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在急速下降，深夜开始变得让人不舒服。毕竟，他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羊绒内衣和罩衫，并没有想到会用到外套——典型的北方人，出门毫无准备。峡谷里寒冷的气息围绕着他的肩膀，偷偷地吸走了他身上的热量。现在他腿上的疼痛不那么明显了，也或者是他正在习惯这种疼痛。整整一小时，他都在与寒冷作战，不停地往手中哈着热气，拍打着手臂，却只能留在原地，就像一只被困的小鸟。他一直在黑暗中挥动拳头，试图通过这种律动来保持血液的温度。有一首歌一直萦绕在他的脑中，这是孩子们在立体收音机里听了一遍又一遍的歌曲——是某个曼彻斯特乐队的歌，歌词是关于想变成一只狗之类的。
和现在收音机上的很多庸俗音乐相比，这首歌的曲调很不错。
由于某些原因，歌曲卡住了，不断地重复，一遍又一遍。他轻声哼唱着，随着旋律频频点头。至少这让他的精神变得振奋了，让他有了可以去想的东西。他甚至对自己身处困境的白痴行为也嘲笑了好多次，这让他感觉好了很多。
很明显，现在是换季的时节，他能感觉到夏季即将结束。
他想起了落到地面上的冰霜，北方的河流也给索尔维带去冬天的气息。他的屁股倚靠着石头，感觉到刺骨的寒意。所有的事物似乎都渐渐地失去了知觉，那些岩石似乎也有它们自己的冰冷的循环方式，就像爬行动物那样。但是那些岩石是为你存在的，彼得——所有生物都有自己的一套系统。他不是在采访中对记者和来访者说过很多次吗？“岩石，岩石是有生命的。”
自食其果的笨蛋，这句话用在他身上还真是恰当。他带着受伤的身体，陷入这个景致当中——他被紧紧地钳在两块似乎有感知力又很固执的石头之间。现在他被这样深奥的环境所困，可这样的环境是他用尽一生的时间想要展现的图景。是的，那太完美了。如果他不能从这出去，如果他体温骤降，饥饿难耐，身体脱水，焦虑不安；如果白嘴鸦开始啄食他的眼睛，叼走他的鼻子；如果几年内人们都没有在这半偏远的峡谷底部发现他，直到他成了一堆古怪笔直的白骨，他们会说：“多么讽刺的死法。太合适了，太正确了，多么有意义的死法！”
他的体温不会骤降，这里不是珠穆朗玛峰，他不会被封冻的。是的，他现在口渴。的确，他的伤势并不乐观，也可能会更严重——那些皮肤和骨头，被挤压，碾碎，可能最终都无法修复。但是在所有的山区灾难中，这都不能算是困难。这不大可能会成为一个传奇，他也未必需要靠吃自己的肉来维持生命，而且也不大可能会刊登上《边境新闻》的版面。他能想到假笑的新闻播音员翻到最后一条娱乐新闻，“昨天一位艺术家发现那里的风景远比他所看到的要多。”主啊，他要怎么消除这份耻辱？也许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没有山区救援队参与其中，如果没有直升机的拍摄，没有伊恩和阿德里安戴着日光灯头盔被吊车放下来：“哦，是你啊，彼得！你还好吗，伙计？”
我想，我想，我想变成一只狗。
另一方面，他诚实地想着，山区救援队此刻能来也是受欢迎的。事实上，他的处境很棘手，而且相当痛苦。腿真的很疼。现在并不像几个小时之前那样剧烈、收缩性地疼了，疼痛已经有所缓解，只是非常虚弱。但是注射麻醉剂后的缝合将会对他非常有用，而且应该也不会影响他的外形。他可以给艺术增刊做一次独家专访——我和大山的较量。这也许会给他带来一些声誉，这个地方或许会成为可以和自然区景观相匹敌的地方，虽然人们总是喋喋不休地说它是多么危险、顽固和尖锐。
加油。他在这儿，被压在一块滚落的岩石下，正在跟他的同伴比赛。别太滑稽，彼得，别做傻瓜。他需要更好地利用他的雄性荷尔蒙，来专注于摆脱现在的困境。“浑蛋！浑蛋！”是的，就像这样，如魔鬼般疯狂地咆哮。这非常有用，笨蛋，傻瓜，白痴。
不，他开始积极思考，开始振作起来。这些石头不是他的敌人，它们不是冷血的、食肉的、报复性极强的生物。它们是他终生的朋友，他尊敬它们。他必须放弃那些病态滑稽的想象，这不是因果报应，也不是命运的安排。也许这个地方此刻正相当残忍地对待他，但他必须记住他爱这里，并且一直深爱着这里。
海滩、山峰、河流，这些都是他的工作领域。那些天气变幻莫测的地方，那些被流水冲刷、被气流打磨的岩石，它们的质地比恐龙的骨架还要久远。它们太古老了，甚至已经超越了历史的进程。山间的洼地、冰斗湖、融化的冰河、穿过洼地的堤道、火山口、峡谷、海洋的符文、坎伯兰山峰、海岸线。他选择岩石而不是其他的东西，那高耸的、摇摇欲坠的岩浆，或者是稀缺岩石以及那些浸没在沙土或液体中的沉积物。石头就和那些风景一样真实存在。也正是这一点掌控着他的事业，使他变得时而保守，时而前卫，之后又变得保守。
尽管在过去的几年里他提出了很多种有趣的解释，一些很荒谬，一些接近于超自然，但他始终不知道原因。在他的脑子里，他一直是挣扎着去定义这种对于物体的痴迷和这种感知力。那时候，他父亲曾带着被煤炭涂得乌黑的脸回家，然后把一块在煤炭夹缝中找到的从石灰岩上敲下来的海洋化石，放到了儿子面前的桌子上。从那一刻起，彼得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少年时代的他对很多东西感兴趣，比如说洞穴艺术、象形文字、收集石化的树根和石南花、楔形文字、小提花织品、砖砌建筑物、圆形露天竞技场、希腊大理石、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和布朗库西。他能听到自己喋喋不休地说着缪斯女神、神的召唤和倾向。他能看到自己用夹着香烟的手在空中画着无穷“8”字，然后用摄像机把自己录下来。同时一个迂腐的声音说：“不，不是那样的，你说的都是废话。”但从未能阻止他去尝试。
不可否认，他在这个问题上有点疯狂，有点狂热，有点快乐。但这里确实有一些确定的事实——地磁。《盖革读本》中讲到了很多关于这方面的发生在英格兰岛的奇妙故事。它们总是很高深，非常的高深，其中很多已经得到了证实，比如说核污染理论、发射地点理论和外星访客理论，一种非力非电非周期性的但却是能量的杂声，在地壳下流动。一定有一些未被发现的生命力量，他对此深信不移。一些活着的、可以被检测出来的东西。岩石确实是有生命的。
当然他不能把这些告诉给别人，这太疯狂，这是胡话，科学会将此归入阴谋理论。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会经常把这些告诉给别人或试图跟别人说，在闷热的酒吧中，他通过麦克风告诉人们，然后看到的是记者们被逗乐的脸。这就是他所说的，而且是尽人皆知的古怪离奇的事。这就是他，英格兰传统的现代风景画家——满富激情，畅饮家酿威士忌，站在三千英尺的高处作画，几乎是哗众取宠的精神失常。
当然伊凡·迪亚斯理解他，善良的伊凡，他也是艺术圈的泰斗级人物，也是彼得在利物浦艺术学院遇到的唯一负责任的老师。当彼得显露出他独特的爱好时，这位有先见之明、严厉的老师有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很棒！很多人会因为这种痴迷而惨遭杀身之祸，但是如果你愿意，它将会按照你的意愿为你服务。”他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这些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距离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们曾一起参观展览会；一起在酒吧里消遣——画眉鸟之家、何不酒吧、邓肯博士酒吧；他们争论、探讨；比赛喝酒；研究卡瓦纳家族有抱负的人。伊凡，这样一个男人！他是议会公园的雕刻家，吹玻璃的人，青铜级别的北方浪子。他还清楚记得有一天伊凡在班里打扮得像一只黄褐色的小鹿，他穿着一件长长的皮革外套，留着性感的小胡子。他融合披头士的风格和商人的智慧，精于理论、长于格律、注重实际、重视预防。
彼得依然能看到他，坐在画室的桌子上，一条裤腿叉开到膝盖，小弟弟在花呢格子布底下被压得很紧。他精通岩石，各种各样的岩石。“你可以敲打所有你想要的燧石和石英，”他会说，“挥动臂膀，给它有力的一击，可它绝不会轻易屈服，它不会向你透露其中的奥秘。你也许会弄伤手腕，把工具弄得很钝，校长会因此大发雷霆，但是在这些岩石上面可能连一道清晰的裂缝都不能留下。现在，注意看。”他会轻轻敲着锤子和凿子，就像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第一堂课：蛮力更可能伤到自己的拇指而不是毁坏一块火成岩，直到人们能够明白岩石的纹理、成分、曲线、张力，直到他们明白物体本身内在的发展方向，他们才能在雕塑上取得更大的进步（在生活上，爱情上也是如此）。雕塑是关乎尊重、本能和合作的艺术。雕塑是一种诱惑，就像和一个年轻的姑娘行鱼水之欢（令他的妻子不安的是，这种事很多是由男人来做的）。
如果没有伊凡，彼得在那里的学习阶段就是在浪费时间。
他刚到利物浦时，只是一个获得奖学金，穿着一件二手的野外作业泥水服的矿工的骄傲的儿子。而现在，正式地说，他是一名学者兼画家。不论对于凯迪克家族还是社会地位升降的流动性而言，这都是两个反常的现象。他接受的是传统的文法教育；他尊重为他提供条件的准则和系统；他将成为画室高墙后的某个形式主义者。然而，他感到内疚：因为图书馆借书卡而感到内疚；因为阅读书籍的欲望而感到内疚；因为对于古典艺术作品的崇拜感到内疚。对于那些非时尚界的人而言，他是时尚界的工薪阶层。他的父亲会说，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悲哀而已，他会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你你是谁，又不是谁。
人们希望他变成一个先锋、代表、一个发言人。人们抬高他的出身，认为他的使命是“反国教主义”——这是当时很流行的一个词，人们都应该知道怎么拼写这个词。人们不考虑他的兴趣，也不在乎他的自由。那些导师们希望他用黑色绘画。
他们想要一辆活动顶棚车，他们需要勇气。他重回到矿山，去调整自己的心绪。他想要的只是感受那些沉重的线装书籍古朴的气息以及为海洋作画，引起一些革命性的变化。
然而迪亚斯在某种意义上有点返祖现象，这体现在他对唱片的收藏上，以及他对于避孕用具和新欧洲建筑风格的极力推崇上。在他的哲学世界里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所有的艺术派系，只要这种风格能深深地打动人心，他就能够容纳。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教室，脏兮兮的金色卷发在头上跳动，那一撮狡猾的小山羊胡又不禁会让你联想到女性的阴唇，一节课就这样开始了。门被脚踢得关上了——“隆隆”，继而拳头落在桌子上——“砰砰”，他打开放映机，转轴发出“嘎嘎”的声音。“你们认为毕加索的作品不成比例？好，用你的嘴唇夹住铅笔，尤娜，”他朝着坐在后排那个长着黑色长睫毛像小猫一样的女孩说，“继续，亲爱的，如果你愿意，给我们撅一下小嘴。快啊，小可爱。现在，你们剩下的人从精神层次测量她的眼睛。”
他总是第一个到达舞会，而最后一个离开酒吧的人。他是个放纵的情人，除了在他爱着雷米的时候。在四年后的葬礼上，离婚的他，终于从安非他命中解放了出来，也不再为他妻子放纵的、自杀式的、不顾后果的享乐行为而担忧。彼得怀念那份他渴望已久的平和与安宁。他来到破败不堪的教堂里，醉醺醺地向这个令人厌恶的家庭吐出了一连串悼词：“致我的英雄，我最崇敬的英雄。”之后他把脸凑到死者的衣领边，哭得就像一个西班牙寡妇。
迪亚斯一定会从这里得到很多快乐。“彼得，别让这羁绊了你前进的脚步。”他会大吼，在附近的一块大圆石上展开手臂，打开一瓶烈酒说，“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现在的处境有点困难，可能有点危险，小伙子，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呢？”如果他能够把这个人从他的记忆中带回到这个世界的话，他会的，而且不惜一切代价。阴云布满了天空，黑暗也在加剧。他不安的情绪已经消失了，此刻他只是格外孤独。即使是鬼魂的陪伴他都愿意接受，即使这意味着接受审讯，给他重新定罪，听候审判结果，不论是篡权者、坏朋友还是小偷他都可以接受。然而借此机会向伊凡道歉可能并不是一个好主意，难道他要为此冒险经历罪恶的复活？他想找机会说对不起，因为他曾伤害过他，因为他那时还太小，懂得的事情太少。是的，他想为此唤回伊凡的灵魂，但也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人的。
也许只是桥下的河水，无论怎样，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许这是他们闲聊的好机会，他们可以就各种各样感兴趣的话题发表意见，比如《尿溺中的基督》、曼德拉、杜布罗夫尼克和赌博。也许他们可以像两个老糊涂一样一起追忆往事：
还记得乐团里那个大理石雕刻的撒尿的小男孩吗？你可以像国王一样嘘嘘；还记得多洛蕾丝那可爱的小乳房吗？是的，很惊艳。也许他们能像好朋友一样握手，一起坐在寒风中，等待星星重现天际，迪亚斯总是很尖锐：“虽然我讨厌这么说，但是彼得，我的孩子，听起来好像要下雨了。”
的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阿司匹林的味道，随即发出咝咝的响声。他能感觉到有几滴雨点就要落到他的前额上，然后听到了节奏稳定的滴答声。彼得抬起头，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和雨水。仅仅几分钟，他就湿透了。伤口开始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他知道伤口裂开了。他从衬衣的边缘扯下一块布条系在小腿顶部止血。他不知道流了多少血，不知道是否抓伤了自己，或者自己的生命是否正在消逝。他能闻到矿物质从石缝间散发出的香气，这是大山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