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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从两仪殿值班回来,武兆慌慌忙忙去推腊腊的门。值班期间,她的心里一直很不安。她早上同腊腊说过话,腊腊情绪很忧郁。她对腊腊提到了那个刚死的徐惠,她记得自己好像也说过,与其到那个尼姑院里过孤独寂寞的生活,还真不如像徐惠般一死了之。腊腊劝她。腊腊说,“你跟徐惠不一样,你那么年轻美丽,只要耐心等待,今后一定会有机会脱离苦海。”武兆起身去两仪殿,腊腊还笑着劝她千万不要和自己过不去。

现在武兆推不开腊腊的门。那门锁着,屋里没有灯。后来宦官和宫人们都来了。他们弄开了那扇门,一股凄冷的凉风骤然浸出来,四壁是那么凄暗。武兆喊着腊腊,没有回音。灯光照进去,武兆才在一把踢翻的木凳上面看见腊腊正悬挂在屋中的木粱上。

武兆哭喊着:“腊腊腊腊你这是何苦……”

腊腊被放下来。她僵硬地平躺于她的木床上。武兆走过去,用手去抚摸腊腊的脸,可她就像是触到了一块清冷的冰。

武兆哭着,她说她早晨还跟腊腊说过话还看见腊腊在微笑……

这时候旁边的一个白发宫人说,腊腊其实早就想死了。她说她在掖庭的日子呆够了,更不愿到尼姑院去受煎熬。她说她要快快乐乐地去死,谁也不为,她说她一定能找到一个欢乐自由的地方。

“可腊腊怎么从没有对我说过这些?她为什么不对我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哇?”

“你不要哭了。”

“回去睡吧,守着她也不能救活她。”

“走吧,一会儿会有人把她抬走的。”

“你不必为她难过,腊腊死的时候一点也不悲伤。”

暗夜到来,掖庭的人们慢慢地走光了。唯有武兆依然守在可怜孤单的腊腊身边。

腊腊是个勇敢的明智的快乐的女人。她毫不犹豫将她美丽的头颅套进那个白色缎带的绳索中。然后她什么也不想也不对任何人告别就踢翻了脚下的木凳。紧接着腊腊的灵魂出窍,像一团浓浓的烟雾一般穿过屋顶,汇进了那明朗欢乐的蓝天与白云中。

这时候有几个宦官走进来,要抬走腊腊已经僵硬的身体。武兆觉得太残酷,她几乎是流着泪请求他们再等一会儿,她想给腊腊换件衣服。

腊腊不知道她的这种以生命为代价的反抗留给武兆的是一种怎样深刻的愤怒与悲哀。她更不会知道武兆最后跪在她冰冷的尸体前时,心里所暗暗凝聚的是一种怎样的誓言。她发誓一旦有机会她要为所有的女人复仇。她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把这不公平的世界颠倒过来。

木门被拍击得啪啪作响。

武兆沉静地为腊腊整理好衣裙,又为她画了淡淡的妆。

然后武兆把门打开,眼看着那些宦官们毫不经心地用破门板把腊腊抬走。那时天空很灰暗,没有星星,潮闷的炎热。武兆站在门外,看腊腊被那些陌生人抬着走出狭长的永巷。武兆哭了。她觉得那情景很凄凉。她知道腊腊这样的宫人是连坟墓也不会有的。

后来,就下起了夏末的苦雨。

这是一个非常苦痛的时刻。

长安城内气候炎热,虽夏季已到了尾声,却没有一丝的凉风吹来。

在那个晚上,武兆和所有将要被送到长安城郊感业寺的女人们一样,被规定在自己的房间里沐浴。

这是个非常古怪的仪式。

武兆脱掉自己汗湿的衣服,跨进那只巨大的木盆中。凉冽的井水惊醒了武兆已变得麻木的精神。她才意识到她明早就要离开这里,而白天在昭陵为李世民送葬是她在这个宫殿中完成的最后使命。

武兆的体温与冰凉的水慢慢混和在了一起。这一次再没有任何人来为她梳妆打扮。她不再有需要侍奉的男人,那男人早就躺在昭陵的石窟中与原配的皇后同床共寝。她蹲坐在清澈透明的水中,看着自己青春而丰满的身体。但她徒然拥有这些。她的黑头发披散着流泻着,但不会有任何人再去留意它们甚至连她自己也已不再留意。清凉的水洗去了武兆几个月来的辛苦和疲惫,但这次沐浴的真正目的其实是为了洗去这个女人同先皇同宫廷之间的那…层看不见的关系。武兆想到这一层便感到很愤怒。其实她同这个王朝又有什么联系呢?她不过是个可怜而又可卑的活的殉葬晶罢了。

武兆将她沐浴后的水狠狠地泼掉。她倒是想真正清洗掉王朝所强加给她的那周身的污浊。

深夜,武兆站在水巷里,她想起了那个总是飘飘欲仙的徐惠和总是快快乐乐的腊腊。现在就剩下她武兆了。她看着这深夜中黑暗阴森的掖庭,突然觉得很伤心。她想哭想流泪。她在这里毕竟生活了十多年,而那个狭窄而阴暗的小屋毕竟是能够慰藉她心中伤痛的家。于是,她发现一旦真的要走了,要离开了,她反而怀念起这深深的水巷来。

刮过来初秋的凉风。

武兆裹紧了她身上的那条披巾。

她就这样彻夜站在掖庭的永巷里。

然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穿好那套崭新的素朴衣裙。她精心地梳理头发,盘好,又精心地对着铜镜化好了淡淡的妆。然后她整理好自己的小屋。她坚信她是决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她看到了东方的红光。她知道很快便会有人来把她带走了。

武兆依依不舍惜别永巷,是因为她知道她是不会再回来了,尽管,她有着谁都不曾有的当今皇帝的那信誓旦旦。自从终南山上她与李治最后吻别,几个月来她没有能单独同这个新皇帝说过一次话,也没能在最后的时刻同他告别听他最后的誓言和许诺。她只是远远近近地看着他。看着他如木偶般被那些大臣们摆布,慢慢地他的位置竟使他也遥远起来。就是他有时凝视着武兆,也总是给她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所以武兆对李治能否把她再接到宫中毫无把握。她觉得随着岁月的推移这已成为了一种奢望。毕竟她看得太透也太了解李治这个人了。

也许当他真的要做,但那些老臣们会阻止他;

也许为了道德伦常,他只好忍痛割爱另寻新欢;

天下的女人那么多。

天下还有那么多的好女人。

武兆此一去生死未卜。她的命运全操纵在懦弱的李治手中。他是不是真的爱?又能不能愿不愿为爱付出代价?

这些武兆都不愿去想,她觉得她只能把她的未来交给上苍。她唯有为她自己的命运虔诚祈祷了。

天色大亮,掖庭的安福门外已静静地备好了十几辆宫廷的车辇。

有人拍响了武兆的房门,她平静地走出来。

将要离宫的女人们素衣素裙,带着她们的小包裹,在宦官喝斥下被赶出安福门。她们一步一‘回头,神情各异,有人麻木呆滞,有人痛不欲生,而有的人则如武兆般异常理智冷静面对着她们逃不脱的现实。她们如囚犯般被驱赶着,仿佛是去赴死。而她们唯一的罪恶,便是她们曾不幸地被那个已死的皇帝宠幸过。因为她们是女人,而且是世界上最最不幸的女人。她们是无辜者,而世界,是决不会属于无辜者的。

她们无力反抗,一个个坐进那皇家的马车,被关闭在装饰得五颜六色气派辉煌的车厢里,相对无言,任凭车辇把她们带到地角天涯。她们已没有亲人没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园和房屋,只是任由着命运宰割。

她就在她们的行列中。武兆,她显得那么出众那么宁静动人,她以一种绝美的凄艳闪射出最后的光彩。她款款地向前走着。一种凛然的气度。这个时候,像每一个武兆所熟悉的早晨一样,终南山的乌鹊们飞进太极宫,黑压压落满在那宽大的伸展着的房檐上,并撞响了那些美妙动听的风铃。

早晨在歌唱着。她抬起头,她看着。她觉得这一切是这么熟悉。她觉得一种温暖的感觉正在她记忆的什么地方慢慢苏醒。她笑了,笑得很烂漫。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刚刚进宫、双眼惊奇地张大的十四岁的小姑娘。

但那已不是她自己。

她知道此刻已是五更。天竟会亮得那么早。

她还知道早朝就要开始了,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而上朝的那位君王已不再是李世民。这时候,武兆仿佛看见已成为皇帝的李治正离开后宫的甘露殿,正穿过回廊,被前呼后拥。他穿的那身帝王的朝服显得过于肥大,脸也显得过于瘦削和苍白,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他在通往掖庭的那扇打开的门前稍稍迟疑了一下,忍不住向里看,想看到些什么但他没看到。他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他继续向前走,眼睛已浸满泪水,心在颤抖。他无限伤痛。这个男人只得凄凄然惶惶然地继续向前走。他穿过一道道门最后踏上通向太极殿的石阶,一步步向上攀登,步履沉重。他的眼前一片茫然,茫然中终于坐在了父皇留下的皇帝宝座上。他知道很多人为这宝座奋斗牺牲。而为什么坐在上面的竟会是他?而他又付出了什么呢?他的至爱他的女人吗?他觉得这把椅子太硬也太高了,令人眩晕。他想这其实不过是一把平常的木椅,只是摆放的位置不同罢了。他学着像父皇那样环顾四周,但头晕目眩,一时看不清前来扶助的朝臣们。一切是朦胧的模糊的,他就在朦胧与模糊之间朝长安远郊感业寺的方向看着。心想,他迟早要到那个地方去,他负着情感的重担。但他同样看不清。于是只能回过头,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这些老奸巨滑的男人们的脸。他觉得自己被置身在了一片苍老的气息中。太令人失望了。

这些武兆在款款走向安福门的时候全都看到了也全都感觉到了。一切都是那么清晰,但这一次她冷静地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已和她没关系了。

辇车的木轮发出呀呀的响声。车窗被遮掩得严严实实,好像车内不是被赶出宫廷的女人,而是应诏入宫的皇帝的新娘。尽管十分严密,这些车辇通过长安市区的时候,还是引来了路旁成百上千市民的围观。他们对马车指指点点,像看被送到西市斩杀的死囚犯一样充满兴致。可惜当辇车隆隆走过之后,他们什么也没能看到,哪怕是一张曾被皇上睡过的漂亮的脸,哪怕是一双美丽的眼睛。但他们还是很兴奋。他们觉得这些整天呆在皇宫养尊处优的女人们年纪轻轻便被送进尼姑院是她们罪有应得。

感业寺依山傍水,古仆秀丽,曲径通幽。一重重大门一个个大殿一层层院落一片片松柏。木雕的巨佛威严而立,需仰视才见其佛光普照。这里对已断尘世念头的脱俗之人,无疑是修身养性的最好地方,但对武兆她们这些在宫里生活惯了的女人们来说,却比人间地狱还要可怕。

这里太遥远太偏僻,而她们又太世俗也太没有准备。

她们首先被带进大雄宝殿,在磐钵的敲击声中向佛像跪拜。然后,一个个走进大殿侧面的耳房,在这里,接受那些目光凶狠、言辞严厉的老尼姑们削发。

不,不……有的人在反抗。但无济于事。

轮到武兆。

她平静地走过去。

她坐在那只歪歪扭扭的木凳上,任别人的手将她的头发生硬地散开。当她感到那冰冷的剪刀正逼近她的时候,她曾经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头发。她企图保护它们,但马上意识到这样做是徒劳的。于是,她收回了手,平静地闭上眼睛。她美丽的秀发就那么一缕一缕地坠落了下来,坠落在她的身上,脚下,泥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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