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捕快俏杀手(乐琳琅)
第一章 假凤虚凰
晨光熹微。
街旁一些店铺敞开了门户,小贩们挑着担子、推着板车往集市里赶,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金陵城又是一派繁华喧闹的景象。
城内一家名为“千里香”的酒馆子,一早就弥漫着令人垂涎三尺的酒菜香味,来打牙祭的四方客络绎不绝,有的是赶了一夜的路,刚到金陵城的外乡人,有的则是被千里香的特色菜肴、佳酿诱馋了嘴的本地熟客。这些人一大早就把个酒馆子塞了八成满。
划酒令的食客把馆子里的气氛炒得热烘烘的,店东家眉梢挂喜地收着银子,算盘拨得脆响。门口一名店小二哈腰点头,笑容可掬地送走一位特豪爽的客官,将到手的赏银悄悄塞入兜内后,又急忙迎向一位行至店门前的人,招呼道:“客官,里边请!”
迈入店门,这位客官不慌不忙地摘了头上一顶斗笠,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往里头瞄了瞄,薄薄的唇边含着一缕温和的笑。他冲店小二问道:“此间可有雅座?”
店小二点头,“有!这位客官请高升一步!”说着将人往二楼引领。
楼上坐着些文人雅士,把盏浅酌,低声交谈,气氛明显比楼下和谐、清静了许多。
店小二引领客官至临窗雅座,殷勤地用抹布擦了擦桌椅,腆着笑脸问:“客官,您想点什么菜?”
“听说你们这儿的芙蓉醉鸭、踏雪寻鲈,还有素荷天翅,是口碑颇佳的招牌菜?”年轻人把斗笠搁在桌旁,含笑问。
看来这位客官不是头一回来金陵,千里香的特色菜,他是如数家珍哪!
店小二哈腰点头,“是是是!小的这就给您上菜。您要不再来一壶酒?本店有上好的汾酒、竹叶青、西凤酒、状元红……”
佳肴美酒,缺一不可!
年轻人颔首道:“就来一壶状元红!”
通常点状元红的客官都是些有心人——欲入仕途的有心人!
看这位客官风尘仆仆地赶至天子脚下,或许是想在金陵求个一官半职。年轻人嘛,胸怀大志,放手一搏,才会有出息。
店小二眼中多了分敬意,忙答:“好嘞!您稍候!”转身“噔噔噔”下了楼。
趁酒菜尚未上桌这空闲,年轻人冲周遭的食客稍作打量,发现左前方一桌三人,穿着、打扮是毫不起眼,但这三人目光炯炯,双手骨节比常人粗壮许多,定是内外兼修的练家子。
这一发现,年轻人来了兴致,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三人的言行举止。他们举筷进食时,还在低声交谈,他侧耳聆听,谈论的话语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大约是昨夜三更……罹难的郎大人……”
“……楼内凿的暗室……堆了十多具尸骸哪……遭人破胸掏心……”
“……想不到工部司农寺的郎大人竟有这种嗜好……”
“……还有当今那位主子不都是受妖道蛊惑……取童子之心炼丹吞服,就能容颜永驻、长生不老……啐!可笑……”
“……嘘!当今那位谁敢说他不是……死一个噬血狂魔,金陵百姓还叫好呢……”
“……叫好管啥用?一些暗地里做过缺德事的老爷是整日惶惶不安,唯恐下一个就轮到他们头上,催着咱们头头擒拿杀手……”
“……那杀手谁能抓得了……月笛令就是阎王的勾魂令哪……郎大人竟是死在月笛之下,不知是谁出钱聘得这金牌杀手……”
“……据说连名捕门的人也从未见过月曜的庐山真貌哪!”
说到这里,一阵沉默。
三人脸色凝重,各怀心事。
昨夜三更,工部司农寺的郎大人在自个私宅中遭人杀害,身上并无刀剑创伤,死相狰狞,像是被人活活吓死的。
衙门的差役以及验尸的仵作赶至现场,只发现现场遗留的一枚月笛令。而后,又在其楼内发现一间暗室,暗室里堆积的尸骸终于揭露了郎大人暗中杀人掏心炼丹的事实!
披了人皮的噬血狂魔一死,金陵百姓是拍手叫好,一些官老爷则惶惶不安,催着衙门里的班头早日擒获真凶。只是,这杀手是个神龙现首不现尾、特例独行的江湖奇士,其身份、背景、相貌,甚至连是男是女都无从知晓,这叫吃公门饭的差爷们从何查起?
偏偏上头又催得紧,逼得人是没头苍蝇似的满大街乱寻一通。日上三竿,他们才躲进这酒馆子里歇歇脚、打打牙祭。
从这三人的话里头,年轻人已听出个大概。
昨夜闹出的人命案,今儿一大早就已传得满城沸沸扬扬。腰佩钢刀的衙门差役,一组一组分散在大街小巷中,遇上外地来的生面孔,二话不说就抓着人往衙门牢狱里严加拷问,身藏兵刃的,更是被胡乱压了个罪名关入大牢,永不见天日。
京畿重地,要不是他随身携带丞相大人的一封亲笔文书,充当畅行无阻的通行令,又怎能安安稳稳地坐在金陵最有名的千里香雅座上,品那一壶状元红?
不需片刻,热腾腾的饭菜就送了上来。
千里香的厨子据说曾在宫内当了一阵子御厨,看店小二端上桌的菜肴是色香味形俱全,诱得人食指蠢动。
剥开酒坛子上的泥封,十年陈酿,干冽醇浓的酒香,令人醺然迷醉!
一壶状元红,自斟自饮,三杯下肚,年轻人提了神,举筷夹了块凤翅,放在两排洁白整齐的齿间细嚼慢咽,神态悠然,举止柔雅。
左前方一桌三人则是风卷残云,一桌子的菜已有八成进了五脏庙。其中一人打个饱嗝,放下筷子,大大咧咧地用手背抹了抹嘴皮子,吐口气,“这烫手山芋搁谁手里,谁都不痛快!交不了差,大不了咱不吃这一碗公门饭!干脆,咱挤身江湖,快意恩仇去!”
一旁的同伴忙不迭点头,“对!那几个贪官污吏,该杀就杀!咱还要劝那月曜把刀子再磨利些,把那……”
“住口!”
另一人“砰”的一拳砸在桌面上,吓得同伴二人噤若寒蝉。
气氛凝重了些。
看同伴二人虽不敢再大放厥词,神色间却依然愤愤不平,他不由得长叹一声,婉言相劝:“你们难不成已忘了名捕门最近闹腾的一桩事儿吗?”
“啥事?”
二人一头雾水。
他再叹一声,“名捕门中大名鼎鼎的天网几次三番出手都没有网住月曜,就被冠了个办事不力的罪名,逐出名捕门。如今的天网已不复往日风光,不仅遭到同僚唾曲,连昔日的仇家见他没了靠山,都齐来寻仇,实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往后,他的日子就更难熬喽!”
江湖中不论黑道、白道,见了公门中人,不都是恨得牙痒痒的?
如若身在公门,江湖草莽也只是敢怒不敢言。而一旦出了公门,没了朝廷的庇护,昔日得罪过的一些个小人,就会趁机棒打落水狗。即便天网不捧公门的铁饭碗,江湖之大,亦无他容身之处!
“难怪这几日名捕门里头没了天网的动静,这位捕快中的头号‘大’字辈人物该不是躲仇家,躲到深山老林去,不问世事,与野人为伍了吧?”
一人摇头叹息。
想想这位天网也够悲哀的,抛头颅、洒热血,一腔忠诚,最终却落个被同僚扫地出门、遭人唾弃的尴尬境地,换了旁人,早就心灰意冷喽!
三人又齐刷刷叹了口气。
其中一人还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后桌猛然传出“咯啪”一声脆响,三人扭头一看,见临窗雅座上一个年轻人正瞪着他们,黑亮的瞳人迸射缕缕寒芒,高高挑起的眉梢挂了些许怒意,“咯啪”一声脆响是从他紧紧握住的拳头里传出的。
他缓缓松开拳头,缕缕白色粉末从手中洒落,原本持在手中的酒盏,竟被他硬生生捏碎。
三人见状,脸色倏变,相互交换个眼神,搁下一锭碎银,匆匆下了楼。
这三人提起衣摆匆匆往楼下走时,年轻人看清了他们腰间佩挂的正是衙门差役的腰牌。他微哼一声:“虾兵蟹将!”
除了他,天底下已没有人能抓得住月曜!
三年来不分昼夜,苦苦追捕,他已觅到了月曜的踪迹——
月曜此时必定藏身于金陵城内!
他,“天网”扶九天,对天发誓,必将生擒月曜,洗刷耻辱,重返名捕门!
填饱了肚子,施施然走出千里香,他走到街对面一家名为“高升”的客栈,抬起脚来,正想迈入客栈的门槛内,忽听一缕笛声从街角传来——街角胡同口,跪着一个披麻戴孝的少女,膝前一块泛黄的破布上以木炭书写着“卖身葬父”四个斗大的字,病死的老父直挺挺躺在地上,尸身上只盖了层凉席子,穷酸落魄的境地,叫人掬泪。
世态炎凉,苦命人在那里跪了许久,路上的人行色匆匆,漠然以待。无奈,少女掏出了一支笛子,哀怨地吹了起来,笛声嘹亮清虚,扣人心弦!
扶九天被这笛声引来,近前细看,跪在地上的人儿闭目吹笛,听得有人走近,长长的睫毛轻颤,如蝶翼翩然飞起,里面是雾纱轻拢的忧伤。渐渐地,忧色退去,雾纱撩起的瞬间,周遭景致黯然失色,扶九天的眼里、心里,独独摄入那双宛如一泓清澈泉水般的眼眸,眸光晶莹流转,仿佛蕴含着透明的甘甜,纯净,纤尘不染!与少女的眸窗交汇、凝视,神魂便颠倒了!这眉、这眼,是怎样一种风情,玲珑剔透,纯洁如斯!
笛声不断,音律抑郁哀怨。怀着几分恻隐之心,扶九天往少女面前抛了一块金锭。
放下笛子,少女凝眸看着他,缓缓伸手,捡起了地上的金锭。
足足十两重的金锭子,订做寿衣寿材绰绰有余,少女往寿材店跑了一趟,不等老父风光下葬,就匆匆赶了回来,怀揣剩余的银两,独自来到扶九天落脚的那间客栈,站在了他的床前。
“你家中还有什么人?”扶九天和颜悦色地问。
进门后,一直低着头的少女口齿微启,嗫嚅:“爹娘……走了,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
“一个人?”扶九天心头一动,六年前,他也经历过一次,失去亲人,孤苦伶仃,寂寞空虚!这少女的心境必定也和他一样寂寞吧?看着面前这个身材十分纤瘦的少女,他的目光柔了几许,柔声问:“你可愿意跟着我?”
“恩公当街买了我的身,”少女低着头,轻声答,“无心愿跟随恩公左右,这辈子,我就是恩公的人!”
“你叫无心?”扶九天讶然。
“我姓莫,叫莫无心。”语声泠泠清亮,没有一丝少女的娇脆,听来反倒酷似少年清朗的声音。
扶九天凝神细看这当街买来的少女,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遍了她的全身,满意地点个头,道:“秀色可餐!”
一听这话,少女把头垂得更低,咬唇隐忍着什么。
并未细察少女古怪的神色,扶九天从床头取了个包袱,打开随身包袱,找出些衣物,抖开了,却是一件藕色绮罗裙裳,曼妙的罗纱轻如羽毛,绣有精妙的绒花流云图纹,似褶了千层的留仙裙摆随风轻盈飘舞,莲瓣纹饰刺在飘逸的罗带上,鸳鸯形的小小扣纹,实属绝品!
他的随身包袱里竟有女子的衣裙,莫无心见了有些吃惊,更叫人吃惊的是,他冲她递上裙子,毫无顾忌地说:“赶紧在房里换了这身孝服吧!”
在房里?他的眼皮底下?
难道,他已发觉了什么?
莫无心暗自惊疑不定,低着头久久没有伸手去接裙子,双手反而悄悄地摸到了腰侧。
目光微转,扶九天看了看她腰侧微凸之物,那里似乎藏掖着一把匕首,见她紧张的模样,他似乎猜到了什么,不由得哑然失笑,突然拉过她的手,引导着她摸向他的胸口,柔声轻笑,“你不用担心,在这房间里换衣不会被野男人瞧了去……”闪着柔光的丹凤眼微眨,扶九天自嘲似的苦笑,道出一个惊人的秘密,“和你一样,我也是女儿身!”
掌心摸到异物,虽然不是很凸,但女子胸口特有的那种弹性、那种触感,都说明了一个铁铮铮的事实!伸出的手触电一般缩了回来,莫无心霍地抬头,瞅着人发呆,定睛细看,眼前这人儿确实有着一张极为好看的面容:饱满的天庭,两枚翠黛色的眉非常秀气,细细的眉梢微微上挑,狭长的丹凤眼中镶嵌着两粒宛如星子般黑亮的瞳人,笔直、坚挺的鼻梁,抿成一线的唇,薄薄的唇加上冷冷淡淡的唇色,这是薄情人所具备的特征,但是,在这淡薄的唇边偏就挂了浅浅的笑纹,矛盾的组合,却显得分外出众。
出众的五官将坚毅冷静和温柔淡雅一刚一柔两种截然不同的神韵完美糅合,形成一种独特的气质!
“你果真是女子!”莫无心眨了眨眼,有些吃惊,却也暗自惊喜。
扶九天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心知自己生为女儿身本就是案板上钉钉子——铁打的事实!除了父母之外,莫无心是第一个知道“天网”真实性别的人——公门里容不得女子来当差,她绝不容许她泄露这个秘密!于是,她绷着脸,一字一字地说:“记着,在外人面前,你万万不能揭了我的底!你若做不到这一点,就不必跟在我身边!明白吗?”
看她故作正经唬人的样儿,少女眨个眼,“噗嗤”笑出了声。
瞧她这样儿,方才这半分羞涩竟是装出来的?!扶九天气恼地挑了眉,“笑什么?还不快快换上裙子!”
以袖掩嘴窃笑,莫无心也拉了她的手,按到自己的胸口,道:“这裙子还是你自个留着穿吧,我是穿不得的……”无限苦恼的神态背后隐藏着几分狡黠的坏笑,莫无心一语惊人,“和你不同,我不是女儿身!”
五雷轰顶!
眼前这人儿眉色清丽,琉璃灿眸,双颊如玉晶莹,唇红齿白,端的是秀色可餐!只是,这人胸口摸来手感平平无奇,分明没有女子的独有曲线!扶九天宛如遭雷击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你你……是个、是个……”头晕目眩,穿着男装的扶九天仿佛看到一条乌龙摆在眼前,面前这个人,这个穿女装的人——居然是个男的?!
莫无心弯眸一笑,隐了几许狡黠,清丽秀逸的外表下,一颗玲珑百转的心窍,这当口,也能圆得谎来,“女子卖身总比男子容易些,姐姐怜我一片孝心,莫怪我乔装改扮!”
当真是假凤虚凰!
瞪着眼前巧笑的人儿,扶九天简直已说不出话来,回想方才让人摸了自个的胸口,挺俊的脸盘儿整个烫红,好歹有了女子的几分忸怩,叫莫无心看得一呆,心口忽而一荡时,她又板起脸来,递上那件藕色绮罗裙裳,强势地命令:“你是我买下的人,就得听我的话,既然扮过红妆,不妨再扮一次!”
轻轻抬手用袖子遮住秀美脸上的讪笑,莫无心偏不接那裙子,“你若是喜欢女子,就去找个俏红妆来,为何又让我穿这裙子?”
莫非……这人有不良嗜好?
“无心乖,要听姐姐的话!”扶九天一牵他的手,柔声一哄,当真哄得人呆了一呆,双颊薄红,失了狡黠的坏笑,带着少年特有的羞涩,单纯可爱得多!她瞅着心头一荡,忽然觉得身边多一个如他这般的趣人儿,倒也不会闷得慌!莞尔一笑,她学着他方才的戏词,“你方才是亲口允诺了的——恩公当街买了我的身,这辈子,我就是恩公的人!”笑得莫无心又发窘地低下头去,她敛了笑容,正儿八经地说:“你不必以身报答,只需换上裙子,帮我做一件事!”
扮个俏红妆帮她做事?哪门子事?
看看硬是塞到自己手里的绮罗裙裳,又看看她正儿八经的模样,莫无心眨巴着眼儿,如同被人欺负了去,没处叫屈!
今儿个,他算是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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