爱下河的原因之一。冬季里河水少了,宽阔的河床像金子般的铺满了沙。
河离庄子最近的地方有一个水坝,庄里人习惯叫它大坝,其实不大,是用石头垒成的,就是这个大坝保护着庄子的安全。大坝上的正对面是庄子里唯一的一套大宅院。黑漆的大门是两扇的,大门的两端分别坐着一只看上去不太凶狠的石狮子。院墙内整齐的排列着高大的梧桐树,此时,树虽然掉光了叶子,支干却依然耸立。树的高处清晰可见几个大大的喜鹊窝。
张成新已感觉出这个宅院就是弟弟告诉他早已为他买下的家。
南洋姐怯怯地搀扶着张成新,谢过了赶驴车的小伙子,她感觉到了小伙子那双火辣辣的眼神。她懂得男人,懂得男人任何时候目光的含义,都是中国人不管生活在哪里其欲望的眼神都是相同的。她不敢多看更不敢多想,因为这是一片陌生的土地,遇见的全是陌生的人。人有欲望是好的,可它的含义却是大不相同的。这里是张成新的故乡,不是南洋姐的,所以,到了这个地方,一切都要听张成新的。
大坝的两边是长长的河堤,河堤上种有许多小树。张成新和南洋姐看到有许多人在河堤上忙碌着不知在干啥,于是就凑了过去。突然,有人狂叫起来,“出水了!”不错,确实是出水了,水是从一个小铁管里一股一股涌出来的,只见水管的后面有一个人站在一块大方石上,上下不停地舞动着一根铁杆。
“他们在干什么?”南洋姐问。
“是在打水井吧。”张成新不敢肯定地说。
东北庄的人祖祖辈辈全是喝着李村河的水长大的。河水经过沙子三遍过滤就可饮用了。
张成新清楚地记着小时候在河里提水的事,先在河床上挖一个坑,水是混的。再在坑的下游不远的地方挖一个坑,让上个坑的水渗入这个坑里,水就会变清很多。再在这个坑下游不远的地方挖第三个坑,不一会水就清澈了。用瓢轻轻舀入水桶,就可以挑回家吃了。
张成新想到这里,看到又有许多村民提着水桶争先恐后地涌向出水的小铁管,欢欢喜喜比过年还热闹。
那个一直不停上下压着手柄的汉子,此时穿着汗衫已是满头大汗。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跳上石台,同那汉子一起抓住手柄,上下跳动起来。汉子朝他一笑:“怎么,你也想试试?”男孩点点头。汉子一松手,手柄立刻将男孩挑了起来,男孩并没有害怕,用全身的力量将手柄压了下去。跳起来压下去,跳起来压下去,活生生的煞是好看。
“队长,咱这井是不是该叫蹦蹦井呀?”一个社员开玩笑地说。
“蹦蹦井?大家觉着怎么样?”
“好。”许多人异口同声。
“那就叫它蹦蹦井吧。”汉子肯定地说。
张成新欣喜若狂。这大概是东北庄打的第一口井,蹦蹦井。这是一件多么大的喜事啊。真是福音,真叫人开心。
被人称队长的汉子高兴的在一旁擦着汗,无意间发现了站在坡下的张成新和南洋姐,这两个奇装异服的人。
“瞧,外乡人也为我们高兴呢。”
“外乡人?”张成新很不理解。“你说我是外乡人?伙计,咱可是地地道道的东北庄人。”
“你是咱东北庄的人?”
“我是张家的大儿子,张成新。”
“张成新?张成刚的哥哥?”井台上的社员和搭话的队长都露出不安的神色。只有孩子们在不停地嬉闹。
谁都可以不安,谁都可以害怕,谁都可以不管。队长段孝玲知道,他不能害怕,他不能不管,更不能装糊涂。现在这么多人,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只有先将张成新他们带回家再说。
“娘,来客人啦。”队长段孝玲一进院门就喊道。
“谁呀?”一位60岁左右的妇人应声走出了屋门。
“婶婶,是你老啊,我是张家的大儿子成新。”
“成新?”
“我就是那年被鬼子抓走的成新。”
“孩子,真的是你?你是怎么跑回来的?”大婶一下子想起了当年,泪水夺眶而出。张成新跑向前去和大婶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娘,他们刚到庄上,肯定饿了,快给弄点吃的吧。”
张成新看着这屋,太熟悉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没变。正屋一进门还是一张八仙桌,两边各一口八印大锅,尤其是灶头风箱更令人怀旧。眼前的一切使张成新泪水模糊,激动不已,不停地咳嗽起来。
南洋姐理解回归故里人的心情,她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家在那里。她想要是自己回到故乡,见到久别的亲人,肯定会激动的昏过去。
段孝玲将他俩安排进里屋上了炕,倒了两碗水。他知道娘已经开始忙着做饭了。
大锅,好大的一口锅,不管几口人都用这么大的锅。先舀一瓢水,放好锅瓤,再盖上锅盖。其实锅盖就是用玉米秆子串并起来的盖垫。
南洋姐很懂礼貌,安抚好了张成新就从里屋出来,想帮大婶的忙,可一见这阵势,她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
“闺女,你歇歇吧,大老远的回来,肯定累的不行了。”
“没事。大婶,我能帮你干点什么呢?”
“你什么都不用干,好好歇着就是了。”
“真的不累,我能干。”
“不用了,反正我每天都围者这锅台转习惯了。”大婶一边说一边用右手往锅头里添草,还不时地用棒子将灶火向锅底的两边分,左手时不时地拉两下风箱。
南洋姐看着很是惊奇,有觉得很好玩,便蹲下身用手帮大婶准备起草来。大婶顺手扔过来一个蒲团说:“你坐下吧。”南洋姐因为没有坐过这么低的坐垫,不知两条腿该怎样摆放。看了一眼大婶,见大婶盘腿而坐,很是自如。心想这可是真功夫,不练恐怕是很难坐稳。南洋姐这么想着就试着往下坐,这一坐不要紧差点来一个后滚翻。大婶赶忙扶住了她,并对她说:“闺女,以前没坐过这东西吧?没关系,坐习惯就好了。那你先坐凳子吧。”大婶说着从八仙桌下拿出一个四腿方凳。南洋姐感到很尴尬,赶忙不好意思地接过了凳子。
这时,里屋传来张成新不停的咳嗽声,一声紧似一声。
“他是不是病了?”大婶不安地问。
“这些日子忙着赶路,没休息好,可能受了风寒。”南洋姐回答到。
大婶说:“你们从哪儿来?”
南洋姐说:“从南洋来。”
大婶说:“南洋?”
南洋姐说:“是的,挺远的。”
大婶说:“你们这次回来得住些日子吧?”
南洋姐说:“张成新是想回家乡发展的。”
大婶说:“发展,发展什么?”
大婶很敏感,听到发展二字就立刻想到特务。广播里经常讲,如何发展特务组织这类的话,并且要求大家时刻提高警惕。
南洋姐说:“回家乡发展就是回家乡生活,回家乡创业。”
“回家乡创业?”大婶像听天书,一脸的不明白。
南洋姐不知道该怎样向大婶解释,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该怎样说才能使大婶听明白。
锅里的水开了,热气顶出了锅盖。只见大婶用手轻轻一掀,锅盖就立到了墙上。大婶说:“你帮我续续火,别让它灭了。”
南洋姐终于有活干了。她一会儿往灶头里续草,一会儿将锅底的草火拨向两边,一会儿拉风箱。忙得不亦乐乎。
大婶端过一盆和好的玉米面,双手团弄团弄就向锅边一糊,不大的功夫,锅边全都贴上了饼子。接着将一碗糊状的玉米面倒进了锅里,又将一瓦盆地瓜干放到了锅瓤上,随手盖上了锅盖。
此时的南洋姐前额上的头发被烧卷了,脸也变花了。大婶看着认认真真学烧火的南洋姐,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发出了笑声。“看你,脸都弄脏了,快去洗洗吧。”南洋姐并不知道自己的头发已经乱了,更不知道自己的脸涂的像个小丑。“没事,大婶你就让我烧吧。”大婶会意地笑了。大婶的笑没有出声,身后传来的笑可出了声。不知什么时候段孝玲从屋里走了出来。
“别出声,张成新睡着了。”其实谁都没有出声,就他一个人在出声。段孝玲看着跪在地上烧火的南洋姐不好意思地说:“快起来,洗把脸准备吃饭。”南洋姐不情愿地站起身来。
张成新睡着了,真是难得。等他醒来,看着炕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很是过意不去。
“不好意思,我太累了。我弟的家在哪儿?应该到他家吃饭才对。”张成新诚恳地说。
“不碍事,饭都做好了,就在这里吃吧。”大婶说。
大婶和段孝玲对视了一下,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吃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给张成新说张家所发生的事。现在张成新对他们家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这就更难了。大婶给段孝玲使了一个眼神,旁人不会明白,只有段孝玲知道。
饭看起来很简单,地瓜干,热粘粥,玉米面饼子,外加一盘咸菜‘瓜几’。
张成新知道像这样的饭,当年也不是常吃的。南洋姐不但没吃过,而且也没见过。
“好吃,真好吃。”南洋姐说。
“好吃就多吃点。”大婶说。
“这些是什么做的?”南洋姐问。
“地瓜,玉米,荠菜。”大婶答。
“这些东西你们经常吃吗?”南洋姐问。
“现在天天吃。”段孝玲抢着说。
不知是饿了,还是没吃过的缘故,南洋姐吃的非常香。张成新没有胃口,可他总算是又吃上家乡的饭了。
“这些都是家乡的特产,你能吃的惯就好了。”这是到了东北庄以后张成新对南洋姐说的第一句带温暖的话。南洋姐幸福地看着张成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大婶觉得一股股心酸直往上翻。
段孝玲毫不掩饰:“现如今这些就是好饭了。”
大婶瞪了段孝玲一眼,心想不嫌寒碜。段孝玲不在乎,一脸的实事求是,并一声不吭的端起了粥。
“大哥说话挺直率的,”南洋姐说。
“山东大汉都这样。”张成新像表白自己一样赞许到。
饭吃完了。
张成新习惯地用手抹了抹嘴。“吃饱了。”
“真吃饱了,休息一会就先在我屋里歇着”段孝玲说。
“你俩就先住咱厢屋吧,我给你们收拾一下。”大婶说。
“不了大婶,这就够麻烦您了。我们还是去成刚家吧,不然成刚会怪我的。”张成新诚恳地说。
“就先住这吧,成刚他们现在不在东北庄,到别的地方去了。”段孝玲说。
“不在?他们去哪了?”张成新问。
“可能到上海去了。我好长时间没见他们。”段孝玲说。
“到上海去干啥?东北庄的房子呢?”
“东北庄没有他们的房子了。”段孝玲说。
“没房子?我给他寄的钱,他不是说给我买了房子和地吗?”
大婶一个劲地给段孝玲使眼色,意思是继续编下去。
“成刚没有买房子和地呀,他们是不是用你的钱去做生意了?”段孝玲故作惊讶地说。
“做生意?他可从来没给我说过。”张成新更感到莫名其妙。
“要不赶明儿我给你打听一下,看他们去哪了。”段孝玲沉着地说。
段孝玲根本没有去打听张成刚的下落,因为不用打听,段孝玲清清楚楚。
段孝玲找村长去了。村长是东北庄的最高领导。村长姓刘叫刘学伟,是个当兵的出身,走南闯北最后回到家乡立志务农。听了段孝玲的汇报,贫农的后代也六神无主了。怎样对待张成新这样的人是第一次听说,更是第一次遇到。是按敌我矛盾处理,还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这是一道简单的难题。要按敌我矛盾处理,张成新可是怀着一颗爱国之心回到祖国的。要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其弟张成刚是被政府镇压的恶霸。真是木匠遇到石头很难做的。
段孝玲问刘学伟怎么办?
刘学伟问段孝玲你说呢?
两个臭皮匠就是顶不了诸葛亮。别无他法只有找党组织了,村里的党支书宫兆光。
宫兆光说话就是不一样。张家世代住在东北庄,按老一辈的家产算,顶多是个中农。张成刚解放前夕不知道在哪发了横财,买了房子又买地,算他倒霉刚买上就解放了,可这事已经过去了。现在张成新回来是爱国之举,我们总不能把一个刚回到祖国的乡亲就打成地富反坏右吧。这样给乡亲们也不好解释,你们俩说该怎么办?
段孝玲已经知道了张成刚买房子买地的钱是怎么回事,可他没有说。他懂得说了事情不但不会简单,反而会更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