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妈妈紧闭一下眼睛,一滴泪滑落到她脸上。“你宋爸爸,他,呜……”金妈妈突然抑制不住的哭起来,她抱着我,泪水滑落到我的耳根。我抬头一看,正堂的墙壁上挂着宋爸爸的遗像,没有戴眼镜,双眼朦昧,笑容可掬,那么慈爱的表情,显的有点陌生。
那次车祸,宋爸爸去世了。如玉受了轻伤,她的右手心被玻璃割破,留下痕迹。
几天后,金妈妈请了一个女佣。她负责接送我和如玉上学放学,并且替我们做饭料理家务。
夏清莲依然每天陪着我玩,但我总是高兴不起来。如玉呆呆的坐在窗户边,望着玻璃外的天空沉思什么,很哀伤的样子,她没有哭了,也不再欺负我了,我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夏清莲有时会假装生气,跺着脚问我话,我没有告诉她为什么。每次放学回家,就看见满地的烟蒂,金妈妈也不开灯,她一个人静静的坐在角落里,披散着头发,面色苍然。她就穿着宽大的白色睡衣,赤着脚,有时候跟她说话,她都很含糊的应一声,有时会嘿嘿的冷笑,面孔狰然。如玉开始疏远金妈妈,金妈妈会突然间的紧紧抱住她,如玉吓的哇哇的叫,不停扭动,浑身不自在,如玉有点怕金妈妈了。每次女佣去拉开她,金妈妈就似笑非笑的望着女佣,对女佣大吼大叫,吼叫完就抱着宋爸爸的照片哭个不停,泪涕交流。女佣做好饭喊她吃,她痴痴傻傻的一动不动。一次金妈妈要如玉过去让她抱抱,如玉害怕的向后退,金妈妈突然追到她,拉起她的胳膊打了如玉一巴掌,耳光发出很清脆的响声,屋子里安静极了,灯光有些昏暗,只听见如玉嘤嘤的哭泣声,女佣哄了好久,如玉就趴在床上抱着宋爸爸的相片和布娃娃静静的流泪。
金妈妈越来越不像样子。夜里像一个幽灵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次女佣在厨房里替我们做夜宵,金妈妈悄悄的拿着菜刀站在女佣的身后,女佣回过头,吓的尖叫不已,手中的碗碟掉到地上摔成许多碎片,女佣花容失色的去捡地上的瓷片,割破了手指,流了鲜红的血。金妈妈望着血全身一征,瞪着眼,嘴里说血,血啊,然后扔掉手里的菜刀。菜刀落到地上,哐啷声划破寂静。我赶到厨房的时候,女佣惊骇的坐在地上,全身发抖,我把地上的碎片捡起来,扔进塑料桶。女佣含着泪对我说,梦柯,你金妈妈,她,疯了。
第二天女佣辞职离开了这里。我带着如玉去上学,如玉变的很乖巧,亦步亦趋的跟着我。夜里我们吃冰箱里剩下的方便面,金妈妈什么也不吃,就不停的抽烟。屋子里烟雾缭绕,满是刺鼻的味道。半夜里响起了惊雷,外面下起了雨。我起床关窗户的时候,一道闪电划过。如玉在房间里一阵尖叫。我赶紧冲过去,如玉的房门开着,里面有咚咚的响声,房间里好黑暗。我拉开电灯开关,电灯没有反应可能是停了电。又一道闪电划过,借着亮光,我看见金妈妈掐着如玉的脖子,如玉在挣扎,她两腿踢着床,金妈妈不停的说:“如玉听话,如玉听话,我们去见你爸爸了,去见你爸爸了……”我冲过去,按亮手触台灯。金妈妈瞪着暗红的眼,面无表情,如玉很痛苦的样子。我使劲拉着金妈妈的手,却毫无反应。如玉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我胳膊酸痛无力觉得好无奈。这个时候,我脖子上的“爱”伴随着闪电咻的一亮,顿时红光耀眼,金妈妈全身震颤,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我乘机推开她,扶起如玉。如玉用小手捂住喉咙,不停的咳嗽。金妈妈狂笑起来,房间里的灯亮了,金妈妈满脸泪痕,她忽然对着自己的脸打了几巴掌。她望着浑身颤抖的如玉说道:“我在干什么?我在干什么?哈哈,啊?我在干什么呀!”她边说边转身,然后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只听咚的一声,房门关上了。如玉倒在我肩上不住的哭:“梦柯哥哥,我们该怎么办啊?”
“如玉,女佣说妈妈疯了。”
“妈妈疯了?不,我不相信,你骗人。”如玉坐直身子,泪眼涟涟的望着我。
“如玉,这是真的,妈妈她要杀你呀。”
“哥哥,我好怕,好怕。”如玉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如玉,别怕,我们可以求助,离开妈妈。”
“不,我不离开妈妈。”
“没办法了,不然我们还会……我们给叔叔打电话吧?”
“恩,听你的。”如玉揉揉眼睛说。
我拨通了红木柜上的电话,叔叔很快接了电话,叔叔让我们锁好房间的门,他马上就过来了。我把房门锁好了,替如玉盖好被子,如玉睁着大眼睛望着我,却不肯睡觉。我望着窗外,这个城市的灯光依在,七彩射灯的灯光划过夜空,交换着方向。我一直守在如玉的身边,只到听见叔叔的敲门声。
金妈妈被送到了疯人院,叔叔说,妈妈真的是疯了。
我和如玉在叔叔家的第二天,如玉让人领走了。
叔叔牵着我的手去送如玉,叔叔说,来人是如玉的姑姑。
这天风好大,太阳却似乎没有光辉。如玉站在我面前,风吹散了她额前的刘海儿。
“梦柯哥哥,这个布娃娃送给你哦,你看到它,就要想起我哦,我会回来的,等我回来了,我还可以再见到你么?”
“恩。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去玩跷跷板。我们一起去陪妈妈。”我抱着布娃娃,它有好大好大的眼睛,就像如玉生气时候的样子。
“真的哦?你不许耍赖哦,我们拉勾勾。”
“恩!”我伸出左手小指,拉住如玉的右手小指。
“拉勾勾,唱调调,一百年,不许变……”
如玉转过身,挥手向我告别。
小轿车响动马达,扬起烟尘。我用力的挥动手臂,看着轿车渐渐消失在眼帘,越来越模糊……
我在叔叔家暂时安顿下来,依然在小精灵幼儿园读书。
那天叔叔带我去看金妈妈,我跟在叔叔身后,紧拉着他的胳膊。疯人院坐落在这个城市的郊外,院门外很安静。我们沿着水泥路向里走,在病房门前,我见到一些怪怪的人。有的人在高唱着什么,吐词含糊不清。有的人翻着白眼,痴痴的望着院外的天空,好象在沉思什么。有的人双手成抓,在空中胡乱的挥舞着,一种抓狂的样子。我和叔叔在其中的一间病房前停下来,房门开着,里面坐着金妈妈,她拉耷着头,抱着布娃娃,一动不动。房间里很安静,叔叔用手指了指金妈妈,失意我过去。
“妈妈,妈妈。”我拉着金妈妈的长头发,她的头发干枯毛糙,全然没有以前柔亮的样子。
金妈妈缓缓的抬起头,睁大眼睛道:“哦,呵咯,你……”她迟疑了一下,眨眨眼皮:“啊,你是?你这个恶魔哦,是你是你……”
“妈妈。我是梦柯,你看清楚啊,我是梦柯啊。”
“别过来,别过来,是你,是你害了我们一家人,是你,你一来我们就散了,呜……”金妈妈瑟瑟发抖,向后倒退。叔叔无奈的摇头叹气,他拉着我走,我望着金妈妈楚楚可怜的样子,不忍心回头看了。
我开始有点想念如玉,我叠了好多高多粉红色的纸鹤,金妈妈以前讲过,红色代表思念。我把纸鹤和如玉送给我的布娃娃一起放在我的床头。日子一天天静静的过去了,我每天学习,每天想念他们。直到有一天那位漂亮的老师宣布要期末考试了,我才意识到一年过去了,我六岁了。
突然间很怀念在扬花村的日子,我决定去扬花村一趟,去看看胖嫂。
我悄悄的到幼儿园门口,看门的是个瘦骨伶仃的老头,戴着老花眼镜,头发稀疏。他扶了扶镜框,顺手翻一翻报纸说:“蓝梦柯小朋友是吧?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啊?”他竟然认识我,这让我有点慌张。“爷爷,我们老师找你有点事,请你过去一下。”我偏着头红着脸说。“哦,哦,老师叫你来的吗?真乖,好,好,爷爷这就去的。”老头丢下报纸,站起身,整整衣襟,迈着八字步走向老师的办工室。我微微一笑,撒腿就跑向门外,一口气跑了好久,只到那条熟悉的河边才停下来。我坐在河边,气喘吁吁,如释重负。我想等那个看门的老头找到老师后,两个人茫然的望着对方,然后老头说出事情原委,突然间意识到被我骗了,两个人会是怎样的一种表情呢?
而这个时候,我已经跟着上船的人群混进了途径扬花村的大船。谁也不知道,我这个小孩子是做什么的。
船到了对岸,一路我无心看风景,人群一轰而下,我站在岸边,看着人群渐散。记忆中的扬花村离这里大概有一段距离,我准备步行前去。
黄昏时候,夕阳沉到了地平线,晚霞漫天。四周起了风,河面波动,扬花村就要到了!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时,暮色苍茫,路边的高书随风摇曳,森然欲搏人。当我站在村口熟悉的小路时,才发现昔日的扬花村已经不覆存在,像是发生了山体滑坡。
所有的小屋已经坍塌,失去原形,扬花村成为一片废墟,到处是残垣断壁。所有的人都已经不知去向。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油然而生。而大半的扬花树枝败叶残,在暗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我急切的奔走在每一个角落,除了乱石与泥土,什么也看不见。也许大家早已经搬走了。偶尔惊起夜宿的鸟,它们扑腾着翅膀,没入了夜色里,留下凄凉的惨叫声。风大了,卷起地上腐朽的叶子,像是野鬼的呜咽。我感到了些须的寒冷,卷缩在短墙的角落里睁大眼睛左顾右盼。
半夜时分,月亮出来了。河面波光盈盈,四周是死寂的安静。月光泻下来,倒映出大块大块斑驳的影子,忽明忽暗。我站起身抱着胳膊沿着河边慢慢的走,胸前的项链反射出幽红的光晕。一阵暖意浮遍全身。这个夜,我是注定要寂寞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只有瘦细的影子相伴。我倚在岸边的柳树上,微闭上双眼,却无法安睡。我无法想像,昔日的扬花村一时间满地荒芜。我想起了胖嫂,想起了祝爷爷,想起了金妈妈,想起了宋爸爸,还有,如玉。他们都像突然间离我而去,我像个被遗忘的人,而我的生活,又要重新开始……
迷糊中,我听见有人呻吟的声音,像是幻觉,却又感觉真实,接着有河水响动的声音,我睁开眼,河面上一个灰色的漂浮物漂移过来,我渐渐的看清楚,原来是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人。我把他从水里拉到岸边,他的衣服全湿透了,白色的衬衫上有一大块鲜红的血渍,血渍来源于他的左胳膊并且在不断扩散。他受伤了。我从废墟里找到一些碎布条,替他包好左胳膊,他蠕动了几下,呻吟片刻,然后昏了过去。
我借着月光观察他的容貌,他面目清秀,脸上透着忧伤,眉头紧锁。我替他脱去上衣,拧掉水,凉在柳枝上,希望夜风可以将它晾干。我拉起他靠向柳树的时候,发现他的脊背上有一个青色的胎记,隐约构成一个“地”字。我困了,躺在他身边,静静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