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黄昏,蚕农于狗儿背着满满一大筐桑叶从滕国边境上的渝山北坡下来,哼着曲儿慢慢往山脚下的村子走去。
快到半山腰的时候,远远看到山道上站着一个牵着马的汉子。“走山路还骑马?这么高也不知此人是怎么上来的,上山容易下山难,快天黑了,看来是找不到路了。不如我过去引他一程。”想到这,于狗儿就往汉子这边走来。
走到相距不到十丈,于狗儿看到此人身高七尺有余,身穿天蓝素色的麻布长衫,不过他穿的麻布似是比常见的要清薄许多,能随微风飒飒飘动,束腰与箭袖全是纯黑的皮子。这汉子宽肩细腰,虎颈猿臂,站在那里身形笔直,虽然在向远处张望,一只手却在身侧自然地握紧拳头,另一只手扶着腰间的配刀。于狗儿心想:“看样子还是一位练家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还是绕着点走吧。”
他转头走了还没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兄台,留步。”
听着这人口气挺温和,不过这声音可是又低又沉,于狗儿心里好笑,这人壮得像个牛,说话声音也像个牛。
他回头一看这人的脸,却是吓了一跳。这人的头发在夕阳里发着红光,面色细白,腮边冒着密密青色的胡茬,长得倒是不难看,眼睛细长,但眼窝太深,鼻子又太尖,好像快从脸上飞出来。于狗儿从未见过如此面相的人,不知如何答话,脑子飞快地转着,这人肯定不是本地人,听说离这五十里就是魏军大营,难不成这人是魏军的人?这下,他更害怕了,哆哆索索地说:“军……军爷……,小的,小的……”
那人见他这样,淡淡笑起来:“兄台,莫要害怕。我只是来问路,并无恶意。”
于狗儿于是指着下山的方向说:“前面有个石头台,绕过,过条河,有个果林,绕过,再从山洞旁边经过,顺着路走,就下山了……”
长年住在深山里,他不常给人指路,只能按着自己的经验表达,没说东西南北却说了好几个旁边,再加上还有口音,那汉子皱着眉头立在那里听了半天,却也是一头雾水。最后,只好一抱拳道:“兄台,可是要下山?我便与你同行,你看如何?”
于狗儿看着他,点点头。
那汉子快走了几步,想从路边牵回自己的马。
于狗儿这才注意到这人的马根本没栓,却直直立在那里,既不吃草,也不溜达,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假的。
汉子走到马旁边,轻轻拍拍它的头,马这才放松起来,低下了头,吧嗒吧嗒地跟着汉子走了过来。
双人并肩走着,汉子扭头对他说:“兄台,看你背的筐子挺沉的,我这里有马,放到马上吧。”说完就动手帮他解下了筐子,放到了马背上。几十斤的重负一下子去掉了,于狗儿不由得挺了挺身子,舒展了一下筋骨。
汉子把竹筐在马背上固定了一下,又从马背上挂着的褡裢里抓了一把什么放到马嘴里,接着拍了拍它的颈。
于狗儿在旁边闻到了一股香味,心里想:“怪不得这马不吃草,原来是吃这个的。”
身上少了负担,于狗儿走路也轻快了,与这汉子搭起话来:“军爷可是到这山里游玩的吗?”
“嗯。”
“一个人来的吗?”
“嗯。”
“那可不妥,这深山老林的,要不是我们这样山里生,山里长的,很容易就走迷了。”
“是啊,幸好遇上兄台。”
于狗儿见这人话不多,举止又沉稳,看得出是个实在人,便放心把话匣子彻底打开,从这山里四季特产,到偶尔出现在豺狼豹子,连他年轻时打过一次狸猫的事都一股脑地讲了出来。不怪于狗儿话多,实在是因为平时能听他说话人太少,好不容易遇到个肯听的陌生人,抓住机会吹吹牛,扯扯皮,崎岖的山路也变得好走了些。
这边他唾沫星子乱飞地讲,那汉子默默走在旁边,安静听着。
等他说累了,汉子才接了一句:“兄台年纪也不小了,怎的自己上山,不叫个年轻后生跟着?”
听了这话,于狗儿叹口气说:“我哪有那福气,只生了两个闺女,前年都嫁了。家里只有个做饭的老婆子。”
汉子又问:“看你从山上背下来的是桑叶,山下种了许多桑树,为何要舍近求远?”
这可是说到于狗儿的痛处了:“军爷你有所不知,原本有条沁江流经这里,两岸水土肥美,桑树长得好。前些年修周严渠引沁水过去。沁江从此便一年要断流几次,山下的桑树受了旱,爱长些小蚜虫,幼蚕不肯吃,我这才到山里摘。不过,雨季就要来了,每年大雨后,周严渠的水都要漫出来,官府为了疏通水道,会放水到沁江,到时这里水就又多了。”
此时天已快全黑了,天边只留下了夕阳半弯火红的亮色。两人正走到了山脊之上,于狗儿见下山也没多远了,不急着赶路,加上走了半晌腹中有些饿了,便建议在此地歇息一会。
汉子点点头,随他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面对着天边赤红的晚霞。
于狗儿取出个酒葫芦,递给汉子。汉子接过来,闻了一下,也不客气,咕咚喝了一大口,喝过后表情有些意外,眉毛挑了一下。
坐在旁边的于狗儿见他这样,哈哈笑道:“军爷,你以为农家的酒都是发甜的米酒吗?我老婆也是北方人,她是按家乡的方法酿的,叫烧刀子。是不是喝了,好像喉咙着了火?”
那汉子听了,也不说话,又来了两大口。
于狗儿见他喝得猛,知道这酒后劲大,怕他吃不消,从怀里摸出个荷叶包,打开,里面有几个米饼,拿起一个递给他:“吃口这个压压。”
汉子接过来咬了一口说:“这是去年的稻米做的吗?”
于狗儿一边吃一说:“去年的稻米哪还有啊?这是今年的。”
“现在稻米还没全熟呢,就能收割吗?”
“是没全熟呢,可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无米下锅,若是借了米,要还高利,不如先收些自家田里的,也能凑和吃。”
汉子几口吃完了米饼,说了一句:“味道还不错。”
于狗儿的嘴咧了起来,说道:“这是我老婆手艺好,别人家可做不了这么可口。因为没熟的稻米有酸涩味,要在凉水里泡上一天一夜才行,还要放进去甘草同泡,这样才能去掉酸涩味。”
汉子点点头说:“早收总归是要吃亏一些的。”
“可不,”于狗儿有点忿忿的说:“早收的话,原本能收一百斤的地,现在只能收七十斤。不过,就算这样也比借高利强,毕竟是自己家的东西,早收一亩救救急,其他等成熟了再收。”
汉子看看远处渐近的暮色,说道:“兄台,走吧。”
于是两人起身再走,因山林里枝叶茂密,光线暗淡,他们的步子都慢了下来,于狗儿又瞅准了机会张家长李家短地说了一通,那汉子倒是好脾气,一直耐心听着。
平时在家,于狗儿只有听自家老婆唠叨的份,根本插不上嘴,今天这一路把他憋了好几年的话都说了,心里说不出的舒坦。
眼看就到村口,他反而有点恋恋不舍,说道:“军爷,若不嫌弃,到我家里吃碗茶再走吧,村口大桑树下就是我家。”
大汉动手把马背上的大筐取下来递给他,一抱拳道:“因有公务在身,不能耽搁。兄台,今天之事,来日定当重谢!”言罢,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于狗儿见他一阵风似的走了,心里有些失落,不过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还好那汉子最后说了一句“定当重谢!”,这话犹如用烙铁一般印在于狗儿心里:“他日若是这军爷上门来谢我,我定要带他从村中最宽的一条路上走个来回,让讥笑过我的王家老三,放牛踩过我家地的张老头都看看,我虽没有儿子,却也能认得军营里的人,还是骑着马的,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小看我。”
背上桑叶大筐,于狗儿往村里走去,边走心里还在琢磨:“我只是带了个路,不知这军爷能拿什么来谢我……”
且说那边李檀上了马,可能是刚才喝的烈酒后劲上来了,他觉得身上轻飘飘的,骑在马上让晚风一吹,还颇为惬意。
转过一道山谷,就看到内侍们列队站在那里,虽然奉旨原地等待,但是从日中一直等到天黑,还不见皇帝回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焦虑慌恐的神情。
见到他们,李檀有些尴尬地说:“今日山中景色宜人,朕就多留恋了一会,让你们久等了。”
言罢,他心里想,十几年都未曾迷过路,今日也不知是怎的……不过还好……确是不虚此行。
这时,晴朗的夜中里隐隐传来了几声闷雷响,侍卫队长上前道:“陛下,山中天气多变,一会恐要有雨,还请您早些回营吧。”
李檀点头,率着一队内侍亲兵,往远处亮着点点火光的魏军大营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