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您家那棵老椴树怎么了?为什么好好的给砍掉了?”
我心中的第二个疑问是:办事迟缓的德国政府行政人员,批准砍树的速度怎么如此之快——不过三四天时间而已。
这一回,教授没有踩急刹车,只是把车速减缓,拐到路边一条岔道停下,指指路边一只大白熊问:“想进去坐坐吗?”
那是一只雕塑卡通熊,憨态可掬的模样,双掌捧着一块招牌上写着“熊熊酒吧”。
五、Berlin之谜
一杯啤酒下肚,海因茨—凯泽的话匣子打开了。
“亲爱的散客,您知道柏林——我们城市,为什么叫柏林吗?”
“哦,这还真不知道……”
“柏林的意思就是熊的居住地……”
是的,柏林(Berlin)的Ber与德语熊(Baer)的发音很接近,而且,柏林市徽就是一只熊。
“蛮荒时代,柏林曾是一片沼泽森林,熊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但是到后来——就像您所知道的那样,人类占据了熊的家园,现在,无论柏林市区内还保存着多少森林湖泊,但已经没有了熊的踪影……那些熊到哪里去了呢?动物园?哦,不,我的朋友,动物园里的熊不是熊,是玩偶,被人类剥夺了野性的可怜的小家伙,真正的熊仍然在森林中,它们把野性的魂魄深藏在古木里,每一株树龄过百年的大树,都有可能栖息着一只熊的魂魄,已经演化为妖的熊,随时有可能跳出来,向夺走它们祖先家园的人类复仇——这是柏林人共守的秘密……”
“每个柏林人的奶奶或外祖母都会告诉他们的孙儿,月圆之夜,不要在古树下玩耍,尤其是青年男女,切忌在月光树影下接吻,否则会遭到熊妖的伤害,伤害方式千奇百怪,但总之会让你倒霉就是了。”
“月圆之夜,假如某一棵树影显出熊的轮廓,就意味着熊妖显灵了,谁发现谁就有义务申请砍树,对这类申请报告,市政厅批复得最快,你大前天一早告诉我你发现熊影,我下午就递交申请,昨天一早,市政厅就派人来砍掉了椴树——事情就是这样。”
其实,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
复活节,电视电视台播出一则新闻:《涂鸦少年惨死末班地铁车轮下,血喷月台基础凹墙》
听完新闻,我上街买了一份报纸,报纸登出的惨案现场照片,“菩提树下”地铁月台基础墙面上,喷出三道长长的血痕,我仔细看了很久,感觉那血痕像是一个被拉长变形的字母S。
再看男孩留在墙面上的涂鸦遗作,一共是十一个花体字母——WIR SIND EIN,假如加上最后一个血S,刚好是一句古诗: Wir sind eins.(我们是一体的)!
很显然,涂鸦少年是想用这句诗行向一位女孩表达他的爱情。
报纸上还登出了那少年的生前照片,一个褐发少年,我见过这男孩,还记得他的名字叫卡尔。
事故发生地点的地名也很邪,“菩提树下”,菩提树是热带植物,寒温带的柏林人为何取这么个地名?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海因茨—凯泽教授家庭院那棵树是椴树。
菩提树叶与椴树叶的形状很形似,都是呈鸡心状的齿边绿叶,所以,椴树还有另一个名称叫做——伪菩提。
筷子上的十字架
一双中国竹筷,解决了一项困扰柏林建筑师的技术难题。
一、黄金十字架
今天的活动安排是参观柏林大教堂与比尔文建筑设计事务所——德国最著名的仿古建筑及博物馆设计公司,也是柏林大教堂重建工作的设计与监理单位,我的朋友海因茨—凯泽教授是这家公司的特聘专家。
除了雷迪森酒店之外,柏林大教堂是我到德国后最早给我留下强烈印象的建筑物,站在雷迪森酒店客房内,临窗远眺,最惹眼的风景莫过于柏林大教堂——十九世纪末最后的文艺复兴风格 建筑。
作为一座基督教圣殿,柏林大教堂的造型有点儿诡秘,至少,它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
第二天一早,我特地走到教堂跟前,隔着施布雷河仔细端详了很久,巨石墙体每一块岩石都镶嵌得严丝合缝,青铜穹顶泛在朝阳下泛起蓝色幽光,罗马柱顶端的镂空雕花、立面墙外沿角上的青铜圆雕天使……每一处细节都精致到无可挑剔。
我知道,二战时,大教堂曾毁于战火,仅存一个躯壳,战后过了二十多年,东德政府才开始修复它,我承认,修复工程是相当成功的,修旧如旧,基本上恢复了历史原貌。
但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它缺了些什么,所以觉得有些怪异甚至诡秘。
两个月后的今天,在海因茨—凯泽教授的陪同下,我再次走近了柏林大教堂,终于,发现了问题之所在。
“教授,为什么这座教堂没有十字架?”我问道。
这幢一百来米高,生着一大四小五颗蓝色圆脑袋的庞大庙宇,最大的穹顶上凸出一个小圆柱体,活像一个大胖子秃脑袋上顶着一只小蜡烛杯,怪模怪样。
宗教符号是宗教建筑的点睛之笔,没有十字架的教堂却冠以教堂的名称,如同鸟笼没有挂钩,呈现出一副无依无靠的可怜相。
老头一听到我的提问,顿时像被针尖扎了一下鼻尖一样,低声惊叫起来:“噢,散客,你真是……哪只杯子里没咖啡你偏要端哪只杯,好吧,给你答案,请跟我来。”
我们放弃了直接走进教堂正门的路径,改向南侧门走去。
刚拐过南墙,一道金光直刺眼球,光芒灿烂得让人半天定不下眼神。
金光来自门前草坪,草地上,骇然树立着一个黄金圆球,直径至少一米,球体有钢柱竖穿,钢柱顶着一座三米多高的黄金十字架。
二、庙大招炮轰
教授领我走到十字架对面休闲椅上坐下,缓缓向我道出缘由:“柏林大教堂的建设史,就是德意志民族的兴衰史啊……”
我点头,我粗略读过一些德国历史书,很理解教授的感慨。
柏林大教堂是一座多灾多难的建筑物,从开始建设到现在,不断被拆了改建,建好再拆,二战末期更是惨遭炮火轰炸。
早在我国大明成化元年(1465年),这座教堂就已经修建完毕,那时候,作为一个统一国家的德国还不存在,柏林这块土地上有一个叫做“霍亨索伦”的小国,教堂是王宫的一部分。大约在清朝乾隆年间,普鲁士王朝崛起,普鲁士国王为显示国力,扩建柏林教堂。
扩建后的教堂采用的是当时比较受争议的“巴罗克式风格”设计,巴洛克(Baroque)一词本义是指海里那些歪头扭脖子丑陋得没人要的次品珍珠。这种设计建造的教堂缺少基督教的神圣庄严,对称的两座方楼顶着尖帽子,给人感觉不像教堂,像乡村土财主家为赶时髦翻修过的城堡。
海因茨—凯泽教授接过我给他买的饮料,喝了一口,向我细细叙说这尊黄金十字架的由来:
“十九世纪末,29岁的少年皇帝威廉二世登基,新皇帝不喜欢巴洛克建筑,下令拆除柏林教堂,按照古典主义风格,修建了这座大教堂。小威廉登基之前,铁血宰相俾斯麦当政,普鲁士国力雄厚,皇帝不惜工本造教堂,改造工程从1895年开始,精益求精,修修改改,工程一直延续了十年,到1905年才封顶。是一个跨世纪的大工程啊……”
“您知道,德国是路德教的发祥地(即基督教“新教”),为了能与梵蒂冈的天主教教庭分庭抗礼,威廉二世一心要打造一座能在气势上超过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的建筑,于是耗费巨资,打造了一尊重达一吨半的黄金十字架,树立在穹顶上。”
“后来,发生了战争……”说到这,教授叹了一口气,暂停了叙述,老人仰面朝天,泛起满面悲凉。
我默默无语,耳畔仿佛响起隆隆炮火声,心底却冒出这么两句谶语:“树大招风,庙大招炮轰……”
教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叙说:
“二战结束后,柏林大教堂所在地划归东柏林,战后百废待兴,许多战争中被毁坏的建筑都陆续得到重建,但共产党人不屑于重修宗教建筑,直到1975年,处于抢救历史文化的目的,才开始动工重建大教堂。”
“重建后的大教堂,虽然恢复了昔日外观的雕塑与穹顶,但十字架却不能再回到天空——无神论者人当然愿意头顶十字架过日子。”
“柏林墙倒塌后,柏林人重新打造了一尊新十字架——就是您现在看到这尊,重量质量与当年的黄金十字架完全一样。”
“但是,十字架造好后,问题出现了——无法安装。”
听到这话,我大不以为然:“不会吧,德国的建筑机械可是世界一流的啊?”
教授望着我,笑了笑,说:“我知道,您想说,为什么不用塔吊?”
是啊,塔式起重机是建筑机械的基本设备,塔身跟随楼层升,再高大楼也高不过塔吊的钢臂嘛,现代人能造摩天大楼,靠的不就是这玩意儿?
“是的,一开始,我们的确动用了塔吊,可是,您不知道,塔吊根本不能在这里立足。”教授用脚踩踩脚下的草皮,然后手指四方。说道:“柏林大教堂一面临水,三面是草坪,土地疏松,大教堂高98米,没有超过一百米的塔吊无法操作,而一旦在这里竖起这么大的起重设备,地面便开始凹陷,起重设备本身的重量,加上十字架与冠状支架的重量,地面无法承受啊,十字架刚刚起吊,塔身便开始倾斜……”
我还是不以为然:“您不能加固地面吗?”
“开什么玩笑?”教授不乐意了,他手指大教堂,稍稍提高了嗓门:“您不知道吗?柏林大教堂,是列入联合国世界遗产名录的文物,在这里动用打桩机?”
我唰的一下脸红了,是的,我忽略了一个业内基本常识。为了掩饰尴尬,我四下张望,看到不远处河流,又想到一个新招。
“那么,为什么不从施布雷河对岸,加长机械臂吊装呢?”
教授还是摇头:“机械臂长一分,承重能力减一分——不够长。”
三、午餐不免费
参观完大教堂内部,快到中午了,教授驱车带我赶到诺瓦利斯大街,进行今天考察活动的第二个项目,参观比尔文建筑设计事务所。
很意外,这家名扬世界的顶尖级设计公司并没多大,仅仅只占了写字楼半个楼层,公司也不过二十多名成员,老中青都有。大家都集中在一间大厅型办公室工作。
大厅中央有一张大圆桌,与所有建筑设计公司一样,这是摆放建筑模型的展示桌,同时也可兼做会议桌。
圆桌上摆着十几座建筑模型,柏林大教堂的模型不是最大的,但摆放的位置最显眼,看来,相当一段时间内,十字架的安装是公司面临的最主要课题。
模型前端坐着一位瘦高个中年人,那家伙身材脸型长得活像一挺机关枪。有着一副枪管般阴冷的表情,准是被这十字架给憋的。
“菲力普—瓦登菲尔斯博士……”海因茨—凯泽教授把机关枪先生介绍给我:“菲力普博士是建筑机械工程师,有关大教堂十字架安装工作,主要由他负责。”
“您辛苦了。”我说,我们握了手。
“菲力普先生,请问,您有没有想过,您的前辈,我是说,当年柏林大教堂的机械工程师是怎样解决安装问题的?”
“唉,散客先生,您是忽略了1945年,苏军攻击柏林这一历史事实啊……虽然当年纳粹对教堂里的文物做了转移,可遗憾的是,当年的建筑图纸全部都没有保护下来——换句话说,前辈们是如何安装黄金十字架的,我们根本无从得知。”
“哦,太遗憾了。”我嘘嘘不已。
时钟指向十二点,午餐时间到了。
“我们公司中午的工作餐都是叫外卖的,散客先生,您愿意一块儿享用吗?”海因茨—凯泽教授问我。
我点点头,表示愿意。好在我来到德国已经有两个多月,逐渐熟悉了他们的作风,要在以前,非骂娘不可。
“散客先生,您愿意一块儿享用吗?”你听出这意思了吗?这帮家伙根本没打算请我吃午饭。什么话?我不是你请来的客人吗?
德国人就是这样,五是五,六是六,接待工作程序中没有宴请一项,即使到了吃饭时间,他们也绝不管饭,甚至,连这顿外卖都得自己掏腰包。
菲力普先生是个细心的人,为了照顾我,特意叫了中餐外卖。
送中餐的是一名四川籍小伙子,见我是同胞,特意交代我:“筷子是要回收勒,请保管好哈,我暗点来拿。”
我拾起筷子仔细看看,很精致的四川工艺花竹筷,我说嘛,一次性筷子谁舍得用这么好的。
大家纷纷掏钱付账,看样子,我猜对了,没人请我客,只好放下筷子,满口袋找零钱。
突然,一声惊叫在大厅上空想起,是菲力普发出的声音,他激动得满脸通红,一手指着我刚搁下的筷子,一手指着我,嘴里发出一连串声音,仿佛机关枪开始扫射,吐字太快,我一句也没听懂。
我低头看筷子,脸红了。我竟然将一双竹筷搁在了柏林大教堂的模型上。
我赶忙将筷子拾起来,连胜向菲力特道歉。
不料,菲力普一把按住我的手,不让我拿走筷子,嘴里不停唠叨着:“Bergwerk— Bergwerk— Danke— Danke……”
Danke我明白,谢谢的意思,Bergwerk是什么?
四、筷子的功劳
一星期之后,柏林大教堂穹顶黄金十字架顺利安装完毕,一项困惑了德国建筑机械工程界十多年的大难题终于得到了解决。我也终于吃到了比尔文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免费午餐。
耶稣升天节前夕,庆功宴在霍亨索伦王朝餐厅举行,我被奉为上宾。
当然,那晚上真正的主角不是我,是菲力普—瓦登菲尔斯博士,是他最终攻克了十字架安装难题。
手捧酒杯,菲力普向我们介绍他的成功过程。
“为了破解前辈安装黄金十字架的秘密,我四处追寻当年参与过柏林大教堂建设的人的后代,花了八年时间,最后得到的信息只有一个,当年工地上也遇到了同样难题,一年多时间里,柏林所有设计师,机械师都没有解决问题,最后是来自波鸿的人解决了难题。我始终没能搞清楚,究竟这位波鸿是用什么方法解决的……”
“那一天,散客先生将一双中国筷子搁在大教堂的模型上,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
“波鸿是德国最古老的煤矿资源区,一百年前,那地方男人大多是矿工。矿工在矿井里挖煤,靠什么运输出Bergwerk?”
这一回,我听明白了,Bergwerk,矿井。
“散客先生将一双中国筷子搁在大教堂的模型上,那筷子的摆放,不是与铁轨一样吗?对了,铁轨,矿井里的斜坡轨道!哈哈哈哈……”
大家为前辈工程师发明斜坡轨道干杯,此前,谁也没想到,深埋矿井里的轨道,同样也可以凌空架斜在柏林大教堂上。
就这样,金光灿灿的黄金十字架,沿着斜坡轨道,缓缓升向蓝天。
孤独仙子
20年前,柏林墙割裂了一个国家,也断送了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
大墙两边,天鹅默默传递着爱与死的信息。
一、天鹅湖
阿尔斯特湖被伦巴底大桥分为两半,一半是河流,一半是湖泊,站在桥上看汉堡,一静一动。
湖岸哥德式建筑群落倒影在水波上,天鹅游过,划破尖顶,静态风景便有了动感。
天鹅是精灵般的飞禽,即便它在嬉戏,在飞翔,你也会觉得它很安静。
也许,只有仙鹤才可以与之媲美。
伦巴底大桥看天鹅,是贺小仙到德国以后的周末必修功课。
是的,这的确是小仙的功课,此行德国,贺小仙的目标是成为汉堡芭蕾舞团历史上第一位的东方演员。
考试题目选定的是独舞《天鹅之死》,巴甫洛娃的经典舞姿,形似易,神似难。
师法自然——临行前,老师这样交代她:“东方人的艺术优势,就是可以从大自然中吸取精华,渗透骨髓。”
这番话,小仙听得半懂不懂,但至少明白,要演好天鹅,就该多了解天鹅。
于是,周末看天鹅,成了一门功课。
天鹅是很绵缠的鸟儿,嬉戏休憩都成双成对,阿尔斯特湖的天鹅不怕人,简直就是生活在旁若无人的状态中。除非有人特意来喂食,它们才会在意到有人类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