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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这夜里的村落静极了,明澄澄的月亮挂在中天,透过纸糊的窗扉筛进来,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三三两两的犬吠声。

孩子在我的手臂里睡的熟,时不时呀呀的梦呓两声,我轻轻拍着她,听着几步之外阮碧城渐渐稳沉下来的呼吸,伸手将窗扉推开一线,闭目合了眼。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院子里忽然燃起火光,猎猎的映在窗纸上,有人惊呼:“着火了!”

我听到阮碧城翻身而起,有人叩门,在门外低低道:“盟主,关晏殊的柴房失火了。”

吱呀的开门声,阮碧城道了一声知道了,转过头时正对上我看过去的眼睛,他微微一愣,“吵醒你了?”

“哪里失火了?”我隐在黑暗里问他。

他轻声道:“没事,一间老房子。”他几步过来替我合上窗,又道:“我出去看看,你继续睡吧。”

我没再讲话,瞧着他出门将房门合上,刚坐起身就听到有人敲了敲窗扉,我推开窗户箫九就急切切的探脑袋进来,“孩子呢?”

我将孩子包裹好递给他,“你带孩子先走。”

“你不走?”箫九蹙眉问我。

“我如今还不能走。”我帮他将孩子包在身上,刚要解释就瞧见火光洞洞中阮碧城在另一个院落里望了过来,我慌忙推了箫九一把,“走!”

下一瞬间阮碧城忽然掠身而来,我来不及多想翻身跳出窗子,朝着箫九的反方向疾奔而去。

在我奔出院子的时候被阮碧城一把扣了住,猛地拉扯跌靠在他身前,厉声喝道:“陆宁!”

我回头瞧见箫九已经消失的没有踪迹便毫不挣扎的任他扯着,他也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陡然回头盯着我道:“你故意的?”

火光湮灭,柴房只烧了门窗,黑漆漆的冒着白烟。

我难得看阮碧城恼羞成怒一次,故意问道:“你指什么?”

“陆宁!”他气结,扣的我手腕生疼,眉目森森到吓人,一字字问道:“这火是谁放的?是箫九?你和箫九早就联系上了?”

我极为欢喜看阮碧城意料之外的表情,难掩欢喜之情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你竟利用箫九来对付我?”他生气了,生气极了,脸色青白的盯着我,然后痛心疾首的对我道:“陆宁,你让我太失望了。”

是太,也就是非常,极其,失望透顶。

我挣了挣扎,扬着被他攥的死紧的手腕道:“松松行吗?要断了。”

他不松反一用力,扣的我整条手臂登时一麻,字字森重的道:“你那么在意晏殊,就不怕真烧死他吗?”

我疼的呲牙,听他的话乐了,“是你说的有时候想要结果就不能要求过程坦荡,只要结果不是吗?况且……”我就乐意看他想掐死我,却又不能只能痛心疾首的那副表情,“这一点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他似乎很吃惊,不可思议的看着我,“陆宁……你为何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敌意?时时刻刻防备着?我说过了会放了你和孩子,为什么你就是不信我?”

“我以前信你啊,结果呢?”我抬眼瞧着他,明澄澄的月亮下他眉眼银灰一片,“吃一堑长一智,我走到现在如果还一点记性都不长的话,那就真是活该了。”

“陆宁……”他的眼神忽然软了下来,满是愧疚的看着我,“我宁愿你恨我,都不想看到如今的你,你知道吗?”

“那可真是抱歉了。”我站直身子与他直视,“我变不成阮盟主所希望的样子。”

他就那么盯着我,一言不发,片刻后望了望我没穿鞋的脚,极长极低的叹气,“我扶你回房。”

那一夜谁都没有睡,在天光未亮之时阮碧城留下了银子便赶车上路了。

此去中原三两日的路程,阮碧城给我扶了安神散,几乎一路上昏昏沉沉的睡着,醒来也是浑噩的,给水就喝,给饭就吃。

只隐隐约约的听阮碧城喂我喝药时轻又轻的声音,他似乎在叹气,“我不介意你再恨我多一分,只希望你长长久久的恨下去……”

我是恨他的,我清楚的记得我是恨他的,可是奇怪的是,我没有一丝想要报仇的念头,只是觉得累了,生前死后和他爱啊恨啊纠缠了那么久那么久的时间,他耗尽了我所有的感情和执着,如今是真的累了。

我希望我以后的岁月里,无论多好多坏,都再不要有他阮碧城。

到中原那日似乎下了雪,阮碧城抱我下车时,我仰着的面上落了一星星冰冰凉凉的碎雪,我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的看到漫天细雪,门前的有株腊梅开了,甜甜的花香。

阮碧城抱我停在腊梅树下,轻声问我:“还记得吗?这株腊梅树是你从院子里移栽出来的。”

是吗?腊梅树……

他问我,“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在门外栽腊梅?”

为什么啊……

我记得曾经有人说过,若是门前栽一株腊梅,花开一夜十里生香。

阮碧城抱我进了院子,看门的老头忙迎出来,道:“公子回来怎么也不先差人通报一声啊!”

声音如钟,震的我耳膜嗡嗡发颤。

阮碧城让我瞧他,问道:“你还认不认识他?”

“钟……”我记得有个老头子脾气暴躁,声音跟他的名字一样般配,看门的钟老头。

“是了。”阮碧城轻笑。

钟老头搭眼瞧我,压不住声音问道:“公子这是谁啊?”

阮碧城没有答他,抱着我继续往里走,青瓦回廊,青石小径,一路的花木扶疏,从冬青到桂花树,一株株一片片,每过一处他都会问我,记不记得?

我就像是做了一个梦,梦到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一花一草一林一木,那些过往里我每一件事都为了一个人细心打点。

他爱在后院练剑,我记得我在后院的梨花树下安置了桌椅,好让他休息。

他爱红鲤,我记得我将池子里的鲤鱼都换成了红鲤。

正厅里的烛台坏了,不晓得换过没有?

这些细小的,琐碎的过往,在一路上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颠颠浮浮的将我淹没。

他抱我进了厢房,那间曾经要用作新房的屋子,我记得杏花卧童屏风还是我挑的。

“记不记得?”他将我放在侧榻上,盖好狐裘小毯子,坐在我身边轻声问我,“这房子还是你亲手布置的,你还记得吗?”

我愣愣的瞧着他,眼前的他和三年前的他不断重叠,分开,交错,晃晃的化成无数个他。

阮碧城……阮碧城,他一步步的推我远离,如今又要一点点扯我回来。

“没关系,慢慢来。”他伸手将碎发捋在我的耳后,温声细语的对我道:“你暂且休息一下,我去安排一下就来。”

掖了掖毯子,起身出了门。

我就斜靠在软榻里,看不清,听不清,动弹不得的发愣,药效重的我浑身发麻,脑子里嗡嗡的颤鸣。

不晓得过了多久,房门被推了开。

阮碧城似乎还带了一个人来,一道消瘦的身影在屏风上绰绰晃动,我听到那人略带不满的抱怨道:“阮大哥,我还没吃晚饭呢,你到底有什么急事啊?”

这个声音……似乎是陆明秀?

“没什么大事。”阮碧城扶他在外间坐下,倒了盏茶给他,轻笑道:“只是刚回来,想找你聊一聊。”

陆明秀不满的嘟囔一声,“有什么不能等我吃了饭好好聊吗……我好饿啊……”

阮碧城便笑了,端了几碟点心递给他,道:“如今能请陆小公子赏脸聊两句了吗?”

陆明秀闷闷道:“阮大哥又取笑我。”

轻轻的笑声,片刻后阮碧城问道:“我出去这段日子,陆家还好吗?”

“好啊。”陆明秀一壁挑拣着点心吃,一壁答道:“爹身子很好,娘心情很好,二姐最近忙着搞什么比武招亲除了忙一些也很好。”

“那……陆宁的母亲呢?”阮碧城又问了一句。

屋子里静静落落的,陆明秀哦了一声,随口道:“二娘啊,她还好吧……你也知道至从大姐死了以后二娘就不大好,看着怪可怜的,这次爹出去本来也是为了带她出去散散心,可没想到遇到了苏谢,闹的听不开心的,回来后二娘就不知道怎么了,总是哭,说是做梦梦到了大姐过的很不快活,满身是血的坐在床头哭……”

陆明秀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听着怪吓人的,我娘说大概是得了失心疯,现在也不敢让出门。”

阮碧城哦了一声,似乎瞧了过来,我盯着人影晃晃的屏风发呆,听他又问陆明秀,“你觉得陆宁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明秀一愣,诧道:“阮大哥怎么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没什么,一直想问但没有机会。”他淡淡道:“今日正好闲聊,我想知道你们眼里的陆宁是什么样子的。”

陆明秀捡了块儿糕点放在嘴里,想了想才道:“挺傻的,我觉得大姐是那种有点缺心眼的乐天派,好像什么事都能乐上半天,也看不出什么烦心事,每次见她都是笑呵呵的,连跟二姐吵架都是,我好像没见过她发火……”

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有一次,有一次!那一次不晓得为了什么,二娘跟我娘吵了起来,吵的很凶,爹扇了二娘一耳光,她就发火了,跟疯了一样抓着爹就咬,怎么都不松口,凶狠的特吓人!好像她那时才十来岁……我娘当时就吓着了,从那以后再不让跟她一块儿玩了。”

“是吗?”阮碧城轻声的笑了起来,“原来陆宁打小就有这么顽劣的狠劲啊,掩饰的真好,我倒是没有瞧出来。”

“恩。”陆明秀皱着眉想了半天又道:“小时候她都在西边的小院子里,爹不太喜欢她,就没见她常过来,我跟大姐是最近两年接触才多起来,就至从你选了她之后,她才常过来陪爹吃饭,你要问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就挺一般的人,不好不坏。”

端端正正,这就是陆宁。

阮碧城又和他随意聊了两句,他吵着要吃饭便送他出了门,片刻后回来,绕过屏风,阮碧城看着我淡淡笑道:“我想你该是想家了,就带明秀来同你说说话。”

我坐在榻上瞧着屏风上如雪似云的杏花,不开腔。

他在我身侧坐下,拢着我的发,淡又轻的道:“陆宁啊陆宁,你究竟是什么样的?或许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了解过你,你的真性情藏了多久……”

连我都不了解自己,就像我分不清楚从前我是爱阮碧城多一点,还是爱武林盟主这个头衔多一点。

没有人知道,在我成为盟主未过门妻子的那段时间里我有多开心。

我可以随意出入陆家,可以坐在正厅陪我爹吃饭,他偶尔会给我夹菜,会面无表情的问我,最近和盟主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麻烦?

阮碧城曾经是我的荣耀,难以言喻的荣耀。

“陆宁。”阮碧城扶着我的脸,让我看着他,淡声问我,“你舍得丢下你娘吗?让我慢慢补偿你,我们慢慢来……”

我看着他竟有些认不出来他的眉目,半天哑哑的从喉咙里道:“我累了。”

他展眉一笑,松开我道:“赶了那么久的路是该累了,我让丫头给你收拾一下,你好好休息,等明日我带你去看那样东西。”

他起身要走,我又开口问道:“晏殊呢?”

便顿了步,他立在榻前转过头瞧我,微微蹙眉又松开,淡淡道:“他没事,我让人安排他在另一间厢房里。”

“那解药呢?”

他终是蹙了眉,低声对我道:“他如今那副样子,我若让他醒来发疯起来怎么办?这里是中原,他是魔教祭司,被人瞧见总是麻烦。”叹了口气又补道:“你放心,我答应过你会放了他,就一定会做到。”

之后再不等我开口,转身出了房门。

不多会儿便有小丫头提了热水来,给我净了身子,换好衣服,服侍我上床,又端了碗汤药过来喂我。

我微微侧头,问道:“这是什么?”

“是公子吩咐给姑娘熬的药,安神的。”小丫头清清脆脆的笑答,一壁吹凉了汤药喂到我唇边,“已经不热了,姑娘喝了好睡觉。”

黑黑沉沉的汤药,我瞧了瞧,张口一气喝干。

小丫头收拾了汤碗,问我道:“我扶姑娘躺下?”

我点了点头,她扶我躺下,盖好了被子,又问:“姑娘若是没有吩咐,奴婢就先下去了。”

我应了一声,背过身合眼睡觉。

听到她轻手轻脚的出了屋子,合上房门,又等了一会儿,我侧身趴在床边,将口中大半的汤药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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