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房,我们去哪?”
“韩国”
“韩国?”
我掀开马车一侧的车帘,路旁的景物飞驰,让我不由想起了刚来这里时那段时光,同样的马车,同样的人,只是心境早已千差万别了。
“阿若在想什么?”
我回过头,却见张良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眼眸泛着淡淡的柔光。
“子房,可还记得我们初见?”
“初见?”
“嗯”我低头望着犹睡的香甜的不疑,道,“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子房很……。”
“很?”
他挑眉,我摇摇头,故意不说,笑道:“子房可记得阿若的样子?”
张良轻轻一笑,道:“怎会忘记……只此一眼,便是终身!”
“只……此一眼,便是终身!”
我恍然念着,张良浅浅笑着,接道:“那时良尚在陈,那日出门,不想半路雨落,路过城外桥上时,却见一个女子淋着雨,样子很是……。”他突然笑而不语,只是似笑非笑的睨着我。
“这可是子房第一次遇见我?”
“是”,他一顿,抬眼看我,神情变的有些复杂,“这是良第一次见到阿若,那年良十二,尚未及冠,而阿若却……与今无异!”
“子房,其实……。”我张了张口。
“其实?”
“其实,子房的第一次遇见却是我的第三次遇见”
出乎意料的,他似乎并不惊讶,只是面露浅笑望着我,宛若月华一般宁静安然。
“我初次见到子房,是子房送我到咸阳的时候,初次见面……。”我凝视着他,缓缓开口,只觉得时光一直在倒退,倒退,一直推到初次见面那一刻:湖畔微风,芦苇轻荡,点点萤火虫中间,那个仰望夜空,跨剑而立的华衣男子缓缓回头。
“初次见面……。”我坐直身,双目不动,缓缓开口,“惊为天人!”
车轮滚动声咕咕的响着,车内一片寂静,唯有他浅浅的呼吸若有若无的拂过我的耳畔。
蓦然,他轻笑一声,抬手放在嘴边。
“子房可是脸红了?”
我微微爬起身,凑到眼前,张良缓缓抬眼,笑过的双眸犹带了些绯色,显得眸色愈加的漆黑,好似无尽的宇宙,难测深度,蓦然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子房”
我被他突然的笑弄的莫名其妙,一直以来,他都是淡笑着,从容,悠然的,好似掌控一切的博弈者,第一次见他笑的如此欢饮,那一瞬间,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生动照人,好像盛放的烟火,在夜空之中久久不散。
这是个怎样的男人,虽是最亲密的关系,却犹让我有些看不透。
“阿若”他问,“阿若可是累了?”
语气仍是那般的娴雅,好似临窗听雨般悠然,完全感受不到已经在马车上颠簸了两天。
“子房不累?”
我睁眼反问,张良静静一笑,道:“累!”
从容的笑意,淡雅的气韵,丝毫不乱的气息,我怀疑:“果真?”
张良挑眉,漆黑的眼眸定定的望着我,上面浮了些笑意,我低咳转开话题问:“那个,子房……。”
我话还没有说完,他突然动了,微起身,坐到我身边,伸手,温柔的勾开我额上的发丝,在我还没有反应的时候,接过我手里的不疑,抬手,轻轻揩去孩子嘴角淌着的口水,脸上缓缓绽开一抹笑意,极淡,却动人心魄。
那一刻,他的周身围绕着一种名为父亲的光环,温润的,慈爱的,一种打从心底散发的光芒。
“阿若”
我回了神,才看到他正微笑望着我,此时,马车微微晃了晃,车幕微晃开一道缝,清光下,他红唇轻粉,眸色黛黑,秀雅的面容如玉般温润。
“子房,你好……。”
他微笑,我张了张嘴,那个“美”字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随口道:“美若君子,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皎若太阳升朝霞……。”
我蓦然停住,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将后世曹植的《洛神赋》脱口而出了。
“阿若所吟,可是个美人?”
“子房……。”
他轻笑道:“阿若之情,良自是……。”
“公子,夫人,前面有个酒馆,要出来休息一下吗?”
正当张良说话之际,车外的车夫突然出声。
“好”
他一顿,清雅出声,我哀怨的拉住他的衣袖道:“子房不说完吗?”
张良笑着,如一头狡黠的狐狸,优雅起身道:“路途遥远,阿若不出来透透气?”
“子房”
我拉长声调。
“清明时节,草木具长,风光无限,正是踏春出游的好时节”
我故意不应,看那远去的身影慢悠悠蛊惑道:“馆内温水爽口,阿若不来喝一爵?”
我还是不应,掀开车帘,只见张良到了不远的馆内,坐下,优雅的捋了捋广袖,一手托着孩子,一手悠闲的倒了一爵。
啜了口,悠然放下,微微撇头,雅然开口:“阿若,果真不下来?”我依旧不应,他淡淡一笑,道,“阿若,不疑饿了!”
我正想取笑,不想不疑却非常配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声音洪亮。
我泄气起身,跳出车外。但见张良随意的坐在酒馆里,这简陋的酒馆不但没损伤他风华,反而衬得他愈加的清神秀雅。
走过去,接过小不疑,刚跪坐下去,便看到身前案边递来一杯满满的清水。
我端起杯子喝了口,便看到车夫绑好了车马,在张良身后站好。
“公子,这里已是故韩国境内了”
张良放下手中的爵,微撇过头,沉默不语。
“子房”
他纤柔一笑,摇摇头示意无事,略侧过头对那站着的车夫道:“你也喝一杯吧,等会便可上路了”说着,他端起酒爵起身。
“子房,去哪?”
“阿若可愿和良一同前去?”
他回头,伸出手,我起身,跟着他往前走去,到了一处高地,往前眺望,但见苍茫山河间,破败的农田屋舍,绿草在春光间依依摆动。
“良记得这里!”
我扭过头看,他侧面轮廓映着这苍茫天地,温润中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儿时曾随父亲到过这里,那时韩国尚富足,百姓安乐,良曾和这里的孩童在那条河边嬉戏过……。”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远处一条粼粼的小河,日光下,泛着苍茫的白光,一路逶迤,消失在凸起的山地间,两岸乱草丛生,几只水鸟在水面低低的掠过,惊起一两丝水花。
“子房”我腾出另一个空着的手,握住他垂着身侧的手。他回头,微微一笑,国仇家恨,仿佛在这一笑间灰飞烟灭。
伸出手,慢慢倾倒杯中的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春风中随处飞溅,顷刻间便消失在天地之间了。
“子房”我走近一步,仰头道,“阿若此生……能与子房相遇,足矣!”
层峦叠嶂中,张良笑了笑,宛若十几年前,终南山巅,那满目尽绽的桃花,刹那芳华,倾城绝世。
用过水,再一次上车,行了大概半日左右,马车到了曾经的韩国故都城新郑,略略的祭奠过后,我们很快便离开了。
上了马车,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马车便停了下来。
掀开车帘,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明墙。
“这里是……陈”
我回头,张良微微一笑,下车,缓步上前,推开府门,门吱呀一声开了,散落下一些粉尘。
跟着张良走进,时间好似倒流了一般,一进进,一幢幢的建筑和院落,只是比那时更显得破败荒凉些,满地的黄叶堆积着,踩上去吱呀吱呀直响。
抚摸过那些斑斑驳驳的廊柱,栏杆,时间的印痕如此明晰的显露在手下。
“阿若”
听到声音,我抬起头,却见张良正转过身,修拔的身姿,秀雅的面容,乌黑的发髻中跃动着点点金光,过往的记忆瞬间冲入脑海:午后阳光轻散,我趴在窗外偷听,蓦然有人轻唤我的名字,抬起头,他便立在不远处,年少倾城。
而今,二十年已过,往日云烟飞逝,时间没有带去他分毫,他显得愈加的成熟内敛,雅致从容。
“回去罢”
他低柔道,脸上无限的怅然。
“子房不去看看父亲吗?”
“父亲?”他摇摇头,“他说:‘若要祭拜他,除非韩国复国!’”
树影斑驳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好似那青白色交错的流玉,那光影交错中,他的脸微有些落寞。
“走吧”。张良笑了笑,宛如月光流水一般的宁静悠闲,他的语调似乎也十分的悠闲安然,但是我知道其实并不是。
韩国未复,对于张良来说也是件小小的憾事。
“汉王登基已是两月有余,天下初定,万民仰望,再过几日,陛下更是要置酒款待众臣,再不回去,怕是来不及!”
悠悠然的声音,浅淡,清雅,慢慢散入着苍茫天地之间。触目间,唯见金乌西坠,满目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