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寻常人家，只要血脉仍在延续，一族便能得以传承。然而天理门毕竟为道门，道门中人讲究清心寡欲，如凡人一般传承血脉太过无稽。他们又不修岐黄之术，如常人一般生老病死，那么不过百年，天理门便该绝迹。他们又是何如发展教徒，令一门理念延续了五百年？
紫荆立刻想到了北狄草原上的萨满。
当年萨仁格日乐庇护天理门，天理门中幸存的教徒十有八九前往北狄草原避难。他们大约……便是趁此机会，将天理门的教义植入草原子民心中。
而后阿当罕薛禅与孙成虎建立溥朝，这个盛世延续了三百年。有了开朝国母庇护的先例，溥朝虽从未将天理门升至台面上，暗地里的放任天理门延续，倒也在情理之中。
如这般，倒也能解释天理门几百年间的悄无声息。溥朝仍在时，天理门要偿还萨仁格日乐庇护他们的恩情，自然不便曝露行踪。溥朝灭亡之后，天理门重整旗鼓尚需时日，因而暗中蓄力一两百年，直到不再惧怕天下人共同围剿，这才露出了行踪。
至于他们为何盯上了颜均之，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抱着这般想法，紫荆前去北狄草原，寻到了当世的大萨满一家。
北狄人与中原人血统交混三百余年，早已不复当年的贫瘠与粗蛮。毡篷之中，当代的大萨满只将紫荆当作难得一遇的贵客，热情招待。待紫荆表明自己与萨仁格日乐曾有同生共死的情分，大萨满更是肃然起敬。
“萨仁格日乐大人是我族最出色的大萨满，不仅术力惊人，更为萨满一族引来了精进术力的机会。更开创溥国六百年盛世。”
那时，年届六十的大萨满双手合十，面露虔诚。
“老人家，此话怎讲？”
大萨满打开话匣子，将天理门数百年来的变化与传承尽数道来。其中面貌，却与紫荆推测相去甚远——
当年，萨仁格日乐虽接过了处机观掌观人一职，又保全天理门门徒进入草原，却并不认同天理门理念，所作所为皆是为偿还福达的恩情。因而，保全他们性命之后，便与天理门门徒约法——除却不得再入世间活动之外，也不得在北狄子民中发展信徒，更不得收养弃儿培育传承之人。
理由却让人啼笑皆非。
萨仁格日乐说：她已经欠下阿当罕薛禅几十个娃娃。天理门若是发现天资高的弃儿，与其收作门徒，还不如送给她和她大姐敖登格日乐做养子，好让她早日将“欠债”还清。
“这……倒像是萨仁小妹妹会说的话。”
紫荆听到此处，噗嗤一声，想起五百年前萨仁格日乐古灵精怪的面容。
这种话只有萨仁格日乐说得出来，虽然语出惊人却又是有的放矢，理直气壮到教天理门门徒无话可辨。
“可不是么？”大萨满满脸笑容，对五百年前那位传说中的大萨满心生神往。
而草原民风彪悍，道门中人清心寡欲那一套并不适合他们中的任何人。因而，按照萨仁格日乐的计划，天理门到了下一代，便会步向衰亡。
未曾料，草原上的子民，尤其是萨满一族的男男女女，对精通术法的外来人颇有好感。如此过了几年，有些天理门门徒重回尘世，与草原子民成婚生子。
面对此番景象，萨仁格日乐也并未多加阻止。于她的观念中，道门中人是不成亲的，成婚生子的男子，即使精通道法，也并非道门中人。
却不想，天理门为求延续，竟是刻意接近草原子民，尤其是萨满。
“他们竟然……这又算得上什么道门！”
紫荆心中激荡。为了延续下去，他们竟舍弃了道门中人的规矩，将一教视为一族，将香火延续视为门派传承！
大萨满不知紫荆为何如此激动，细细看了她几眼，又满面笑容道：“历来我族女子不是嫁给头人，就是与族内男萨满通亲。产下的孩子不禁比寻常部落的孩子难养活，更多有痴儿和身体残缺的孩子。后来那么多精通道术的男女一进来，产下的第二代生来便天资异常，将我族的术力水准拔高不少。”
紫荆答不出话来。她意识到对这大萨满而言，使用术力的人并非须得清心寡欲不问凡尘。草原上的萨满一直是将自己作为凡人中的一支，代代延续下去。因此，她对天理门的作为，未察觉到任何不妥。
这便是巫师与道门中人的区别。
待阿当罕薛禅与萨仁格日乐殒后，新一代溥朝国君对天理门的限制放宽了不少。这倒也是正理——对于一国之君而言，怪力乱神既然存在，与其将之供上神坛不如收为己用。而于天理门而言，他们则毕竟将门派传承下去了。
新一代天理门门徒亦为萨满族后人，行事方式与上一代天理门门徒截然不同。尽管他们只为溥国效力，天理门的理念毕竟在之后的子子辈辈中传了下去。直到三百年后，溥国灭国，北狄子民大多重回草原，萨满一族中，复又产生分裂苗头。
一部分人欲留在中原，扛出数百年前天理门的大旗，声称自己乃天理门门徒，理应在尘世间各地活动。
另一部分人则视自己为纯正的萨满，势必与北狄子民共同进退。
即便如此，两百年来两支萨满，亦是天理门后人间仍互有往来。
因为他们清楚，相互通婚能孕育出术力更高的下一代。
“也便是说……天理门门徒仍在与你们通亲？”
“正是。”大萨满双手合十，骄傲道：“当年，我的母亲嫁给天理门掌门，诞下了我与妹妹们；我嫁给部落头人，又诞下了四个女儿；二十年前，我的长女复又嫁给天理门掌门，诞下二子一女。如今，那对双生子正是天理门现今的掌门与长老。”
“老人家，这便是说……天理门掌门是你孙子？”
“正是？”
“你可知他们如今在四处活动？他们如此做，又为了什么？”
大萨满狐疑地摇头：“虽有通婚，我们彼此并不干涉族内之事。哈斯乌拉与吉雅到底想做什么，我也不明白。”
哈斯乌拉与吉雅，大约就是大萨满所提及的双生子。
紫荆见这老妇人满面真诚，甚至仍将天理门视为一族而非一教，便知他并非在说谎。
询问至此，天理门的来龙去脉已是清清楚楚。紫荆想起苏秋华尸身上紧握的漆牌，又道：“老人家，天理门的信物，可是一块雕着阴阳鱼的木牌？”
大萨满颔首：“正是。两百年前天理门的后人重建一族，为彰显正统。寻来了当年掌门的物件，照着做了许多，当做信物。”
紫荆还记得当年天理门的掌门正是泰忌。这也便是说，漆牌是泰忌的物件。
“那他们为何在漆牌上施术？”
“施术？”大萨满面露讶异：“那牌子我也见过几次，仅是块寻常木板，并无术力加护。”
“我见到的漆牌，却是上有术力，而且施过毒。旁人若是接触道，肌肤便会红肿溃烂。”
紫荆将她在苏秋华尸身旁所见的景象细细道来。大萨满起初并不关心中原人的死活，却在听到苏秋华全身有伤，并兼不知归处之后，终是为凶手的心狠手辣所动容，素正了面容。
“形似朱漆的毒物……”
大萨满沉吟道，忽然想起一事。“不，那或许并非毒物。”
而后，大萨满请紫荆稍事歇息，打开毡蓬角落里一口大木箱。
过了片刻，她翻出一柄卷轴。
“我的祖先曾有记载，天理门进入草原之时，将许多异术也一并带进来。其中有一项，便是来自西南边的巫蛊术。”
大萨满指着卷轴上，示意紫荆前去观看。而后意识道紫荆不通北狄文字，又解释道：“这种巫蛊，外形与朱漆差不多，蛊主将此蛊交予旁人，可做通信的用途。”
“巫蛊么……”
紫荆喃喃道。当年天理门散布于世间各地，有在东南边活动的门徒习得巫蛊术也不奇怪。但是，如果这蛊仅作通信之用，那漆牌上的毒与苏秋华尸身上的伤痕又该作何解释？
她又细细询问了一番，仍是得不到答案，最终只能道：“老人家，你的两个孙子，现在在何处？”
她又细细询问了一番，大萨满道：“蛊物以毒为食，排泄之物中带毒也不无可能。”而她毕竟不同巫蛊术，对于细节总是道不出个所以然。紫荆亦是无解，最终只能道：“老人家，你的两个外孙，现在在何处？”
大萨满摇头，倒并非警戒紫荆。“先前便说了，我族并不干涉天理门一族的事物。他们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
紫荆默默颔首，又想起天理门与萨满通婚已久，中原人却无法掌握他们的行踪，倒也有些奇怪。
“北狄人都知道天理门与你们一族通婚么？”
“并非如此。好歹也是族内机密，并不会随意外传。”
紫荆一怔：“那你为何……”
大萨满笑得真诚：“我族有一副画像流传，是为萨仁格日乐大人与开朝大将军孙成虎共同所作。我一见到你，便认出了你是画像上的人。”
她顿了顿，又道：“再者，我好歹是大萨满，最擅长魂术。你的魂魄气息与寻常人不同，异常浓厚，这是经数百年岁月累积才能形成的气味。人若活上数百年，则是长生天一般的大神，理应被人尊敬。”
“原来如此。”
紫荆暗付短短一段时间，被这大萨满看了个通透，自己却浑然不觉，果真是个半调子神仙。又想道孙成虎竟与萨仁格日乐传下了她的画像，心中百感纠结。
“那副画像……是什么样子？”
“相传那为孙成虎将军思念之人，萨仁格日乐用术力所作，观之栩栩如。孙成虎将军一生未娶，也无子嗣后人。他死后，画像又回到了我族手中。”
“是这样么……”
一千一百年前，雪睨于乱世中留下了一副画像，促成她的一段尘缘。
五百年前，她又留下了一副画像，开启了五百年后的迷局。
五百年前，孙成虎想要娶她，她动过心。而后她问他能否等她一生一世，孙成虎退缩了。
她以为这不过是个小小的谬误，孙成虎却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留下画像，而后一世孤寡。
枉她已得道，总有料不到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