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不明白为何到了这节骨眼上，杨玉坤为何还有心思说故事。但杨玉坤为给她拒绝的机会，已径自说了下去——她说，曾有一位少女，心高气傲，目高于顶。
十六岁时嫁与一个小她三岁的夫君，于她而言曾是耻辱——正是绮龄，夫君却是一个未通****的半大孩子，她对被爱的渴望能托付给谁？
待到这年仅十三的小夫君赶赴封地，凭自己的意愿挑出内宠，她才惊觉，夫君不会是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
但起初两年，她并不介意小夫君专宠婢子。因为她生于官宦人家，见惯了家中妻妾成群，她知道世间的夫君，向来是将妾室当成玩物，而对正妻不乏敬重。总有一天，那婢子将人老珠黄，恩宠不在，而她始终是他正妻。
但她的小夫君反其道而行之。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小夫君与婢子走得愈来愈近。这其间，也有不少贪慕虚荣的女子想效仿婢子的上位，不时出现在她的小夫君面前。更甚者，在她以为夫君总有一天会厌倦婢子的时候，她甚至亲自去寻了三两名年少貌美的女子，送到他面前。
他对她们都未多看一眼。
她这才吃了惊——难道，她的夫君真心喜欢那婢子，喜欢到可以为她打破深宅大院里的常规。
也是那一刻，她开始在意自己的夫君，以一个寻常女子的心态。
若她的夫君是如此专情之人，那么——如果他将爱怜的目光投向自己，他是否也可以一直与自己相守而不变心呢？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般“结局”对女子而言，太过诱人。
于是已是人妇的少女陷了进去，陷入对深深怜爱着别的女人的夫君的憧憬中。
但她的夫君即便已长大，仍然不肯看她一眼。
越是得不到，越是渴望。
她终是沉迷在这畸形的爱恋中无法脱身。
希望为自己夫君所爱的渴望，到最后，成了诅咒一般的执念。
夫君，哪怕你不喜我。
至少，看着我。
“紫荆妹妹，你知道本宫最讨厌绢儿哪一点么？”
杨玉坤将自己与陈齐的过往一一道尽之后，抬手整了整鬓发。
病恹恹的面庞上，浮现了一丝奇异的艳丽。
紫荆尚且陷在杨玉坤的畸恋中。杨玉坤讲述之际，她不时将自己设想成对方，试图去悉获杨玉坤的心思，但她做不到。
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还要去死缠烂打。
其实一直都是杨玉坤的单相思。她与陈齐之间，从未有过柔情蜜意。不是么？
既然知道爱上的是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幻象，为什么清醒不过来？
“本宫最恨的是……绢儿既然有野心，想利用殿下去做人上人。那么她为自己的野心去争便罢了，为何还要真心喜欢上殿下？”
杨玉坤曾经不将绢儿放在眼中。
一个出身卑微的婢子，千方百计攀上男主子图什么，成长于深宅大院的杨玉坤清楚得很。
但在她爱上陈齐之前，曾有一夜，她将另一名貌美的婢子送进陈齐房中。也是那一夜，她曾见绢儿蹲在池塘边，低低地哭泣。
如若只是为自己的将来哭泣也便罢了。她手中却握着陈齐的一枚发簪，低低的哽咽声中，不时飘出心碎欲绝的呼唤——“殿下……”
殿下、殿下、殿下、殿下、殿下……
无数声的呼唤，细细密密地交织起来，宛如一支哀歌。月色如银芒泼洒，衬得绢儿绝美的小脸即哀伤，又狰狞。
杨玉坤便挪不开步子了。
她以为她很清楚绢儿的心思。往陈齐房中送婢子，一为试探他，更多的却是为警告绢儿——美貌的婢子不只她一人，想要飞上枝头的女子多得是。若是绢儿能为自己所用，好好控制住陈齐的心，那么她也能如她的母亲一般，做一个“大度贤淑”的内院女主人。
可是，她发现，纵使身为主母，她能够掌控的人之欲，人之情却是无法掌控的。
殿下、殿下、殿下、殿下、殿下……
绢儿仍在哭泣。她从她的哭泣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末路。
杨玉坤愤怒起来。这样一只连生死都被别人掌握的蝼蚁，竟然还如自己一般渴望被爱。
她不想再收绢儿为己所用。
于是她唤来内监，以绢儿手中的发簪为“证据”，指责绢儿盗窃享王府财务，下令责打二十大板再逐出去。她想陈齐此时应是正在与自己送去的婢子共赴云雨，待他事后得知，生米早已煮成熟饭，他也不能拿自己如何。却不想，陈齐随后便赶到，救下绢儿，更将她提拔为贴身侍女。并下令——从今以后，他的人，只能由他来发落。
陈齐并未宠幸她送去的婢女。于绢儿而言，无异于救赎，而她也莫名松了口气。
——他不是喜新忘旧之人。
也是因此，从此绢儿成为她的眼中钉。
“紫荆妹妹，你说……绢儿她是不是贪心不足？”杨玉坤道完这一段往事，顿了片刻，慢声道：“富贵她想要，男人的怜爱她也想要，最好真心怜她又能予她富贵的人还是她自己也真心所爱之人……世上哪有这般好事？这是不是……做了婊子，又想立牌坊？”
紫荆坦诚地摇头。她不赞同杨玉坤所思。希望被人疼爱，然后希望生活好一些，是人之常情。从未有人规定得到富贵就必须舍弃他人怜爱。
而世人之所以汲汲营生，不正是为了得到的多一些，失去的少一些？
“我觉得，是你画地为牢，将自己困住了。”
紫荆思索再三，言辞仍欠委婉。因此，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娘娘……我并非指责于你，而是……而是……”
而是你做的这些，不值得。
可是值得与否，又怎能由他人来评说？
杨玉坤则轻轻地笑了。“无论如何，本宫人已经陷进去。这几年便如此过了，今后亦是随心所欲，不打算为旁人之言而改变自己。虽然……算来本宫能活的日子已不多。”
而后她盯着紫晶泫然欲涕的眸子，心想这小道姑如此不通世事，可陈齐对她的关注却多于自己。
“即便如此，本宫的夫君，仍不容他人来分享。绢儿也罢，你也罢。紫荆妹妹……你最好离殿下远些。”
我？紫荆忽然听到杨玉坤谈及自己，甚是不解。
“娘娘，我与殿下之……”
“够了，本宫乏了，紫荆妹妹退下罢。”杨玉坤以手掩唇，不轻不重打个哈欠。心想重点并非陈齐与紫荆之间有无情愫暗生，而是她已经落魄到这般田地，现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身边的女子离陈齐远点。
“娘娘，还有你腹中孩子，它……它是……”
她不敢将鬼胎之事说出来，“日后本宫的生死，用不着妹妹担心。”杨玉坤恹恹地抚上肚子，道：“但无论如何，本宫感激你。谢你一路上倾力相助，谢你在本宫落魄之际，还能心平气和听本宫说完心事。”
杨玉坤抬头望向窗外。阳光灿烂，花鸟蹁跹，肚子里也暖洋洋的。
真是个让人身心舒适的好日子。
先前对紫荆所说的那些，宛如走过一条漫长黑暗的道路。如今，那些不能说的事通通曝露于日光之下，转瞬间化为齑粉，她终是明白——不过如此。
她所执着的东西，不过如此。
而后打量四下情形，觉得一切在此刻落幕也不错。
将疯狂与偏执埋葬于黑暗中，而后，用风和日丽的表象来掩盖一切。
“紫荆妹妹的恩情，只能留到来生再报。”
但如有来生，不愿再做女子，百年嫁娶，身不由己。
如有来生，一定要做男子。不再等着盼着夫君给予怜爱，在一次次的失望中扭曲了自己，丧失本心。
若是做男子，变成给予怜爱的那一方，一定会快乐些吧？
“娘娘……”
紫荆还想劝上一二，杨玉坤已下床，径自开了门，唤来内监。
“叫殿下过来，就说坤宁宫那位之事，本宫认了。”
紫荆闻言面色大变，几步上前，紧紧抓着她的手。“娘娘不可！”
杨玉坤将她的手拂开，又道：“紫荆冠人好生吵闹，本宫不喜，快将她赶出去。”
而后，杨玉坤将紫荆推出门外，砰地关上大门。任凭紫荆在门外敲得声声震天。
又过半柱香功夫，陈齐匆匆赶到，面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待走得近了，见到紫荆失态，剑眉一蹙，握住紫荆的手。
“冠人怎么被关在门外？”
紫荆的手锤得有些红肿，让陈齐的好心情转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紫荆听出陈齐语中关切，忽然想起先前杨玉坤的话：妹妹，离殿下远些。她摇头，一连退开好几步，怔怔望着陈齐。
他俊美如谪仙。日光从镂空的雕花窗栏前透过来，照着他侧脸，映出一半晶莹、一半阴翳。她便不禁想：面前这男子，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是怎样一个男子，才能将自己的发妻迫至疯狂？
爱上他的女子，下场都会是杨玉坤那样悲惨么？
她忽觉喉头一紧，沉重得连呼吸都觉奢侈。继而，什么也未说，转身离去。
但一步一步，走得很是艰难。
仿佛陷入了泥沼中，前行是沉沦，后退是沉沦，静止不动也是沉沦。
杨玉坤以“爱”之名编织的猎网，未捕获陈齐，却将她收入网中、
好想抽身。
好想回到师傅身边。
紫荆不禁怀念起在雪睨身边那段心如止水的日子。
然而，正是回不到过去，才会觉得怀念。不是么？
紫荆回到明霞公主拨与她的偏殿，刚踏上走廊，侍女急急上前来报。
“绢夫人，北狄使者的婢子想见您。”
唐先生！
紫荆精神一震，早已从陈齐口中得知北狄使者阿当罕薛禅就是当日的唐致远，她还真有些想念他。
入到殿内，一名衣着绚丽的小女童笑意盈盈望着她。
这女童扎着两条小小的马尾辫，肤色如和田暖玉，眉如柳叶，鼻梁挺翘，双眼更是生得水灵灵，活脱脱一枚机灵可爱的美人胚子。
紫荆生出了好感，快步上前。“小妹妹，唐先生遣你前来是为何事？”
小女童甜甜一笑：“你是紫荆大姐姐？唐先生？嗯……唐先生是谁？”
她不解地歪着巴掌大的小脸，忽然眸中灵光闪过：“噢！是阿当罕哥哥失忆时所用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