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小腿肌肉中那股热火，这灼热的东西被推动到他的大腿，通过肌腱，向上传到阴囊，最后到腹部。这股灼热让他攥紧又松开拳头，紧紧抓住鹅卵石，侧身远离岩石的牵制，好似这样便能远离痛苦一样。他紧咬着牙，暗自数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深呼吸，深呼吸，彼得。加油，呼吸，八、九，呼吸，你这浑蛋。他气喘吁吁，像女人分娩时一般；大口大口地吸气，就像莉蒂亚练瑜伽时一样。它会过去的，像一分钟前那样。
已经开始了，那些烧红的尖刀正慢慢地向腿部转移，最后缩回了脚踝。疼痛在继续，随之而来的是内心的野性、猛烈的狂躁还有魔鬼般想呕吐的欲望。好，没事的，没事的，冷静点，感觉好点了。现在他可以重新思考了。现在他可以集中注意力了。
他像这样被夹在这儿多长时间了？也许四十五分钟？一小时？很难说。感觉要更长一点，尽管这火烧似的强度还没有减弱。也许比那要短——二十分钟？亮光已经从峡谷峭壁的顶部消失，窄沟的底部已处在黑暗的笼罩下，天空的颜色已经从最高处的海军蓝退却到地平线的浅蓝色。如果他扭转身子向沟渠较为平缓的一侧看，不太远，或者腿能动，他就能看到一两颗星星发出昏暗的微光。一颗在移动，是彗星或者一架飞机，它的上方是一望无际的自由。
很难待得舒服。这条被夹住的腿让他待的角度很不合适。
脚没有落到地面上，至少他认为脚没有触到地面，但他不想再尝试着去移动它了：它太虚弱了。另一条腿必须得平衡一下，在大圆石上弯曲或者落到窄沟里那条腿的后面，尽管两个位置都毫无帮助。最好的情况不过是他倚靠在岩石上，把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到半个屁股上。他不清楚被监禁是什么感觉，也不能真正估计出受伤的程度。大圆石的碎石挡住了视线，亮光很快退去了，那里变得一片漆黑。
并不是他真的想看伤口，这个想法本身就足够让他感觉不安，让他的大脑开始变得疯狂。是蹭破皮了？粉碎性的伤口还是开放式骨折？哦，上帝啊。难道要他妈的局部截肢？难道脚只靠一两缕皮肤松散地挂着，就像一根没煮熟的香肠，肌腱断裂，反弹回腿的根部。该死的！难道他要失去自己的腿，变成一个跛子？他将不得不依靠假肢蹒跚而行，他将不得不使用轮椅，不能再奔跑，不能再爬山，甚至都不能正常走路了。需要做多少次手术？他讨厌医院，讨厌那里所有的痛苦和绝望。他母亲得了不能自控的痴呆，他父亲咳出来的东西都能做道腰子菜了，他内部腐烂就像陈旧的木头一样。
停下来，彼得！别再想这些了。别武断地匆匆下结论，有点判断力。也许是彻底骨折了，也许不是彻底，而是可以修复的。也许会花上十周的时间裹着石膏，加上一副时髦的拐杖，固定在一起的关节给他提供了个很好的借口，他可以整天坐在火炉边喝小酒。不久他就能在小酒吧里讲述这场战争的故事，炫耀那个宏伟的咧着嘴的伤疤。对苏珊和丹尼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可以对它加以润色——他是如何一拐一拐地一路穿过峡谷找到车子（很远的一段路程）；他是如此的幸运，因为车子仅仅有一个排挡，他不需要使用离合器。命运也许会说这是废话。现在，他得好好想想。他应该再试着喊一喊，“嗨——嗨——”他的喊声在峡谷里形成低沉洪亮的回音。有人会听到的，他们正在赶过来。这里不是苏格兰高地，也不是该死的斯诺登尼亚。他离文明世界只有几英里远，尽管周围的人口很稀少，会有孩子们在外边闲逛，会有人睡觉前遛狗，会有农夫骑着四轮摩托车，会有人听到的。
风在两边峭壁间轻柔地哼着曲子，温度在峡谷缝隙的黑暗中不断地降低。远处荒野上，一只田凫在鸟窝里鸣叫。彼得集中注意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把上身顺时针旋转，把手掌放在最初移动的一块较小的岩石上。他把能活动的腿放在地面上，弯了弯。衬衫里的画板戳到了肋骨，于是他把它拿出来，放到一边，让自己再次坐起来。他正在恢复。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前额的血管开始膨胀，之后几近咆哮，这是他的声带发出的本能的声音。加油！动，滚起来，滚到一边去，西西弗斯保佑啊。
但是这样毫无帮助，岩石巍然不动。他找不到一个非常合适的位置以集中全身的力量推动岩石。他放松了一下，深呼吸，看了看苍白笨拙的身体，很强壮，最少能承受两百磅的重量？好的，好的。换个角度想想反向物理现象，他决定试试拉动。
他看看因为推进的压力而显得苍白无力的手掌，拍打双手让血液重新流回去。他反方向转动身体，重新安置能活动的腿的位置，把手指滑到岩石的凹槽处。他集中所有的能量，但是之后，哦！见鬼！又开始了——那该死的伤痛。他挺直身体，静静地歇了会儿，勉强咽下满嘴的酸水。他感觉脚踝在燃烧，好像有浑蛋正用刀子肢解着自己的骨头，渐渐向上移动到膝盖骨。他低声说，求你了，不，不！这次更严重了，就像火药在伤口上点燃，就像电流穿过弹孔。上帝啊，请让它停止吧，这样太可怕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为什么他要道歉呢？
他忽然有一种迫切想撒尿的冲动。他仓促地把手放到裤子的拉链处，但摸到的却是厚厚的、不能穿透的东西。没有办法伸进去，他穿着外套。他不得不迅速解开肩膀上紧紧缠在一起的纽扣。他用力拉开，抖动肩膀好让外套滑到屁股下边。他抓住自己的老伙计，对准了远处一堆乱石。谢天谢地，感觉好多了。他感到腿渐渐消失了，感觉好像把疼痛都喷射了出来。一股暖暖的尿液泼溅到岩石的顶端。他把它冲掉了。浑蛋，见鬼！
拉也不起作用。尽管他觉得手臂和后背的力量要大些，但他仍然不能完全集中起来。情况没有任何好转，每次他努力去尝试，疼痛就会卷土重来，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他不得不找种舒服的办法，不停地呼喊，以希望有人会来营救。黑暗正在天空中蔓延扩散，就像墨水滴进水中。现在几点了？该是大家在屋里的时候了，被人发现的希望真的很渺茫。一个极为敏感的头脑现在也该惊慌了，软弱的人可能会歇斯底里。他必须以自己为中心，领悟禅的精神。他必须思考，或者尝试着思考，让自己纯洁的大脑掌控现在的情况——实际上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莉蒂亚曾经跟他描述过这种状态，他在一定程度上留心了一下。释放焦虑，接近空白，她说，这样答案和克制就会到来。做到这一点是多么的困难啊！
好吧。心无杂念，心无杂念。他又能想什么呢？
真是种耻辱！这一天开始的时候是多么美妙啊。早上的晨跑，柔美的阳光，满足的心情，孩子们也都在家里。今天的工作也很顺利，情况却并不总是这样。他并不是总有这样强的道德观念。即便是偏离了传统的工作模式，还是必须着眼于有用的事情上，但他却不是这样。他经常很懒惰，经常延误耽搁，精神涣散，虚度时光，但脑海中一个声音告诉他，他是废物，他是可怜虫。之后他变得随意散漫，因为备受内疚和无用的折磨，他变得比黑石还要暗淡。“人一吃饱饭就应该立即出发。”
这是他父亲的一条格言。“正在思考的大脑是一行饱满的好诗句”，无论想的是什么。
然而也有些日子，他待在画室中，除了家里自酿的啤酒外什么都不喝，抽很多烟，以至于不能完整地和妻子进行任何对话，他就是这样一个令人讨厌的饭桶。他妻子曾把他赶出去，在他身后把一条面包丢到小巷里，用力甩上门，好像想让房子在他周围倒塌一样。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可爱温和的莉蒂亚经常被激怒，她内心的妖怪就会被召唤出来。那时她变得让人恐惧，必须一个人静一静，才能变回原形。所以他只能整个晚上在荒野露宿，这不仅仅是对家庭弊病的惩罚。莉蒂亚知道什么方法能够让他从恶劣的精神状态中走出来，她知道他屁股坐着的生机勃勃的草地和灌木树篱有助于让他精神振奋，日出前篝火的深棕色背景也有如此效果。她了解他。
前门巨大的隆隆声过后，他就四处游荡，吹着气，咳嗽着，就像一只不满的公羊，之后他匆匆离开，走进山中。他会一直走上几个小时，一气之下把面包扔得老远，然后又把它捡回来。他打算达到一定的高度，这个高度如果不是道德上的概念就是海拔上的概念。然后他选择花岗岩石板中间的一块草皮，把身体扔在那里。
一旦安定下来，他就完全沉迷于精神折磨之中。他会反思，追溯过去的这些年，重温他心仪过的女人，不好的事情，失望的感觉和无聊的争吵。此时，头上的天空呈现出灰白色，秃鹰在天空的暖流中盘旋翱翔。他会哀悼失去的天资，感伤的生活以及他无法忍受的命运。他会想为什么还要继续活下去。
他明白，自己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惨境地。
之后他会想起他喜欢抬头往上看，这让他想起了和莉蒂亚第一次相遇时的场景。当时她背对着兰纳克斯特修道院的田野，眼前是水鸭色的黄昏和无边的天际，一派和谐之景。她正在用手指数着从废墟飞走的蝙蝠的数目。她是多么的可爱啊！
她棕色头发上的小花环放在地上。她所散发出来的平静是多么令人振奋！
彼得那天被激怒了，他气愤得快要爆炸了，可能距离早发冠心病只差几下心跳了。他出席的一次社会公共艺术大会在东北部举行，最后以可笑的失败告终，经费被取消了，他为这个计划所做的努力毫无回报。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当然了——他妈的艺术建镇，公共停车场壁画，多么滑稽可笑。他们给他提供返程的油费，然而还没等拿到补偿，他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这次失败是他离开美国后第一次到英国的活动，位列近期重大失败名单之首，损失太大了。
回家的干道交通拥挤，所以他转向旧的军事路，驶进了罗马堡的废墟。到达伯多斯沃尔德的时候，车子突然颤动，到班克斯的时候，几近被撕碎的车胎开始撞击地面，就像一个处于困境的摔跤手。当他下车检查时，发现车轮的轮辋已经剥落了。他用力地踢车门，生气得开始向前走，希望能在路上搭到便车，或者在布朗普顿赶上最后一班火车，然后在卡莱尔下车见一个朋友。但考虑到今天极端的交通堵塞，他怀疑他可能得一路走下去。
无论何时，修道院的哥特式建筑总会让他大吃一惊。建筑的一端已经倒塌，呈现出浅灰色；另一端却依然坚固，照常使用，像一个拒绝死亡的活物，尽管它的尾部已经被分解。老区花园里的苹果树满载着新鲜的大脆果——它们的枝条被果实压弯了腰。邪恶的盛怒让他食欲大振。两辆车子靠着一扇巨大的螺栓门停在外边，也许能有搭车的机会，所以他决定上前调查一下。
她是被安置在修道院的六个志愿看守员之一。此刻她正躺在离小河不远的地方，坎伯兰深邃的夜晚在她的鼻尖上得到了平衡。她的眉毛如潺潺细浪，眼睛转动着看着天空。“躺下吧！”她建议道，于是他顺势倒在了她的身旁。“二百一十九，也许是二百一十八，”她说道，“它们很快，不要为它们的敏捷感到困惑。这里。”她把计数器递给他，把胳膊肘放在他的手臂上。在上面，是一个蝙蝠多得无法数清的、无限的太空。在太空的下面，他感受到不可思议的平静。他能嗅到河边野生大黄的气味，它那红绿相间的叶子，锋利而富含淀粉。同时，他还能嗅到小河本身的气味。咔嗒，“二百二十。”
莉蒂亚，他的妻子，他的玛利亚。
她现在开始担心了吗？他思索着。这比他通常回家要晚了吗？通常，但是没有通常。不同寻常才是彼得所追求的。如果他在外边待一晚上，没有什么新奇的，这并不意味着危机或灾难，偷情或绑架。他可能在月光下和帕特代尔步行队一起在赫尔维林散步，可能在唐纳德家的沙发上睡着了，或者在庄园里追捕野兔子。她仅仅期待他能第二天出现，被篝火熏得黑糊糊的，她仅仅期待他能把胡须修剪一下，他对着余烬吹气时离得太近了，把胡子都烧焦了。他们会嘲笑这令人讨厌的气味——作呕的单宁酸的气味，让人联想到学校里女孩子们梳得十分光泽的蓬松发髻，当她们离本生灯的火焰太近的时候就能闻到这种气味。还记得那些日子吗？
忽然他不由得想起了屠宰场。十年前疾病爆发的时候，他曾在那工作过几个月，他一直不习惯看着动物闻到同类被焚烧时的气味的反应。毛茸茸的拖车上是一双双肿胀的充满恐惧的眼睛，发出哀伤的咩咩声。当这些可怜的动物试着跳过拖车横杠的缺口时，它们的腿和角在相继发生的混乱中摔断了。现在他忍不住想起了这些，在这里，他的腿被紧紧地夹住了，火烧般的疼痛又开始舔食肌肉了。
当光线变得暗淡的时候，他仍能看到四周，但非常零星、模糊。周围的空气稠密了。他确信现在没人能听见他的呼喊。
“有人吗？在下面，我受伤了！”他的声音在露天的峡谷里低沉地回响。所有狗都在外边溜达，孩子们正在床上看电视或者已经睡觉了。有人也许会深夜出来在车里偷情，但伴着沉沉的喘息和车座上的翻腾，他们未必会注意到外边黑暗中发生的事情。他只能自己救自己，或者多点耐心，等到黎明，希望能够被人发现。疯子的诅咒，在星空下露宿野外——这是以前他们提起挖土工时常常说的话，尽管他总是向往这种生活，但今晚是个例外。今晚，所有的事都是错的。碎石堆静静的，但这静寂中伴着大地的崩裂声，钟鸣声，飕飕声还有滴答声。在峡谷里，风在巨石间的沟壑中发出哀叹声，小石头在恳求中滚动发出可怕的震动，就像杜鹿在月光下快速奔跑。他一点也不喜欢这孤独的狩猎奏鸣曲。
不，她还没有担心。他的失踪并不令人担忧，她也不会因为这种事而责难他。那些他不在家的晚上，如果莉蒂亚第二天早上要去忙自己的事或者和朋友一起去磨坊咖啡店，桌子上总会为她浪荡的丈夫准备一条面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