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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穆昱宇闭着眼,微微仰着头靠在车后座的靠背上。

车里放着大声的歌剧选段,曲目是《贾尼·斯基基》中着名的颂咏调《我亲爱的爸爸》。车内音响在订购的时候就尽可能做到顶级配置,此刻女高音声线通过四周潜埋的低音喇叭相互交织,仿佛环绕耳边,绵延不绝,却又清晰得宛若溪流潺潺,伸手可掬可捧一般。穆昱宇闭着眼,修长干净的手安静地搭在膝盖上,浑身上下毫无动静,安稳得宛若一潭死水不起微澜。

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在这座大城市仅余城中村的某个偏僻角落,天气有些微凉,路面坑坑洼洼,积着脏水,墙面剥落,贴满治性病的广告,墙角则是随处可见的垃圾。这段小路唯一的路灯还被人打烂,昏暗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腐烂阴干的味道。就在这个地方,穆昱宇坐在奔驰车内,听着普契尼,穿着熨烫得笔挺如刀裁的手工西服,没带领带,衬衫纽扣一直扣到接近喉咙处,脚上套着纤尘不染的鹿皮皮鞋。他偶尔抬手,袖口处还能见到装饰着色泽沉重,价格不菲的金属袖扣。就在这个跟他格格不入的地方,穆昱宇闭着眼,默默在心里打着节拍,等女高音唱完完整的旋律后缓缓睁开眼,按下车窗。

车子外面的喧闹立即扑进车内,夹杂着拳脚砸在人类肉体上的沉闷声,打手们的喝骂声以及被打对象的惨叫声呻吟声,似乎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丝血腥味。穆昱宇厌恶地皱眉,对车外弯腰等候他吩咐的助理冷冷说了句:“太吵了。”

助理立即说:“是,先生,我让他们堵了嘴继续?”

穆昱宇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正要坐回去继续听普契尼,不经意间抬头,却瞥见站在车旁另一个高大男人脸上不赞同的表情。

那是负责他出行安全的孙福军,特种兵出身,退役后被他重金请来训练保全人员,后来因其工作出色,为人颇具义胆忠肝的风骨,穆昱宇便调到自己身边当贴身护卫。穆昱宇看人眼光很毒,什么人能用在什么位置上,怎样做到人尽其才,知人善用,他有这种天赋,这也是他事业发展迅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他看来,这个孙福军做事认真,却观念陈腐,好讲究老掉牙的义气规矩,最看不惯恃强凌弱,也好打抱不平,这种揍人的场面叫他见到,也难怪他心里会起疙瘩。

穆昱宇勾起嘴角,轻声问助理:“我听说这人是弹钢琴的?”

助理点头回话:“是的先生,他是音乐学院钢琴系的研究生。”

“很好,”穆昱宇淡淡地说,“那挑了手筋吧,要接不回来那种。”

助理一愣,随即说:“我明白了,先生。”

他直起背就要去吩咐那些人,穆昱宇一直面带微笑,这时孙福军在一旁忍不住了,低喝了声:“等一下,这,这也忒过了吧?”

“孙队长,你什么意思?”助理挑起眉,淡淡笑了说,“怎么,你对我的工作,或是穆先生的决定有意见?”

“我没那个意思……”孙福军有些窘迫,看了看一旁笑而不语的穆昱宇,声音不由得低下八度,“我是觉着,穆先生是做大生意的,害人残疾这种伤阴禄的事,他,他也得忌讳不是?”

穆昱宇绷不住险些笑出了声,这都多少年没人对他这么说过话了,可惜啊,这话听着正义十足,奈何底气不足,令里头的大义凛然变成虚张声势。穆昱宇想,他干的阴损事多了,断人手筋算什么,早两年为了弄开发权,逼人跳楼的事都干过,要真有报应这玩意,他早该碎尸万段了,何来今日手眼通天的风光?

穆昱宇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世道如此,你不踩着别人的脑袋,别人就该来踩你的,没什么公平,谈不上对错,弱肉强食,如此而已。

可难得还有人将是非对错拎得这么清,穆昱宇对孙傻大个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新鲜感,他见到的聪明人太多,好容易遇见个耿直的,倒起了惜才之心。于是穆昱宇难得有兴致,耐心地问:“大军,你觉得我很残忍?”

“没。”

“你是觉得我残忍了。”穆昱宇指破他,“直接说,甭婆婆妈妈。”

孙福军憋红了脸,忍了忍,没说话。

“不说?”穆昱宇抬头看了看天,挪下视线停在孙福军脸上,不冷不热地说,“不说也成,那顺道再废了那小子一条腿。”

“穆先生!”孙福军抬起头,直截了当地道,“穆先生,那,那我说了啊,有不对的地方您别往心里去。我就觉着吧,那个挨揍的,毕竟年纪也不大,也是爹妈一手疼着捧着养大的,家里老人没准还指着他养老送终,他就算有错,揍一顿也就是了,您要不满意,再让林助理想辙收拾他,可就这么断了人的手,说实话,有,有点过了。”

穆昱宇看着他不说话。

孙福军在他的视线压迫下有些紧张,咽下一口唾沫,豁出去说:“我老家有个人就是叫人挑了手筋接不回去,跟残废没两样,一辈子就给毁了。您想,他还是个弹钢琴的,不是有人说吗,学艺术的都有神经病,这要万一再想不开,搭上条人命,您不是罪过大了吗……”

“你知道他干嘛了吗?”穆昱宇淡淡地打断他。

孙福军愣住了,这个不在他的工作职责范围内,他哪里知道。

穆昱宇勾起嘴角,用堪称柔和的声音说:“这小子勾引我老婆,让我戴绿帽,被我抓奸在床,你说,我只是断他一只手,过了?”

孙福军大惊失色,脱口而出说:“不会吧,您和太太就跟电影里演的似的那么好看……”

“事情总是比看起来要复杂。”穆昱宇打断他,接着问他,“听说你是农村人,那在你老家那边,媳妇要是偷人,当家的把奸夫废了,村里人会怎么说?”

孙福军张大嘴呐呐地说不出话来,他的家乡老辈人从小耳提面命的仁义中,可没包括让男人受这种窝囊气。

他脸上的为难和不知所措取悦了穆昱宇,令他终于笑出了声,然后,在孙福军不明所以,惶惶然的目光中,穆昱宇挥挥手,大方地对助理说:“行了,今晚给大军个面子,都停了吧。那孙子的手,就先寄他身上。”

林助理点头应了,过去让人住了手。孙福军没想到事情这么解决,愣在那不知所措,一时半会间,他除了连说了好几句“谢谢穆先生”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穆昱宇要的就是身边人这种受宠若惊和随即而来的感恩戴德,这样的情绪埋在人心里,在关键时候它就会像种子一样萌芽,继而发挥重要作用。

当然,对不同人,恩威并施的具体措施是不同的,显然今晚通过这么一个小决定,令孙福军对自己的忠诚度有所提高,这比单纯收拾那个年轻人对穆昱宇而言要有利。

在回去的路上,因为巷口太窄,几辆车子不得不缓慢行走。

“先生,要继续听音乐么?”林助理小声问他。

穆昱宇摇摇头,肘部支在车窗下,撑着下巴,不动声色地观察窗外。这个城市跟多数大城市一样,有华厦美屋,有紫醉金迷,有时尚潮流,有红男绿女,但也有这样的角落,肮脏、隐秘、杂乱、遍布垃圾和跟垃圾一样被丢弃在城市边缘的人们。这里充斥显而易见的犯罪和暴力,但也充斥久违的率性和随心所欲。

穆昱宇左手戴着铂金婚戒的无名指敲了敲膝盖,头也不回,对林助理说:“这一片我听说政府想大力改造?”

“是的先生,有这个消息放出来。”

“他们想弄成又一个住宅商业区?”穆昱宇问。

“目前还没有具体方案出台,但据我们了解,八九不离十。”

“这么大一块肥肉啊,”穆昱宇打量着车窗外,微微一笑说,“想必争的人不少。”

“先生,我们是不是也……”

穆昱宇坐直身子,摇摇头说:“人多的事我向来不掺和,不过你倒提醒了我,这两天帮我安排一下,也是时候跟陆区长吃下饭叙叙旧了。”

“是。”

“普契尼听多了,换张别的。”穆昱宇重新闭上眼睛,吁出一口气,略带疲惫地说:“换弦乐的,随便哪一张。”

“是。”

车内少顷响起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穆昱宇闭着眼缓缓地说:“阿林,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还听得惯吗?”

“这个……”林助理笑了笑说,“我这人素质有限,恐怕还是听凤凰传奇之类的通俗歌曲比较适合。”

穆昱宇沉默了一会,淡淡地说:“芷澜的小提琴其实拉得不错。”

林助理小心观察他的脸色,谨慎地说:“太太家学渊博,出身名门,本来就是公认的才女。”

穆昱宇睁开眼,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才女?哼。”

林助理不敢接嘴,只好选择不说话。

“刚刚收拾那小子的视频,我想太太会很乐意第一时间看到。”穆昱宇淡淡地说,“你送过去的时候替我跟她说一句,安分守己是女人的天职,要当穆太太,就得有穆太太的样子。否则,我不介意邀请她观看现场版。”

林助理点头说:“是。”

“有点闷。”穆昱宇解开一颗衬衫纽扣,吩咐说,“开窗吧,开慢点。”

林助理将车窗按开,一股凉风登时灌入车内,此时他们一行两辆车开入夜市,临街林立的大排档呛人的油烟味和炒菜的香味登时飘了进来。

这里的夜晚很热闹,穆昱宇看了看表,时间已近午夜,但丝毫不影响这里的热闹喧嚣。仿佛经过一整个白天的蛰伏,这里的人们就如地底生物一般开始冒出来活动筋骨。一股热切而不加掩饰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人声鼎沸,热火朝天之中带着肆无忌惮的意味。也许有规则,也许有讲究,但那些规则和讲究都不是挂在明面上,不是如穆昱宇身上的西服那么一目了然,而是潜藏入内,在吃得油汪汪的嘴边,在人们随意丢弃在地上的卫生纸间,不露声色,却又使得参与者心知肚明。

这样的场景令穆昱宇熟悉又恍惚,在很久以前,他还不是这个穆昱宇,甚至还没有穆昱宇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曾经是个少年,吸着人字拖,穿着不合身的白背心和大裤衩,他记得他也曾啪嗒啪嗒走过这样的路。

回忆栩栩如生地追了上来,一旦开始就无法轻易停下,穆昱宇清楚地想起少年时代的自己,有段时间每天都要到夜市上摆小摊卖亮晶晶的廉价少女饰物,他长时间地饿着肚子,陪着笑脸使尽浑身解数向路过的各种女人推销自己手里的东西。那时候为了卖出去一个五块钱的蝴蝶结,他什么恭维话都能说得出,甚至把中年发福的大妈夸成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代佳人也无所谓。那时候,在长身体的年纪,好像无论填多少食物进去,肚子还是会饿,饥饿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法忍受的事,它会化成一种强烈而无可抵挡的欲望,伸出手,抓着你拽着你为一碗冒着热气的吃食尊严尽丧,卑躬屈膝。

也使劲摁下你的头,让你除了那碗饭,什么也看不着。

穆昱宇猛地睁大眼睛,暗道今晚自己是怎么了?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又给翻出来?他眼神冷漠地扫过眼前这些人这些事,这就是社会的底层,未必是最底层,但仍然属于金字塔基座那部分的大多数。他们每个人身上脸上都带着被生活压迫过的痕迹,得过且过,因循苟且,不借助外力根本没办法摆脱自身的命运。那个命运就如枷锁,就如诅咒一样如影随形,今天睡下去,根本不敢预测明天的事,因为能影响他们生活的因素太多了,只除了他们自己。

所以,曾经的穆昱宇才会拼了命地往上爬,不顾一切,因为不这么做,你连决定自己明天做什么都不行。

爬到这个位置了,少年许下的雄心壮志好像都实现,甚至成就比当年梦想的还要好,可是,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没来由地觉得没劲?

穆昱宇认为自己今晚有些莫名其妙的反常,他摇摇头,正要吩咐司机开快点,赶紧离开这。忽然,他听见路边传来一声哐当巨响。

穆昱宇转过头,正好看见几个流氓打扮的男人掀翻一家大排档的桌椅板凳,伴随着周围人的惊呼和尖叫声,一个为首的流氓骂骂咧咧喊:“倪春燕,老子就砸你店了,怎么地?有本事让你那个白痴弟弟来跟我打呀,来啊!”

倪春燕这个名字让穆昱宇没来由地心里一动,这时,他瞥见那个流氓又吹口哨又哄笑,骤然间,从店里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拎着一小瓶煤气罐尖声嚷起来,声音犹如利刃划破这一片喧嚣:“轱辘胡,欺负女人小孩很带种是不是?行啊,把我们逼得没活路,大家都别活了,你妈的一块见阎王算球!你有种别走,别走啊,老娘跟你一块点煤气罐,谁先跑谁没种!你敢不敢?啊?操你妈的你敢不敢!”

穆昱宇骤然间觉得喉咙发干,他眼睛微缩,盯着那个头发纷乱抱着煤气罐视死如归的女人,然后,低声吩咐了林助理一声:“停车。”

林助理有些愕然,重复问:“什么?”

“我说停车。”穆昱宇加重语气,他发现自己的语气中带了莫名其妙的急切,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这种急切从何而来,他只是不由自主地盯着那个年轻女人。是她,没错,他想,还真的是那个人。多年没见,她看起来比以前成熟了,少女的青涩早已褪尽,眉眼没那么精致了,以往藏着掖着的泼辣劲现在一股脑全倾倒出来。他看着那张脸,脑子里自动回放一般响起很久以前,他曾经这样评论过她的长相,倪春燕,他说,你闭嘴的时候有几分像江南女子,可惜你一张嘴,就是大街上练摊捡破烂的大妈,还是能脱裤子撒泼那种。

倪春燕,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像什么?你就像一块过期蛋糕,远远看着也撒了糖粉也裹了奶油,可是近看了,就能发现上面又发臭又长霉。而且,你的名字就像你的人一样俗不可耐,你叫倪春燕,你知道全中国有多少人跟你重名?

或许每一个穆昱宇都会经历这样的成长期:在特定的时间段里,他满身尖刺,心里像个沤满了垃圾的泔水缸,看谁都想倒他一身臭水,刻薄到恨不得把人切片了放显微镜下好好端详,不放过别人身上一丁点小毛病。

那时候的穆昱宇,刚刚摆脱了早年不堪的经历,遇到愿意养活他的好人,来到另一座大城市重新接受教育,开展他在旁人看来幸运而幸福的人生。

但没人知道,这个外形俊美的十六岁少年,皮囊下潜伏着一双经历过世态炎凉的洗涤后精准到恶毒的眼睛。他带着这样的眼睛,冷眼旁观着身边的同龄少男少女天真浪漫,不谙世事。他观察着这些人理所当然地干尽蠢事,浪费时间;理所当然地享用糟蹋他曾经历尽千辛万苦也挣不到的美好生活。在那间全省着名的重点高中里,几乎每个学生都是如此,单纯到令他心生怨气,却又笨拙到令他心生鄙夷。

这两种激烈的情绪交替出现,最终汇聚成一股积压的怒火,令穆昱宇忍不住要思考,要琢磨,人跟人之间,到底因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同命运?

为什么他的同学们,个个父母双全,没病没灾,全家人打小就围着他们转,都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只会关心自己身上那点小烦恼,小感伤?为什么这种普遍的,几乎落到每个城市孩子头上的好运气却没能落在自己头上?为什么在他们上了初中还能赖在父母怀里撒娇撒泼的时候,他穆昱宇,却要早早操心自己下一顿的着落?

就连坐在这样的实验中学教室里,听着老师讲冗长沉闷的课程,对他而言,也曾经一度是可望不可即的梦想?

少年时代的穆昱宇想不明白这些,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只配认领这样的命运?而这种不公的命运何其残忍,它甚至剥夺了他追问的权利,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小小年纪就不敢想未来,不敢问现在,因为一想一问,就会没力气,就没法继续熬下去。

所以,当他走出那段日子后,他满脑子充斥着关于不公平的叫嚣,他心里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货色:那个在班级里团结同学,尊重师长,早早显示出领袖才能和非凡才智的穆昱宇,那个帅气耀眼,头脑一流,体育也很棒的明星学生穆昱宇,剥开层层伪装,其实内里早早厌世,看谁都鄙夷尖刻、冷漠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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