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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余声

四年后。

长平机场。

这人一出登机通道,因着身周的清冷气息太过强大,她的肌肤似瓷器般雪凉,气质是没有任何温度的,当她站在那里,长平市的严冬好像更冷了。这人三尺之内,无人接踵。

陆青摘下棱光墨镜,赫,削尖下巴一双大眼睛,这种极之清峭的长相令人过目不忘。

“陆青,看这里——”

陆青寻循声过去,人群深处,那人架副金细丝眼镜,一种知性气息扑面而来,不是老好人何医生是谁?

陆青推着旧而隽永的LV箱包,缓缓踱上前,这时旁边有人步履匆匆,撞她肩膀。叮——陆青手中墨镜哐当落地,四分五裂。

这人连连哈腰,是一把年轻男子特有的清朗声线:“对不住,对不住。”

这人头也不抬,拉起陆青萼骨秀手,抽出别在胸口的金笔,刷刷写下一串数字,口中迭声抱歉:“我赶时间,改日打我电话,赔你一副。”

语声渐息,人已似一阵风般刮走,看他跌跌撞撞,一路过去,一路说抱歉。

陆青失笑,“冒失鬼。”

她又收起手,闲闲插进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推着箱包,信步过去。

何医生接过旅行箱,一旁助手接了过来。

眼镜先生捏捏陆青面皮,“好陆青,总算长了丁点肉。三年前看你,简直是一具会走动的骷髅。”

“那时候我在戒毒所,想不瘦也难。”陆青微微一笑。

何医生一阵鼻酸。

男人亦步亦趋,“陆青,你已经取得常春藤毕业证书,不如来我私人诊所,当个助手绰绰有余。”

一旁推着行李的年轻助手,这时闻言,摸摸鼻子,笑道:“陆小姐,打从年前,何老师就念叨这事儿,我怕你来抢饭碗,金融危机饿死人。”

陆青侧着脸,凝望何医生,温和轻声:“我这次回来,也不过待几天而已,工作嘛……”

何医生一诧。

助手开起黑色雪铁龙,一大一少坐在后座喁喁私语。

“怎的,陆青,你不打算回长平?”

“长平此地,是我伤心之地。我在美国住了三四年,独自一人惯了,久了,也没什么不好。”

“你倒豁达。”

陆青微笑而无声缄默。

城市车水马龙,陆青支着额际,长长睫毛过滤掉她的目光。青年的陆青矜冷异常,眉间高孤之色止都止不住。她心脏已被硫酸侵蚀过,胸壑空洞荒凉,只觉这城市车水马龙都成蛮荒洪流,往来人群尽皆面目狰狞。

车子趋往市中心一幢旧公寓,这是昔年沉壁的寓所。

陆青驻足,扶着门外一棵大橡树,巴掌形状的绿叶,是这隆冬里的几抹亮色。

她停驻良久良久。

一旁何医生看着不忍,儒雅的男人轻轻搭她肩膀,“陆青,风大,进去吧。”

陆青裹件黑色呢大衣,内衬雪白领子,印着一张脸青白有加。

陆青侧过脸凝望身畔这人,泪盈于睫,“老好人何医生,得你相助太多太多,”陆青顿了顿,似是陷入久远的梦中,那真真是她此生噩梦,四壁皆灰的冰冷狱所,毒瘾发作起来的噬心痛苦,留学常春藤,其间金钱人脉等等,何医生多有奔走,依靠他旧日留美的相识,陆青到底安定下来。

生之维艰,幼年陆青已切肤体会三分。

这几年中间,陆青委托何医生卖掉昔日生父陆铮名下那栋房子,所得金钱全填了头一年的戒毒治疗。

到得后来三年留美,陆青又将沉壁的电讯公司股份变现泰半。

二十三四岁的陆青,太匮乏了,她不能不珍惜现有分毫。

是这样萧瑟寒冬的午后,日光之下,陆青对牢何医生欠欠身,格外温柔,“何医生,大恩不言谢。”

何医生趋身上前,抱抱陆青摇两摇,温言:“孩子气,我看你就是我的小女儿,都是举手之劳,陆青,别放心上。”

何医生又拍拍陆青背脊,“得空吃一顿饭,现在,小陆青,你上楼洗个澡,睡个觉。房子前两天我已差人收拾过了,拎包即住。”

陆青点点头,“嗯”了声。

何医生钻进后厢,又降下窗玻璃,一只手摇两摇,“快上去,陆青。”

陆青走楼梯上去,仿佛回到十几年前,楼面开广,式样古老,小小陆青置身其间,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又一圈,“沉壁,那里置个书架如何?”

“沉壁,我要在这里养条鱼。”

“沉壁,我要张清漆长桌,可以堆满所有私藏。”

……

青年的陆青取下长大衣,挂在木质三角衣架上,陆青缓缓踱进盥洗室,对牢老旧的黄铜框镜子,掬了把水,这时才察觉到掌心一串数字都糊了。

陆青一笑,“冒失鬼。”

她洗干净手,沐浴露里带着一种清新葱郁的味道,饱含着水汽的植物气息。陆青闻了闻,顿觉心情好了很多。

陆青推开大卧室,格局照旧,床头看了一半的书,用巴掌状橡叶子夹着,叶子都泛黄了。

陆青伏在被褥上,闻到多年以前的熟悉的味道,她四下张望,没有,没有没有,当初的那个人不在了,刹那间陆青捂住左胸,痛不可忍,泪如散珍。

陆青见到英年沉壁,沉壁似永恒一袭象牙白衬衫,温和沉静地看她,“囡囡,别来无恙否?”

陆青扑过去,吊住沉壁的脖颈,青年女子像个孩子似的簌簌道:“沉壁,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

陆青披衣坐起来,夜色正黑,人声正息。陆青站在窗前,拂开大橡木巴掌叶,长夜寂寥,寒风呼啸,四下空寂,荒原一样。

陆青踯躅生望,“月亮都涂黑的时候,沉壁,可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陆青伏在窗案上,轻轻道:“我长大了。我可以去找你了。此间事一了,我便动身,沉壁,我再也不想待在原地等你了。”

翌日,阴历宜嫁宜娶。

宇宙大酒店是城中五星大酒店。两三年前,这里曾举行过霍林两家的盛大订婚典礼。

这天,比往昔更甚,因是结婚典礼,霍林两家老早老早便派了请帖,夜宴方始,宇宙别院的大草坪花园里,便挤满了人。

来往的人,都是名流大亨,一瓶香槟砸下去,没有十个,也有九个,最后一个是侍者。

侍者穿梭于人群中,精致美味的食物,高级的洋酒和水晶杯,穿着光鲜亮丽的人群,衣香鬓影,如同电影中的华丽情景再现。

这是一个完全属于上等人的社会,而陆青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适应过这个社会。

陆青照旧一身黑色呢大衣配雪白领子,也只有她本身清峭气质,架得起来这颜色。

院子很大,百年以上的大树就有好几棵,空气中有股树木和青草特有香气,沿着石子铺成的小道缓缓向前走,陆青蓦地驻足,前方那对言笑宴宴的璧人,似是感觉到了什么,霍然回头张望。

轰,陆青眼前一团艳光,这人套件简约白纱,全身干干净净无一丝首饰,天天天,林氏切月小姐还是美得令人屏息。

而她身畔那英俊青年高大而书卷气,一脸好笑容,斟一杯酒,露出洁白牙齿,真正漂亮,正是青年的霍英治。

霍英治举杯,顿了顿,侧过脸留神。

这人目光缱绻似有无限温柔,“霍太太,你在看什么?”

叮,林切月同他碰杯,轻轻一笑,眼底流光动人,“霍先生,你看谁来了。”

霍英治看过去。

霍英治剧震,“陆青?”

陆青缓缓踱上前,欠欠身,微微一笑,“霍学长,恭喜。”

陆青又睇眼林切月,言辞温柔:“大小姐风采更甚从前。”

林切月招手,唤来白衣黑裤的侍者,取来一杯美酒,也非常温柔道:“陆青,赏脸喝一杯否?”

陆青接过来,叮,同她碰杯,“恭敬不如从命。”

陆青只啜了两口,面颊便酡了起来,很有些美好意味,“祝贺你,切月。”

切月笑吟吟,“红包拿来。”

即刻起她便是霍太太,少年时同这人的种种不豫也顷刻间化作烟云,人嘛,至要紧姿态好看。她风度上佳,作大方状,“我听爸爸说,你在美国拿了名校证书,怎地,这次回来,居然一丝风声也不露。陆大小姐,果然好大一个惊喜啊——”

她尾音拖得老长老长,斜斜一眼睇过去。霍英治生觉窒息,只觉面前这人锋锐异常,令他心折不已。

也许是那时候吧,他前脚出境,公主殿下后脚跟来,他无奈之,她欢喜之。少年内心也不是没有过愉悦的,被这样一个丽人,这样钟爱着。直到她林氏后来诸多倾扎,她深夜敲开他大房间,扑进他怀里哀哀如幼雏泣道:“英治,英治英治。”

霍英治见惯这人倨傲脸色,因着太多的强硬,令她这瞬息的脆弱分外动人,霍英治心中怜意大生,情不自禁,脱口道:“切月,我帮你。”

后来,后来啊,你知道的,金童玉女,说的是什么,便是他们俩了。

霍英治同陆青碰杯,“陆青,别来无恙?”

陆青眄目微笑,“我过得好。你好吗?”

霍英治恍神。

面前这人褪去少年的青涩,骨架展开,脸鬓精致,上帝真正偏爱她,她的美丽,是逐年岁而去,越发动人。

他臂上一紧,这才醒觉,发现霍太太握他臂膀摇两摇,“霍先生,那边敬酒去。”

霍英治展眉,“好。”

他被霍太太推搡着走,霍先生还不忘伸一只手朝后摇两摇,“陆青,请自便。”

陆青对牢长空明月,举杯,摇了两摇。

四周是这样热闹,香槟美食的香气,加上缓缓流淌的轻音乐,十丈软红,没有最诱人,只有更诱人。

陆青仰头一看,月亮还是多年前的那个月亮,多年前那清隽俊秀的少年曾经对她说过,陆青,我这样钟爱你。

陆青,你真正喜欢谁?

陆青,你可否告诉我,怎么样才能令你快乐展颜。

这人曾因她眉心轻轻一蹙,便心疼不已。

然而前尘往事已作烟云消逝,世上最锐不可当的利器便是这漫漫时光。他终不可能站在原地等她。她都未曾属意过他,何必呢,他宁愿走开,找一个亲爱的人,这人深深钟情他,他在林切月的世界里,是天。

大小姐当日低压帽沿,轻轻道:“同喜欢的人在一起,天公地道嘛。”

天公地道,林切月终于圆满了。

陆青微笑走开,寻了一处静隅,走了进去,地上都铺着上好的波斯地毯,细腻的绒毛,使人的靴子一踏上去便如同踏在雪上一般。

陆青择了张皮沙发,将酒杯搁在同色几案上。室内开着温暖空调,陆青取下长大衣,正要搁到一旁,这时有人从旁伸手,接了过来,语声柔和:“陆青,你来了。”

陆青打眼一看,微笑了,“我正要找你,为止先生。”

林为止鬓间星白,然而腰杆笔直,深色马甲配上笔直长裤,这时随手将黑呢大衣置在锦缎靠椅上,展眉一笑,“恭候大驾。”这人清癯眉目间俱是温厚笑意,“怎的,你回来,也不让我们接机去,像话吗……”

语声渐渐息了,男人凝望陆青,这样深邃的眼神。

陆青但笑不语。

起先她是失踪一年,她在彼邦境内戒毒所日夜监禁,各路人马寻她不得,直到她一年后委托何医生卖房变现,所需证明文件还在林家大宅,何医生登门相要,林为止才得到陆青的确切消息。这时他已佯赖霍氏,荣升董事长,陆青手中的百分之十,于他,也不要紧了。

陆青说要留美,几年不回来一次,他心中其实挂念得很。

这次陡然一见,简直是莫大欢喜,林为止围着陆青团团转,像是一下子年轻十岁,怎么看她都不够。

陆青非常坦荡从容,因为心中并无绮念,甚至可以说,是俨然到了堂皇的地步,陆青失笑,“先生,再看下去,我收门票。”

林为止惆怅,“你长大了,陆青。”

陆青也惆怅,“你头发白了,先生。”

先生摸摸鬓间星白,再摸摸鼻子,苦笑,“是我忧虑过甚。”

陆青双手插进裤袋里,看她白衬衫卡其裤,姿态风流,这时搭手轻轻道:“您放宽心。”

室内静谧,只听空调运转的声息,水晶吊灯璀璨光晕下,照得林为止眼底棱光一闪一闪,满是希冀,“陆青,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他倾倾身,支着耳朵,是这样小心翼翼。

陆青不打算隐瞒,“我打算待到后天,机票都订好了。我要去荷兰。”

林为止一震。

他震了又震,似是不能承受某种重量,下意识地扶着椅背,坐了下来,男人恍惚道:“是是是,你要去找二宝。”

他半晌才抬起头,是这样遗憾惘然道:“沉壁当真心硬,便是爸爸去了,他也未曾回来祭拜过一次半次。他当真心硬,他在荷兰某处,我找他不得,怎么?陆青,你有沉壁消息吗?”

陆青伏在一旁,比他更怅惘,“先生,我倒要问你要沉壁消息。”

一大一小都缄默下来。

好一会儿,陆青才轻轻一笑,“呵”了声,轻轻低声道:“没关系,我一处一处找,有一天,我们总会重逢。我们总是在梦里重逢。也许,以后会在冥界重逢,如果这世间真有冥界的话。我们都会重逢。”

陆青捧住脸,将所有的表情都藏在一双萼骨手掌里。

林为止手伸到半空,伸了又伸,到底还是悄悄缩回去,收进裤袋里,非常非常沉默。

陆青半晌才抬头,笑比不笑更显悒郁,“先生,是我失态了。”

“无妨。”先生温和说。

陆青取来长大衣,上前一步,她欠欠身道:“先生,我已委托律师行,明日我们律师楼见,将我手中股份转回去,这本来便是你们林家的。”

你们林家?

原来,如果至爱之人不在身边,于她而言,林家不过是一栋大房子而已。

林为止又惆怅极了,他动了颜色,“陆青,有钱傍身,比什么都好。”

陆青莞尔,“为止,沉壁留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陆青又欠欠身,“明天过后,先生,也许我余生都不会再踏足长平一步。”

林为止心焦上前,想要抱她摇两摇,却只敢伸手轻轻搭她肩膀,轻轻道:“陆青,你这是告别吗?这是告别吧,这是告别。”他痛白脸,“我……永远当你是小女儿,小陆青,要避我如洪水猛兽吗!”

陆青搭他手背拍两拍,“为止先生,我知你心意,您误会了。”

林为止一颤,迭声失措:“你知道?你知道!”

他以为,他已隐藏够好。

陆青语声缓缓而饱含深长意味:“我知道的,也许最初的最初,你确是挂念我,然而现在,也许你挂念的,是我手中百分之十股份更甚。为止,别急着否认,看看你后面站的是谁——”

林为止回过头。

林为止一愣。

陆青微笑,“先生,我瞧她站了半天,也看了半天,你近我一步,我都能感觉到她的不豫。她是你新任林太太吧……”

语声渐息,陆青已是肯定语气了。

林为止扶额,“令仪。”

周令仪趋身上前,将一只纤纤秀手伸进为止臂弯,明亮的眼睛,似笑非笑。看她套身鹅黄洋装,款款而来,要到这个时候,陆青才蓦地明白,“风情”是形容什么样的人。

周令仪相当大方,“陆青,你长大了。”

这语气如此自然亲切一如多年老友,陆青一怔,“你见过我?”

周令仪凑她耳鬓,眨眨眼,这动作由她做来,竟不觉造作,反倒可爱得很,“嘘——”

她食指抵唇,唇彩盎然,细细声:“小陆青,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你同沉壁公子还有我一起吃过西餐来着。那是你第一次学用刀叉。”

陆青定睛,又一定睛,这才赫然忆起这位周小姐,昔年这人给沉壁一个干吻,叫她发醋好久好久,不能自已,便是从该刹那起,她才遽然醒觉,她对沉壁有独占欲。

“你好,周小姐。”陆青不动声色,欠一欠身。

周令仪笑吟吟,“或者,陆青,你该改口称我林太太了。”这人眉眼弯弯,非常非常甜美,“日前我们已经注了册,陆青,祝贺我。”

“祝贺你,林太太。”陆青握了握,彼此目光交汇,浮光掠影中,斯人斯情俱已成昨日黄花了。

陆青又朝为止先生微微一笑,“祝贺你,林先生。”

林为止闭闭目,良久良久才轻轻道:“明天见,陆青。”

陆青一再微笑,“明天见,先生。”

第二天下午,陆青裹着长大衣,自城中知名律师行出来,沿着红砖堆砌的人行道走了走,日光大好,照得身后影影绰绰。

陆青顿了顿,没有回头。

她走了几步,又止住步伐。

陆青终于回头轻轻道:“你要跟到什么时候,郦扶风?”

郦扶风坐在轮椅里,膝上盖一块深褐薄毯。青年的一张面孔非常非常苍白,因为常年不见阳光,看起来连唇色也殊无血色。

可是他这样美丽,这是一种精致脆弱到了极致的美。

这种美,因这人气度纯净,以至于他从内里散发星芒,逼人眉睫,不能示目。

郦扶风轻轻咳道:“陆青,你终于回头了。”

他声音略带鼻音,似是感冒不轻。

这时他身后推着轮椅的年轻助理兼司机伏下身,温声建议:“少爷,风大,您还是车里坐吧。”

他们身后一辆黑色大房车亦步亦趋,缓缓跟随,窗前已贴了大把罚单。

陆青原地踯躅。

白日安稳,这一刻,人群与车水轰然遁去,只余面前这浓丽青年轮廓清晰而纤毫毕现,这人并未上前,隔着几步开外,静静说:“陆青,终于后会有期了。”

陆青手遮眼,杵在跟前,并不搭话。

郦扶风纵然心伤,面上却一丝声色也不露,“我若再不从长乐赶来,便永难再见你一面了。陆青,你竟不想会一会我,我知道,你恨透——”

陆青截他口:“郦少,你我恩怨两消,你爸爸害我一次,你本人救我一次,我只盼永生永世都不遇上你们父与子,这就很好了。”

青天白日,陆青恍惚,眼前清晰浮现当日,当日大房间里连某人取来寒光闪烁的针筒,直打她臂上,还是那样淡定,“陆青,现在不签字,等到你瘾头来,便是求着我,让你签了。”

而王子殿下站在一旁,无能为力而无法施以援手。

连先生轻轻道:“扶风,我知道你喜欢她,她以后都会听你话,你叫她爬,她都会爬的,只要你手中有冰。”

郦扶风踉跄后退,躲在门外,不敢进来。

陆青以头撞墙,几欲发狂,不过短短一周,她已身处炼狱。

陆青颤了颤,赫然醒觉,这才发现她已失神半天,身周人车争路,她杵在人行道上,似冰雕雪砌,无人接踵,近她三尺,都需勇气,这人身上寒气太重。

陆青侧过脸留神。

郦扶风还待在原地不动,目光晶亮似蒙上一层泪膜,语声轻极了:“我见一见你,便好。你看起来好,我就好。”

郦扶风又垂下眼睫,似是想到什么,面色恒青,很有些凄厉的狰狞,切齿道:“陆青,不必你相报,姓连的,如今已癌病缠身,气数不多了。当真是人在做,天在看,他报应果爽,我永不认他,他……躺在长乐医院里,我都不去瞧一眼,可是……他是连叔时,待我也是顶好顶好的……”

这人又潸然抬头,看看陆青,看了又看,只听他声音倦极了:“丑八怪,我们没这可能在一起,我知道,我身体里流着一半连某人的血。陆青,你连看我一眼都是欠奉。”

陆青双手插进长大衣里,慢慢往前走,一只手朝后摇两摇,轻声对牢空气说:“扶风,再见了。”

再也不见。

我的王子殿下啊,我的确连看你一眼也是欠奉,我是不敢看你,你见证了我最狼狈最凄惨最没有尊严的时期,身中****的我,连一只狗都不如。

要叫我如何面对你,我的王子殿下,我只想将有关人和事通通埋葬,余生都不必看到,也不必听到。

连想,都不必再想了。

这种回忆幼如发丝,却比癌还要痛。

所以,不是相见不如怀念,最好,最好我们余生都不必提及对方姓与名。

这就很好了。

很好,那些年少时说过爱她喜欢她的人,诸如霍英治,诸如林为止……任何一人都不会只等在原地,时光这利器比任何一种忘情药都管用,也都无情。

陆青走得很稳,渐渐走得快了,渐渐远成一个模糊的焦点,消失在幢幢人影中,再也看不见了。

“少爷,上车吧,人都走老久了。”

“……”

还是长平机场。

机场素来是充当离别和重逢的背景。

无数人在这里聚集,或者分别。

候机大厅里响起广播小姐甜美的声音:“各位旅客朋友们,前往美加转荷兰的波音九七班次十时十分整起航,请相关旅客们速往九七通道……”

老好人何医生一推箱包,上前抱抱陆青,温言:“小陆青,记得每到一处,寄张明信片,让我知道你在哪里。”

陆青笑,“一定,老好人。”

老好人推她往前,“去去去,广播都催了。”

陆青一手推行李,一手朝后摇两摇,“何医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人影接踵,陆青低头撕票,不防有人自身侧擦过,陆青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这人硬生生止住身形,连连哈腰,好一把清朗声线:“对不住,对不住。”

这人伏下身,替陆青捡起机票,陆青只见他一颗黑压压的头颅,“抱歉,我赶时间。”

陆青一声“没关系”还噎在喉咙里,这人已如卷风过境,冲进九七通道。

无端端的,陆青失笑,生觉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好像不久前也有过这么一出。

等到陆青沿着机舱座位一个一个看过去,看到号码,坐了下来,这才发现,邻座这人一颗黑压压的头颅好生眼熟。

可不是,有一有二还有三,奇了,陆青系上安全带,一再失笑,天天天,所谓缘分也不过如此。

旅途上搭讪是常有的事,更何况旁边坐着一个美人。

“你好,你也去加州吗?”

陆青打眼过去,这才看清他,这人即便坐着,也叫人觉得高大,而他一张秀洁面孔,眼神明澈,显得格外娟秀,雪白衣领配上驼色大衣,通身书卷气没有在书房里磨上十年是不行的,看他一脸好笑容,伸出修长大手,指甲整齐见肉,让人一望之下,顿生好感。

陆青握握他手,微微一笑,“是,我转荷兰。”

这人一惊一乍,“好巧,我也转荷兰。我叫靳西,幸会。”

靳西露出灿烂笑容,明明二三十岁的青年了,却总带种少年人的稚气,看他做什么事情都是生气勃勃,跺跺脚就出发的感觉,就算是阴霾天里也好像有阳光热烈照耀在自己身上。

陆青再冷情,也忍不住莞尔一笑,“幸会,我是陆青。”

“陆青——”这人一脸失魂,喃喃,“你以后千万别对我笑。”

陆青“喔”了声,摸摸脸一脸惆怅,“我面目可憎?”

靳西笑跌,“天天天,你是太美了。你若面目可憎,全天下美女都得死光。”

陆青看他笑出眼泪,眉毛弯弯,眼睛弯弯,真是奇怪,这人似有种天然亲和力,同他说话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班机破空而去,直冲云霄。

陆青凝望窗外长空,城市渐如火柴盒般缩小,直至模糊成黑点,再也细看不得了。

陆青这才真真恻然起来,别了,我的故居,别了,我的故人。

她又目露憧憬,荷兰,我来了。沉壁,我来了。

传说中的吉卜赛女郎,全世界流浪。

陆青想,我流浪来流浪去,只是想找一个人,这人若在,便能装起一个家。

陆青又眄目微笑,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的初恋……我人生中所有角色的统一扮演者,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

身畔靳西蓦地轻搭陆青手背,轻轻道:“恕我冒犯,陆青,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的衣服,你的手,我见过你。”

陆青侧过脸留神,嫣然一笑,“你说呢,靳西……”

靳西拖长音:“不如——”

“不如?”陆青生奇。

“不如,我们来一场艳遇?”

艳遇?

陆青不动声色,语声轻轻:“我是你的艳遇吗?”

“陆青,你是我这一生最美的艳遇。”

番外一

霍英治在曼哈顿西部租了一间单人公寓,离哥伦比亚大学坐地铁还算近。

没坐两天地铁,霍公子便敬谢不敏,刚好有人转让车子,他便接手。

这辆二手东风标致到了小霍手里,倒是前任主人保养得好,还是簇新的,霍英治打算将就一阵子说,没费什么心。

这个周末的黄昏,下着微雨。

霍英治自郊外兜风回来。高速使人浑忘一切,风将头发往后扯,面孔暴露在暮间空气里,尤其是微雨天,敞着篷更显浪漫,一路上衣履略湿,又不致湿透,霍英治感觉非常好。

感觉非常好,他身畔欧陆美女印一枚口红在他颊畔,眉骨深邃的年轻女子卷起一缕黑发,仰头一笑,洁白牙齿尖下巴,一口标准美式英语相当流利:“乔治,今天我玩得很开心,我爱你。”

霍英治倾倾首,微笑的样子格外动人,“宝贝,我也是。”

车子停驻公寓楼下,街道两旁都是高大的绿色树木,一条红砖路铺到底。

暮色清凉,有人轻轻击他窗棂,霍英治脸上还挂着笑,打眼过去,蓦地一怔,“切,月?”

霍英治连忙降下窗,定睛一看,不会错,是切月。

林切月拖着一杆箱,面沉如水,如此缄默,微雨天里她是一团艳光。

霍英治推开车门,跳下来,绕她团团转,难得失态,小霍抓着头发,眉心轻折,“切月,别跟我说,你也来这里上学。”

林切月并不回答,越过英治陛下,径自走到那欧陆美女跟前。那年轻女子笑吟吟而一把卷发似野葛藤般垂在背后,非常不驯。

林切月声音低而温柔,仔细一听,竟是一口标准牛津腔调:“非常感谢,我男朋友承你照顾了。”

她一贯冷冽,蓦地柔和起来,非常美丽。

卷发美女一怔,似是从未见过如此同性,简直集东方之所有精华。

人家姿态非常大方,美人摊开两手耸耸肩,“不客气,再会。”

林切月看她步入公寓,直至消失在楼道尽头,这才拿眼轻睇英治一眼,轻轻道:“兔子不吃窝边草,是你邻居,也好意思来,陛下,你堕落了。”

霍英治摸摸鼻子,一脸无奈,“好好好,我堕落,我全家都堕落。”

薄暮中,林切月走了几步,站在原地,回头一看,霍公子还杵在原地。

林切月一掀下巴,非常女王,“英治,把车开到地下室,回来帮我提箱子,重死了。”

霍英治认命道:“是,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五六岁时,已经小有一番女王范儿。

私立幼小里,孩子们玩过家家。

小小林点名切姓:“霍英治,你是新郎。新郎要听新娘话,所以说,你要听我的话。”

小小霍生觉荣幸,那是,幼小里的一朵花,不是林切月是谁?折在他手里,可让人趾高气扬啦。

小小霍点点头,“林切月,我听你的。”

小小林怒了,一把揪起小小霍的耳朵,道:“你叫我什么?”

小小霍懵道:“林切月啊。”

小小林,“电视里可不这么演的,不带老公这样叫老婆滴。以后,有人的时候,你得叫我切月。没人的时候,老公,你要叫我亲爱的,宝贝,或者小月,知道吗?”

小小霍很受教,“知道了,亲爱的。”

小小林站在凳子上,居高临下,望着新任老公,格外神气,“现在,你背我到校门口坐车。老公就是要疼老婆的。”

小小霍小退一步,弱弱道:“切月,过家家还许这样啊?”

小小林:“怎么不许?我说许就许!快点儿,磨蹭什么,你,蹲下来。”

小小霍慑于老婆大人的淫威,连忙蹲下身,伏了下来,小小林爬上去,一拍老公大人的肩头,大声极了:“驾——”

小小霍:“……”

霍家的司机大人远远看见一团黑点慢吞吞地移动,近了才看清楚是自家少爷,哟,少爷居然会屈尊背起女孩家家来,稀罕。

女孩子很美很高傲,“人家电视里,老公都是把工资交给老婆管滴。所以嘛,亲爱的,你以后也要把工资给我管。”

小小霍眼泪汪汪,“亲爱的,我没工资啊。”

小小林神气昂昂,“没关系,你有零用钱啊。长大了你把工资给我管就成。”

小小霍艰难取舍,“亲爱的,我把钱给你管,那你能保证我每天都有一盒德芙吗?”

小小林揪他耳朵,哼道;“男子汉大丈夫,吃什么巧克力,本小姐批准你每天吃一支冰淇淋。”

小小霍顿觉天地都灰暗无光,“亲爱的,老公一定要听老婆的话吗,不听可不可以啊?”

呜呜……

小小林哼了声,细细声道:“你敢不听吗,乔治霍?”

霍英治蔫道:“听,我听你话。”

此等灰暗无光惨遭老婆大人蹂躏的幼小时光一过,荣升中学的霍大少逃得比兔子还快,至此小霍的每任女友无一不以“温柔体贴”或“小鸟依人”为标准,霍英治很满意,霍英治很满足。

番外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陆青已放弃穿黑白灰以外的颜色,年轻女子穿素净的颜色反而加添神秘的艳光。

是那时候吧,最初的最初,沉壁领养她的时光。

记得那年夏天,白兰花香得人迷醉,栀子花一球一球开着。

她不能够离开沉壁分毫。

陆铮刚刚过身,小陆青害怕别离。

早上起来,大房车前,沉壁伏下身,声音低而清越:“要乖,囡囡,我是要去上班。”

陆青抱住沉壁大腿不放。

司机和助理都转过脸,当作没看见。

沉壁搭囡囡头颅,轻声轻语:“囡囡,一天坐牢八个小时,你待得住?无聊时我可不管你叫唤。”

陆青还是不放手。

沉壁扶额,连叹息都是不能,“囡囡,你是魔星。”

年轻高大而极之英俊的青年抱着小女孩出现在电讯大厦,很是轰动一番。

伙计们慑于上司威严,都只敢笑在眼里。

沉壁抱着囡囡步入明亮大堂,少有的自得,笑了,“囡囡,这是沉壁办公的地方,怎么样?”

陆青偎在沉壁怀里,一双黑核般的眼睛骨碌碌转,末了,才字字珠玑:“很大,很高,很多人。”

沉壁笑了,亲亲囡囡额鬓,“将来你也会站在这里的最高处。”

开会时,诸多商业精英齐聚一堂,不约而同地,大家目光有意无意地扫扫一隅。

陆青坐在一隅,仍旧白麻衬衫配绉布裤,她显瘦,更显修长,乍看很有些少女意味,只是这人同乃父一样,面目沉静,不消只言半语,只需一个目光,都能令人噤声。

小陆青有种无法言喻的威严。

助理私下同秘书细语:“不愧是一家人,大的是冰山王子,小的是冰山公主。”

秘书也细细声:“真的,喝什么样的水,才能长得这样标致,她才这点大,真要长大了,不知是怎样一个魔星。”

大办室里铺着厚而柔软的雪白毛毯,这种手工由伊朗所制,非常精良。

室内空调调节得十分舒适。

沉壁坐在大班椅子里,提笔便是一手小楷,面前摞着老高一叠文件合同,只等他签名。

陆青躺在书桌底下,抱着沉壁大腿,闭闭目睡得正酣。

秘书叩门,送咖啡进来。

“嘘——”年轻的董事长食指抵唇。

累得小秘书不禁蹑手蹑脚拢上门,好一阵惆怅,私下同手帕交细语:“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林董非常护犊,哪里有一分冰山气质,真是温柔到家了。”

晚上,沉壁取来西装外套团住囡囡,抱她上车,直趋市区寓所。

沉壁抚抚囡囡眉睫,“醒了,囡囡,睡了一下午,倒是好打发时间。”

陆青揉揉眼睛,“沉壁,我喜欢待在你身边。”

沉壁眼底笑意泻下来。

沉壁轻轻呢喃:“膏药囡囡。”

车厢骤静,车里常年置一种紫薰衣草,这种香气幽淡而不可寻,不去注意时,反倒沁入鼻尖。

陆青埋首沉壁颈窝,轻轻呢喃:“沉壁身上好香。”

沉壁微微一笑,“就你鼻子灵。”

是这样的好时光。

她还小,还可,以撒娇的名义,赖沉壁身上不起。

沉壁相当纵容。

是她十一二岁的夏天。沉壁带她参加周末沙龙。一整条长桌都是吃食,织锦沙发拼在一起,男的俊,女的俏,围在一起,谈笑风生。

陆青坐在沉壁膝上,一双黑核眼,清透得似会滴水。陆青张望四周,望了又望,复又仰头盯看沉壁。沉壁剃得发青的下巴。沉壁身上混着英国香草铃兰的气息。

沉壁似不会老,简直同化石一样,自任何角度看去,都呈完美,不论中外的异性,相信都会认为他是个顶顶英俊的男人。

这是她的父亲兄长良师益友。

陆青抱抱沉壁腰腹,抱了又抱,分外依恋。

“怎么了?”沉壁执一杯酒,啜了一口,低头看牢小陆青。

陆青微微一笑,“满场里沉壁你最好看。”

沉壁失笑,“囡囡偏心眼。”

陆青偎着他。

旁边有人轻轻一笑,“林少,何时你成了人保姆?”

这人眉梢眼角浸润着些许酒意,瞧着很有种浪荡气,“奥菲丽亚看了都会伤心。”这人又招手,“奥菲丽亚,看这里——”

那角落一隅,有人闻言掉头,哑然一笑,“承峻最会看笑话啦。”

承峻斟一杯酒,对牢来人一饮而尽,“我赔礼。”

奥菲丽亚高大白皙,挽着一只嘉丽斯姬丽式手袋,脚上一双斯文的密头高跟鞋,打扮自有她的气度,并不跟足时下的潮流。陆青印象奇深,后来她又从港地亦舒笔下又看到了奥菲丽亚。

奥菲丽亚凑了过来,近看发觉她并不如何年轻,眼角已然有丝细纹,然而非常耐看。

奥菲丽亚搭上沉壁肩膊,目光打过来,非常坦荡惊心,“沉壁,你结婚啦,这是你女儿吗……”

沉壁点点头,“是,这是我的女儿陆青。”

沉壁摇两摇陆青,“陆青,叫阿姨。”

“阿姨好。”陆青叫了声,又闭紧嘴。

小小的陆青懂得用目光、表情、姿势来表达心中的意思,旁人已经知道她高兴抑或是不悦。

“咦,她吃醋啦。”奥菲丽亚看看陆青,又看看沉壁,止不住笑,“沉壁,我们借一步说话。”

沉壁站了起来,还记得伏身叮咛陆青:“陆青,承峻叔叔若是骗你酒喝,尽管告状。”

承峻涎着笑,“好陆青,咱们说说话。”

陆青挣着跳起来,眼神落到阳台外,收不回来,嘴上还不忘抗议:“我不要承峻叔叔抱。”

承峻有张娃娃脸,卖相甚佳,这时也望了眼阳台,沉壁和奥菲丽亚站在一起,啊,天造地设。

承峻凑到陆青耳畔,小小声:“陆青,你想不想有个妈妈,奥菲丽亚多的是人娶。”

“那你让她嫁别人去。”陆青脱口而出,蓦地捂住嘴。

陆青瞪着承峻叔叔。

承峻坏笑,“到底是小孩子,一套准招。陆青,你能霸着你爸爸几时?”

陆青背过身,不理人了。

她很伤心。

沉壁回来的时候,陆青还是很伤心。

奥菲丽亚踏着密头鞋,率先离去,“沉壁,后会有期。”

沉壁颔首,“后会有期。”

沉壁搭囡囡肩膀,轻轻问道:“陆青,怎的,承峻叔叔欺负人了?”

承峻迭声道:“嗳嗳嗳——”

沉壁抱起囡囡,陆青长手长脚,已经不是可以随手就抱的年龄了。

承峻皱皱眉,“沉壁,就是你惯着孩子,孩子才离不开你。

沉壁很温柔,“无防,囡囡只得我一个,我不惯她谁惯她。”

陆青听了又听,无端端地高兴起来,搂着沉壁脖颈不放手。

一大一小渐渐离去。

小小陆问:“沉壁沉壁,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大人很温和,“做什么,嗯,你少调皮。”

“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

沉壁最终还是保持缄默。

陆青没有得到答案。可是答案却留在她丰沛的内心深处。

小小陆想着,时光是这样长,用时光把自己变成他喜欢的样子,等着沉壁爱我。

番外三

何医生慢悠悠地踱出林家大门,这才大力起来,等拉开车门坐到座上,男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掏出口袋里的细纸卷,展了开来,郦氏公子一手钟王小楷极为端庄秀丽:三日后,午时,外带陆青。

细纸索索响,何医生瞪大眼,震荡不已。

不是没有听说过,日前林先生病故,林氏大厦将倾。

何医生眼前浮现该日那秀致少女一张清标面孔,陆小姐何等风姿,斟起茶来,一举一动,皆可入画。

何医生接陆青回到家,呆坐良久,良久才轻轻揭开薄毯,看了一眼,一眼已是太多。

男人用双手捧住脸,无语凝噎。

等他再一次看望陆青,已是一年后。

新泽西州的戒毒所,陆青套身深蓝棉衣,头发贴头皮剪,有种稚气。

何医生看了,深觉快慰,“瘦管瘦,可是气色真正好。”

陆青坐在对面,闻言微微一笑,“治疗已到了尾声,我快好了,何医生,您放心。”

何医生也笑,“是是是。陆青,出来后加紧念书,我在普林斯顿有同学当教授,至要紧你考得进去,常春藤盟校顶顶严格呢。”

陆青答:“好。”

一个大雷雨的傍晚,下午五时多,天色直如深夜,深黑的乌云遮满天空,电光霍霍,雷声隆隆。

陆青被困在图书馆里。大部分的人都被困在馆里。

她倚窗而立,怀里抱着几本大部头。

普林斯顿大学里华人学生不多,华人女生更少,美丽的华人女生太少太少。

陆青一身白皮肤,是以好穿黑衣裳。微光里,她的面孔似象牙美玉般散发着晶莹光晕。

有人以指击她身畔长桌,语声轻轻:“你好,可是中国人?”

陆青回头。

陆青见他穿着皱麻的淡色西装,便知这人环境不错。

这是一个美籍华人。祖上所有的精华都集于他身,一笑起来,洁白牙齿尖下巴,英俊得令人昏眩。

他声音也格外动听:“打扰你了,尊贵美丽的小姐。”

陆青欠欠身,“无妨。”

她怔了怔,蓦然发觉这人一口华语非常标准,真是动听,在这异国他乡,听到熟悉的腔调。

“陆青,我叫谢印礼。”谢印礼立她身畔,他人长得高大,这时微微侧着脸留神,非常儒雅。

有一瞬间,陆青恍惚间看到年轻的沉壁这样温和轻轻道:“陆青——”

“陆青,你到底在想什么,那些故事是否写在你的眼睛里,所以你的眼神那么深邃?”谢印礼轻轻温和道。

陆青也很温和,“谢先生,你逾越了。”

直到她走开,去往另一处,谢印礼都在想,女孩子的声音里怎么会有冷峻之意?

华人圈子不大,很快,所有人都知道,谢家的那位小公子在追求一位陆小姐。

陆青走出单人公寓,浓****上一辆黑色宾士亦步亦趋。

陆青驻足回头,看到谢某人降下车窗,一脸好笑容。

陆青终于上前,伏下身,面目沉静有加。昏眩,谢印礼闻到她衣上幽弥香气。

陆青声音极轻,却极坚定:“谢先生,请你止步。我若要一场艳遇,大可接受你,你堂堂谢家公子,美国上流圈子里也是出了名的,倒是我高攀了,又何必矫情呢?可是真的,印礼,容我冒昧唤你印礼,印礼,我钟情的另有其人,没得勉强,你罢手可好?”

青年女子的两束目光是这样坦诚而极度惊心,一刹那谢印礼胸腔酸楚,有种硫酸蚀过的痛。

谢印礼点点头,非常得体,“没得勉强,我明白。我明白的,陆青,你不肯将就,是尊重我。”

后来他才明白,一个人如果真的尊重他,起码对他有些许好感。

他此后再也遇到过真正尊重他的女子。女人但凡要爱,但凡要钱,没有中间的。

此后一到雷雨天,谢印礼站在一排长窗前,总是想了又想,你钟情的,另有其人。陆青,可那人怎么舍得叫你独自一人跋涉异国他乡呢……

番外四

长乐市的冬天不算冷。

郦扶风却一直觉得冷。他穿上厚风衣,围上围巾,打扮得像个爱斯基摩人出门,司机载他至市中心高级茶厅,今日是他第N次相亲了。

郦家不养白食。

横竖只得一副皮囊,爱谁谁要。

郦扶风本着除死无大碍的态度,看见绿色盆栽旁坐着今日相亲女主角。

女主角本人比照片更要成熟,也更美艳。

听说这位主不是一般二般的财貌,本身家世出众,相貌又是拔尖,当然,小姐脾气也不是常人可以消受滴,伊左一个结婚,右一个离婚,不下三趟,光离婚赡养费都堆得老高老高。

郦扶风拉开椅子,以手横胸,非常绅士,“钟小姐,不好意思,让您久等。”

“阁下是掐着点来,不早不晚刚刚好。我也是刚坐下,彼此彼此。”

钟小姐嫣然一笑,顺手摁熄烟,看她指腹微黄,这人抽烟抽得忒凶。

郦扶风解下围巾搁在椅背,这时抬头,钟小姐一怔,怔了又怔。

钟小姐力持淑女风度,“郦先生好相貌。”

郦扶风是个青年了,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居然还异样稚拙,五官你细看尤为精致,形很准,眉眼鼻梁,笔笔中锋,叫人眼珠子都快粘上去。

郦扶风轻描淡写,“过奖,钟小姐。”

钟小姐取来一套细骨瓷红茶,斟了一杯,并没有喝,握在手中暖着,热气氤氲中,这人语声轻轻,看她恶名在外,其实相当彬彬有礼,“郦先生看起来比较年轻呢。”

郦扶风很沉静,“是。”

“我看郦先生一定相过许多许多亲了。”

“我不否认。”

“我看都是人家甩你,一次不落,都是别人甩你。”

郦扶风仍旧沉静极了,“是。”

钟小姐连连失笑,看她以手遮面,非常不羁,末了,大小姐才轻轻道:“这是自然的事。我们站在你旁边,都是布景。谁愿意当布景来着,郦先生太出色了啊……”

郦扶风缄默。

“当然,听说郦先生小有残缺,上帝果然是公平的,给你一样,必取走一样。”

郦扶风垂下眼睫,下意识地跷起左腿,掩住右脚。

郦扶风牵牵嘴角,扯出一抹笑,“好说,传闻钟家大小姐翻手红本覆手绿本,不是一般二般的本事。”

钟小姐一愣,半晌才醒觉,失态之下,一推郦扶风肩膀,呛道:“小弟弟,你太沉不住气了。”

郦扶风欠欠身,“抱歉。”

钟小姐并没有生气,“是我口快。”

钟小姐招手唤来白衫马甲的侍应生,“给我账单,我签字。”

郦扶风想开口,被她截住话头,大小姐范儿十足,“郦扶风,抢着付账没意思,我在这里有签字权。听说几天后城中有场音乐会,你把票送我府上,咱们高雅去。”

郦扶风哑然,郦扶风又摸摸鼻子,讪讪道:“钟小姐,你中意我?”

钟小姐点点头,非常大方直接,“是,我中意你,郦扶风,挽你出去本小姐甘愿当布景,想想,我自十多岁起便出惯风头,都二十年了,挺累,有人担着我还巴不得。”

几天后,城中音乐会。

郦扶风极罕穿正装,陡然一身黑西装配白衬衫,简直是带一路眼球过去。

钟小姐大名琬陶。钟琬陶通身玫瑰红礼服配一对御木本珍珠耳环,一笑一颦都是嫣然。

钟琬陶将手插进郦扶风臂弯,言笑宴宴,“喏,可别丢了我,郦先生。”

郦扶风携她进场,找到座位,坐了下来。在座的都是高雅人士,人人支起耳朵,人人紧闭嘴巴,会场静悄悄。

交响乐开始的时候,郦扶风熟门熟路,撑起额头作冥想状。

两个小时后,他自动醒来,转头一看,钟大小姐也刚刚睁开眼,彼此面面相觑。

出来时,郦扶风将西装外套覆她肩膀,这才轻轻一哂:“你我从头睡到尾。”

钟琬陶双手揪着外套,难得羞涩,“我看别人约会,都是去高雅一把。我原以为郦先生也不例外。”

郦扶风趋车送她回家。

锃亮汽车停驻钟府栅栏外,郦扶风拉开车门,请人家下车,绅士到底。

薄暮时分,寒风带起萧萧落叶。微光中一切看起来分外有气质,连带地钟琬陶也不禁矜持起来,“郦扶风……”

郦扶风双手插进裤袋里,侧着脸留神,“嗯?”

钟琬陶到底是钟琬陶,不是一般二般的范儿,大小姐利落干脆得似切白菜一样,“扶风,难得投契,我们选个日子结婚吧。”

郦扶风抽了。

钟琬陶咳咳道:“你回去想一晚,扶风,明天给我电话。”

钟琬陶挥挥手,“再会。”

钟琬陶提着裙子,身上还披着他的西装外套,雕花镂空大门渐渐遮住她身影,不见了。

该夜,郦扶风披着深色浴袍坐在高脚椅里,掉头一看,落地窗外,寒夜凄清,星辉点点。

没有月亮。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郦扶风难得抽烟。他坐成一座冰雕,一动不动,在云雾中沉思,这人一脸的忧郁与落寞就是杀死女性的致命物质。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离去的最后背影,长街车水,她未曾回头过,一只手往后摇两摇,“扶风,再见。”

却从未再见过,都几年了。几年了呢?

她在哪里,同什么人在一起,说过什么话呢……

他少年时始遇陆青此人,****终于此。

喜欢上无法复制的容颜,多么悲哀,郦扶风摁熄烟,目光落到烟灰上,星点光芒还亮着,可是终于熄灭了。

她都不会回头过。

郦扶风问自己:“何必呢,她都不会回头过。”

牡丹亭里写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往情深毕竟只存于童话中。他有血有肉,只食人间烟火,如果这是沉堕,那便沉堕吧。

最好的已经失去,并且不可得。那末,管谁要他,他看在眼里,甲乙丙丁,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郦扶风取来手提,拨通电话,对牢话筒轻轻道:“是我,郦扶风。琬陶,我们选个日子结婚吧。”

……

放下电话的时候,郦扶风捂着胸口无声无息,室内并没有开灯,一片昏微之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能感觉到这人身上极大的空缺。

很好,郦扶风径自点头,点了又点,很好很好,从今往后,他要用时光走出她的世界,做钟琬陶爱的郦扶风。

番外五

周令仪真正注意到林为止此人,缘于一场婚宴。

宴会的场地摆在露天草坪上,亲家的院子可大了去了,晚上华灯初上的时候把流水席一摆,上好的地毯一直铺到大门口,请来的一流乐队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演出,中间还可以让宾客自己点曲子。五彩霓虹的灯光在草坪树丛间一映,玫瑰花丛团团盛开,一派富贵气象。

周令仪不惯如此热闹,笑话,人人成双成对,独她一人形单影只,三十好几的人了,不客气地说,老姑娘一枚了,还能矫情到几时?这等场合最刺激她心脾。

周令仪手握香槟,择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走廊,慢慢踱着步,有时扶着廊柱啜了口酒,抬头一望,黑绢般柔软的夜空,一点星月也无。

走廊尽处一个大平台摆满了鲜花,中间还挖了个小池子,汩汩喷着水。

周令仪走近了,才发觉已有人捷足先登。

这是一个儒雅清癯的中年男子,腰杆笔直,两条长腿,看他闲闲立在池畔,指间香烟明明灭灭。

不知怎的,这人身上带一种无法收拾的寂寥,纵然远处传来露天酒会的小提琴混合着欢声笑语遥遥传来,他也是寂寥的。

周令仪并没有上前,只是站在阴影中,非常非常沉默的样子。

她想起一张十多年前的脸,沉壁的脸。年轻的沉壁公子有种端方宁定的气度,令人心折。

可他并不属意她周令仪。

周令仪总是想,沉壁又会属意谁呢……

她辗转多年,留恋一个又一个的宽阔怀抱,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停驻呢……

活在她记忆里的,永远是沉壁年轻的容颜。

周令仪握牢香槟,握得指节泛白,她下意识地一口饮尽杯中物,喝得太急,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咳咳咳……”

有人从旁递来一块洁白丝帕,周令仪忙不失印印眼角,还不忘注意人家的手,真是漂亮,骨节修长,是双握笔的手。

周令仪迭声道:“谢谢谢谢。”

她抬头一望,蓦地一怔,看到年老的沉壁英俊的侧脸。

周令仪怔怔道:“沉壁?”

这人闻言,转过头一脸动容,“周小姐可是沉壁旧友?”

周令仪遽然醒觉,“啊”了声,轻轻应道:“是。”

林为止点点头,点了又点,女士在旁,他非常绅士,一手掐灭烟,一手伸出来,“幸会,敝人林为止。”

周令仪不动声色,“幸会,我是周令仪。”

日前林氏为止先生离异的消息像一阵风般刮遍整个上流圈子,有心人蠢蠢欲动,欲觅第二春。

周令仪心中一动,面色却格外温柔,“林先生好雅兴。”

林为止微微一笑,“周小姐,彼此彼此。”

周令仪仰头,一截尖下巴非常优美,一脸惆怅,“你这做人家大哥的,可有沉壁消息否?”

林为止更惆怅,“一点声息也无。”他侧着脸留神,“令仪,我们都想念他,我们都想念沉壁至深。”

我们?

等她成了林太太的时候,等她再一次见到青年的陆青,她才突然福至心灵,可不是,我们?当是时她以为是包括自己在内,却不防一道霹雳袭来,林先生心心念念的“我们”,可笑,竟是他与她?!竟是他与她!

深夜倚窗而立,周令仪对月下酒,忍不住泪盈于睫,她当人家是替身,人家又何曾将她放心上?

都是阿大阿二,五十步笑百步,一样的,伤心人都是伤心人,伤心人还是伤心人。

周令仪笑出了眼泪,可是这个时候,再也没有人会递手帕于她,她轻轻掉过头,凝望四柱大床上那隆起的被褥,长夜漫漫,他睡得正酣,也许他正好梦,梦见小陆青未曾离开过。

人生至此,皆是金链折断,银罐破裂,周令仪伏案大睡,真是倦极了。

—全书完—

后记

我是美形控、灰姑娘控、一见钟情控、豪门控、拿钱砸死人控、王子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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